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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流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1

林平安八岁时离开照顾自己六年的叔公,被接回与母亲同住。她在嗷嗷待哺的年岁时就被寄养到叔公家,自出生至涉足人世,一步一步,成长的路途留下与叔公一同跋涉的印记。叔公是虚怀若谷的老人,对历史和传统文化有着异常灼热的兴趣,《红楼梦》是他毕生的研究。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平安曾经目睹叔公为了《红楼梦》中的一篇诗词,废寝忘食,孜孜不倦地吟诵着。她知道叔公身体不好,天生右耳失聪,还是左撇子,但他丝毫不因此懈怠。无论寒冬还是酷暑,平安都看到叔公用不算灵便的右手刻苦练字,每次看到这个场景,她的心底都有深深的触动。她的叔公,年轻时该是温润美好的男子,前程似锦……而今头发斑白,背脊佝偻,唯有古旧的书籍相伴在侧。

她记得,叔公是怎样怜爱地牵起她的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教她走路;是怎样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肩要平、背要直,用他不灵便的右手握着她的小手一笔一画地临摹字帖。

“平安。”叔公说,“做个好人,一生平安。”

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恩,如今别离之际,仿佛雏鸟离开鸟巢,失去了最深的庇护。

父母依旧忙于各自的事业,两人的感情淡薄。叔公那里回不去了,平安心里难过,却无法倾诉。八岁的她对自己说,这个家也要留不长了。

她与一维照面儿,是在芬芳并蒂的四月天。笔直的柏油马路舒展延伸,两边树影婆娑,细小的叶子隐隐颤抖。她的身后是一堵严实的围墙,墙面脱漆,呈现斑驳的颓态。在学校,平安从不参加任何户外活动,班级里搞联谊,她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彼时,她静静地注视着台上大声朗诵的男孩儿,思绪如舷窗拂动的风,悄无声息。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男孩儿叫周一维,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功课好,细心又乖巧,入学后很快受到老师的青睐,升为副班长。他的同桌小妍是班长,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人也与写的字一样,娟秀纤美。他们做了三年同桌,三年里女孩儿是班长,男孩儿是副班长,天造地设的一对。

三年,多么漫长。三年的时光,父亲没有回过家,母亲忙于工作,对父亲只字不提,两人的婚姻走到了尽头。离婚那天,父亲始终没有出现,母亲抱着一颗碎裂的心,独坐到天亮。

“林平安,你看的什么书?”午自习时,同桌好奇地问道。

前几天叔公寄来一套安徒生精选集,装帧精致,每页均配有精美插图。平安收到的时候无奈地笑了笑,叔公还将她当长不大的小女孩儿呢。从前与叔公一起,他从不讲童话故事。他与她围炉夜话,评论国粹经典,她不懂,他也不在意。

平安觉得好笑,她将书递给同桌,听到对方一声轻叹。

那时候的小县城,非常落后贫穷,孩子们的娱乐乏善可陈,林平安的一套童话集竟然成了班里争相追逐的焦点。

放学的时候,林平安在学校门口碰见周一维。

“等人吗?”他主动跟她打招呼。

她沉默地摇了摇头,脚踝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老师组织跳鞍马,学生们排好队,跳完的学生弯腰做鞍马,后面的学生撑着前面学生的背跳过去。轮到林平安时,起跑时被人从后面撞了一下,身体失去控制往前冲。做鞍马的同学见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平安已经做完起跳的动作。突如其来的状况,身体避之不及,整个人失去重心倒下去,扭伤了脚。

平安不想让一维看出自己受了伤,不料还是被对方看出了状况,对她说:“你等等。”

等了片刻,一维拿着冰块从小卖部走出来。他弯腰托起平安的小腿,把冰块敷在她受伤的脚踝上。

平安低着头,静静地注视着男孩儿沉默清秀的脸,身后的树枝柔软葱郁,将她乌黑的发辫与白皙的侧脸收拢进去。

“好些了吗?”一维抬起头,看着她。

不等平安开口,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这都几点了?”是一维的父亲,来接他放学。

此时,一维的手仍托着平安的脚踝,她如受到惊吓的小鹿猛地抽出,也不顾伤处锥心刺骨的痛。

少年愣住了,抬头望着她,四目相对,仿佛人间四月天的美丽邂逅,云在身边飘。

2

江浩的死亡给孤儿院带来一段时间的平静。黎明时分,森林里隐隐听见夜莺扑腾翅膀穿梭于林间的簌簌声,晨光未驱散朝雾,不知名的鸟雀啁啾地叫着,一只蓝色的鲣鸟带着尚未散去的夜寒匆匆掠过。

许安然站在一棵高大的洋松树前,如一朵未被拈惹的花苞,散发着郁郁芬芳。曦晨一路跟随她下山,却见她停在这棵树前,一动不动,不知在看什么。

等了许久,她依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曦晨忍不住出声提醒。他一连咳嗽几声,对方丝毫不为所动,他忍不住催促她:“喂,你走不走?”回应他的,是风起又消失的宁静。

今天又没有见到日出。安然惊觉自己的沉迷,她深爱这片丛林,一朵花、一棵树都能令她为之停留很久,有时候是一个小时,有时候是一天。她回头看着喊自己的男孩儿,她见过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曦晨走到她的面前,定定地看着她:“这里我来过,你要是再不走的话,等天黑了,就走不出去了。”

男孩儿嘴角噙着笑,像是故意在吓唬她。

“那就走不出去吧。”女孩儿倨傲地抬起头,眼里是漠视一切的空。

曦晨眯起眼睛,面前的少女明明非常柔弱,为什么让他觉得像极了曾经不顾一切的自己。不,一定是错觉。

曦晨忍着内心突现的悸动,轻声问:“你不怕回不去被他们关禁闭吗?”

过了许久,他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少女闭着眼,空气里弥漫花与叶交织的香味,她仰起头,看到一道光,渐渐聚拢的光芒仿佛打开一条通向天堂的路,救赎濒临绝望的灵魂。

“我真是疯了……”曦晨喃喃道。

那日,他们做出了疯狂的举动,放弃寻找出路,留在猛兽出没的黑暗森林里过夜。

3

父母离婚之后,仅有的房子也卖了,母亲深受婚姻失败的打击,事业亦受到挫折。与人合伙炒股,数年辛苦打拼积攒的钱全赔了进去。母亲当时问她,要不要回叔公那里?如果回去,是不是就永远不回来了?母亲急了,她问,安安,你是不是压根就没认过我这个妈妈?现在爸爸走了,你也要离开我?

她后来没有再回叔公家,母亲给她租房,每月汇来房租和生活费。她不到十岁,就开始独立生活。

傍晚放学,平安再次见到周一维。一维问她:“脚好些了吗?”

平安摇了摇头:“不碍事的,”顿了顿又说,“昨天谢谢你,也谢谢你爸爸。”

“说谢谢干什么,大家都是同学。”男生说着,眯着眼笑起来。

余晖映照他白皙的面庞,如一幅被赋予缠绵情怀的画卷,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落入她的眼中。在她捧着书轻声读出来的时候,眼前出现某个场景,他该温柔地望着自己,连同整个人散发出的光彩,漫天漫地。

彼时的她,大概不能完全明白当下是怎样一种心情。

当她还是小女孩儿的时候,遇见一个叫濂的少年,他温存绵长的目光令她在往后的寂寞时光里深深陷入,于动容与动情之间足够回味一生。

一维见她沉默,想说的话迟迟在嘴边徘徊,趁着女孩儿沉默问道:“平安,听说你有一套安徒生精选集,能不能借给我?”

“你想看吗?”平安抬起头,表情是急切而欢喜的,“明天拿给你可以吗?”

“不急。”一维摸了摸衣角的褶皱,低低道,“真不好意思,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翌日,当平安满心欢喜地抱着安徒生精选集途经小花园时,意外地看到一维的身影,他背对着她,亲昵地与身边的小妍说笑。

平安愣愣地站在原地,听见一维说:“她今天就把书带过来,你放心吧。”

他不再是她以往见到的矜持与从容的模样,像个急于献宝的孩子,脸上是开心满足的笑。

平安被这一幕深深刺激了,她看着一维身旁的小妍,小妍恰巧转过脸,见到她以及她怀中的书,愣了愣。一维转过身,见平安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一脸沉静的哀伤,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平安看着他和小妍亲昵地站在一起,闭了闭眼,抱紧怀中的书转身快步离开。她越走越快,渐渐地跑起来,迎面撞到一个人,怀中的书掉在地上,她也顾不得捡了。叔公送给她如此珍贵的书,被她遗落了,丢弃了,如同萌芽的爱情。

她跑到一棵树前。正值暮春,小花园的树葱郁茂盛,开满枝头的花朵散发着清冽的芳香。是爱,是暖,是希望……平安向着它们萧瑟地笑了。

4

少年伊始的记忆如同绵绵青水,载着缤纷四季的一曲骊歌穿过岁月的脊背。

曦晨大概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天,他带着安然来到山下的湖边,脱去上衣,一头扎进水中。湖面上漂着浮萍,碧波荡漾,鳞光闪闪的燕鳐鱼摇着尾巴悠悠而过。少年在湖里畅游,晶莹的水珠流淌在耀眼的眉间。少女坐在湖边,看远处青峰将最后一点曙光遮蔽,天空就此暗淡下去。

他带她一路穿过荆棘丛林,徒步进山。

曦晨从未见过这么大胆的女孩儿,在他十五年的生命中,第一次与异性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第一次尝到一种异样的感觉,是一种来自身体深处本能的悸动。

男孩儿在水中潜游了很久,突然激起一个水花,跃至湖岸,一条纤长美丽的金鱼落在女孩儿的脚背上。她低下头,听他说:“你看这鱼尾,像不像蝴蝶的翅膀?”

她俯下身,将兀自挣扎的金鱼捧在手中,认真观察表面斑斓深邃的纹路,抚摸优美如蝶翼的鱼尾。就在这时,曦晨突然一下子抱起她,鱼儿从手中滑进了水里。

“别动。”他箍紧怀中不停挣扎的她,低下头恶声恶气道,“再动就把你扔进水里……”但少女根本不听他的威胁,犹自用力挣扎,试图从他手中逃脱。

她根本敌不过他的力量,争执间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锋利的牙齿刺破皮肤,血流过整条臂膀。曦晨不为所动,将她扛上肩膀,向湖对岸游去。湖水很快吞没他的下腰,窸到湖中心时没过了胸膛。她看见水面下杂乱缠绕的水草、嶙峋尖利的怪石……渐渐停止了扭动。曦晨尽量不让她的双脚沾到水,那轻如纱的裙摆时不时抚弄少年赤裸的胸膛,心神为之荡漾,曦晨不由得紧了紧手臂。

这一片全是水,除非游过去,否则难以上山。曦晨每次上山都要经过这片湖,久而久之对周边的地形摸得很熟悉。

天色渐渐暗下来,黑色的鸟群在上空盘旋,发出尖厉刺耳的嘶鸣声,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他们终于在大雨降临之前游到对岸。

曦晨疲惫地放下她,躺在地上再也不愿挪动身体,双脚脱力地落入湖中。安然瞥见他手腕处深陷的咬痕,伤口因为没有及时清理渗出污浊的脓血。她皱了皱眉,俯身撕下裙角的一块纱,沾了水蹲下来给他清理伤口。

“你可真狠。”曦晨冷冷地吐出一句,然而当少女开始俯身为他擦拭伤口时,他不再烦躁了,身体异样的酥麻使他忘记疼痛,再也说不出一句发狠的话。

乌云会聚,电闪雷鸣,昼夜迅速变幻。黑暗中的少女衣裙簌簌抖动,泛出皎洁的光。他们近在咫尺,谁也没有出声,骤然冷却的气温无法抵御少年迅速上升的体温,他转身将给他擦洗伤口的女孩儿扑倒在地,大雨如期而至。

这是原始的本能。他弓起的身体像一顶暗夜中撑起的黑帐篷,豆大的雨点迅速砸落下来。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滴到女孩儿袒露的胸脯,好似沾了露珠的花苞散发着幽幽的光。曦晨深深地凝视着安然。

“你叫什么名字,告诉我。”他哑着声问道。

安然一动不动,呆呆地凝视着天空,混杂着泥土与树叶的雨水在安然赤裸的脚面溅起朵朵水花,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万丈高空坠入深不可测的泥潭,找不到出口。

没有任何遮蔽,仰脸与天对视,它用深邃冷漠的神情俯瞰人间苍茫。野兽的哀号时隐时现,万物陷于自然。闪电、惊雷、风、雨、囤积的乌云与被遮蔽的太阳,暮色时分隐在树梢之后的月亮,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魅力与掌控……它们带着危险与禁忌,界限分明,不可触及,不可逾越。

他看着她漠然的脸,雨水打在脸颊,恍如蓄积而出的泪充斥着苍凉的指控。他觉得心烦气躁,将裙子一把撩起遮住她的脸,少女的身体遍布大小不一的伤痕,大多已褪去狰狞的色泽,趋于与皮肤相融的暗红和暗紫,有些是利器划伤,有些是重物打伤,也有明显的烟头烫伤的伤疤。这些狰狞的伤痕似已被时间的海潮洗涤,却依稀看到当时施予者的残暴。

曦晨握紧安然的手臂,愤恨道:“是他们对不对……”他显然会错了意,以为是孤儿院的人干的。

雨声渐息。一场及时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过风轻,又是持久的静寂。

曦晨起身,顺势仰躺在一边。良久的静默之后,他想起了死去的兄弟。他说:“他在我们四个人中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长得斯斯文文跟个娘们儿一样。一开始没有人答应让他进来,免得坏了我们的名声……这小子却死活赖上我们几个,为此我还狠狠揍了他一顿。”

曦晨沉默了一会儿,陷入过去的回忆,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柔软。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好的时光。”他断断续续地回忆,“他也是个倔的,我们做什么坏事他都不参与,却坚持跟我们一块儿扛。有几个龟孙子看他样子好欺负,总爱单独找他麻烦,但不论使什么招他也不曾把我们三个抖出来……这家伙虽然娘了点,倒挺讲义气的,我们渐渐接受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想保护他……呵,长得就跟一女的似的,动不动还爱哭,每次我关禁闭出来总见他两眼红红的,小兔子似的看着我……他走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再也无力反抗……天知道我有多恨这个地方,我恨不得……”

他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女孩儿,她像一个披着人皮的木偶面无表情。额角渗出的汗液正沿着太阳穴缓缓滑落,曦晨动容地伸出手指抹去,用舌尖一舔,尽是苦味。

他试探着问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的嘴角动了动,仰脸向上,受伤的嘴唇肿得像颗熟透的红樱桃。曦晨不禁凑近了哑声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安然。”她轻声说,视线向着天空。

他看着她,不禁伸出手,抚摸那片受伤的嘴唇,喃喃:“安然,你愿意跟我走吗……”

他以为这个女孩儿与他有着同样的想法与决心,她来这里不正是为了找到逃离的出路吗?但她终究是个女孩子,没有同伴的保护,怎么能轻易逃脱……在曦晨的眼里,她再怎样美丽与特别,也不过是个柔弱无力的少女,说不定只要说一两句好话哄哄,就会跟着他走。

她等身体的疼痛慢慢褪去,挣扎着爬起来,抓起一把烂泥狠狠掷向看着她发呆的少年。一声凄厉的惨叫,掺着碎石的泥巴砸中曦晨的眼睛,她在他捂住眼睛顾不得她的时候拔腿快跑。曦晨在身后怒骂不止,恨不得要杀了她。她奔跑的姿态像一种速度极快的鸟,消失在他模糊的视线里。

后来她每次回想起这一段,便觉得无比快意。她在山中迷路,倒在一棵树下失去了意识。醒来时躺在一间黑漆漆的小木屋里,她以为被人发现关了起来。直到离开这个地方,她都没有再见到那个轻薄过她的男孩儿。幽居养病的这一年,除了一个长相特别丑陋的老人每天给她送饭换药之外,再也没有人来看过她。老人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进来送饭换药,她的身体遍布大大小小的红疮,化脓溃烂。她被森林里的毒气所伤,皮肤瘙痒难受,实在受不了了就让老人把自己的双手反绑在床柱上。

每天来看她的老人,身子佝偻,面容因大面积烧伤辨认不出模样。她每天用看似可怖却非常温暖的手为安然擦洗身体、涂抹药膏。时间久了,安然不再害怕她。那时候,她以为就此在这里平静地生活,再也走不出去。

次年开春,她的皮肤病痊愈,溃烂结痂的伤疤开始脱落,连同那些陈旧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雪白新生的皮肤。旧伤的痕迹一个不留,连同那些可怕的回忆也渐渐变得模糊。她病愈后见到的第一个外人,是青森。

他来看她,用一种特别的眼光打量她。他静静地看了她很久,然后说:“安然,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在这之前,他连着五天来看她,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他来的时候她都是醒着的,因为不适应光线同时出于本能的防备没有睁开眼睛。此时的她没有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他说:“一年前我就打算带你走,他们说你在生病不方便出去,我正好有事情要处理,便给钱让他们找个人好好照顾你……”他突然笑了一下,“看来那些钱还是不够,你看起来不是很好。”

安然不得不承认看见他笑的时候有一瞬间的迷惘,如终年冰封的湖面划开了第一道裂痕。这个男人身上自有一种优雅与流浪的气质,这两种完全矛盾的气质被他完美地融合。

“好了。”他俯身靠近她,“你休息够了我们就走了。”他一把抱起她,安然注意到在抱起她的同时,对方的身体下意识地避让……他后来再也没有主动亲近过她。

安然被青森带出去之后才知道,这一年她不是生活在孤儿院。

那个照顾了她一年的老人是个哑巴,是这附近的农户。许多年前,一场大火烧死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她也因为这场大火毁了容,烧坏了嗓子。孤儿院占用了她的地,她死活不肯搬走,干脆在山脚搭了间木屋,作为交换的条件,她帮孤儿院守住这片地防止外人进山。

安然走的时候老人进了山。青森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温柔地捂住她的眼睛。她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些无所不在的光线包围着自己,不由得朝他怀里缩了缩。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听觉十分灵敏,她听见抱着她的男人沉稳的心跳,阳光落了一身,第一次生出想要回身拥抱温暖的冲动。

她的人生,终于与黑暗告别。

5

林平安未曾想到在新学校见到周一维。

新生大会上,他身着崭新的校服出现在主席台,因单科第一总分第二的成绩被全校所有师生记住,继而很快在新生里大受欢迎。反观林平安,数学差点不及格,作文险被判零分,若非母亲托关系,凭她升学考的那点分数,别说全市最好的附中了,恐怕一般的私立学校也难进去。

这两年,母亲与她的联系越来越少,电话只是屋里的一件摆设。原先母亲还会隔三岔五打来电话表示对她学习的关心,而今除了每月定时汇款,表示尚未抛弃这个唯一的女儿外,再也没有任何亲情上的付出。她上课常常心不在焉,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香樟树恍惚地觉得,世界只是一个人的世界,自己在一个人的世界里茫然而徒劳地活着。

第一次月考后,老师要她叫家长来。问烦了,她干脆顶了一句:“您有什么话直接对我说好了。”

新来的老师诧异地看着她,不想这看似柔弱的女学生骨子里这么叛逆。旁边的女老师看不过去了,忍不住说了一句:“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这么尖酸,白损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她听了再也按捺不住,转身往外走。

说她的女老师当场急了,从未见过这么不守规矩的学生,女老师又是刚入校不久,索性抛开身份喝道:“林平安!”

看到对方停住脚步,以为是被自己的威慑震到,女老师慢悠悠地走到林平安的身边,轻佻地上下打量她继续说道:“一来就能让老师记住名字的学生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成绩突出、为校争光的好学生,比如和你一个年级的周一维;另一种呢……”她故意拉长音调,“就是那种不守规矩,提到她的名字就头疼,想不记住都很难的问题学生……你倒说说,自己是哪一种?”

办公室里有不少老师和学生,这时全都停下手头的事抬头看着她们俩。平安面对办公室的大门,见周一维抱着一摞作业本迎面走进来。这是入校以来他们第一次正面对上,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平静地对女老师回道:“说完了吗?说完我可以走了吧。”

女老师见林平安丝毫不给自己面子,忍不住动气:“林平安,有你这么和老师说话的吗!”她也听到一些关于林平安的传闻,当下口不择言,“你以为有后台了不起吗?有本事别靠关系,拿出超过周一维的成绩再来跟我叫板……”

平安最讨厌别人拿关系说事,犀利的目光落在女老师精心修饰的眉眼上,再也忍无可忍,反击道:“那么老师呢?身为老师,非但不以身作则为学生做表率,倒顾着如何打扮得有模有样到处勾搭……这就是为什么,女老师总爱跟漂亮的女学生过不去!”

一席话说得众人目瞪口呆,而被指责的对象更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回首见周一维震惊地看着自己,昂着头与他擦身而过。

自此,林平安跟女老师白琳结了梁子。

没过多久,白琳被分派到林平安的班级教英文。白琳骄傲,不屑与学生闹矛盾,况且,自上次办公室事件后,她的名字与林平安一起经常被全校师生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起。嫉妒白琳的女老师故意在排队打饭的时候当着她的面说:“就这点气量,跟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学生计较,该不会是嫉妒人家比自己年轻貌美吧?”

开始一段时间,她们反常地没有起冲突。白琳上课从不点林平安回答问题,而坐在角落的林平安也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听她的课,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光明正大地看从地摊淘来的小说……不知不觉一节课就这么晃过去了。某日,白琳实在忍无可忍,啪地将课本摔在讲台上。正好是最后一节课,大家难免无心听课,不时有人转头朝窗外张望,白琳这一摔,靠窗的同学不免倒了霉,一个个识趣地埋下头,生怕被她点名。

白琳沉着脸,一只手指向门外,大声道:“一组七座的女同学,请你现在收拾书包出去!”

此时,平安正为海子的一句“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将你看清”暗自伤怀,听她这么一吼,心情更差了。同桌以为她没听见,好心地碰了碰她,她完全不在意,兀自沉浸于海子的诗里。

全班同学将目光投到她的身上,白琳气得面孔煞白,更是下定决心要将她赶出课堂。

“林平安,说的就是你!现在立刻收拾东西出去!”白琳拿着戒尺走到林平安座位前,一把扯过她手中的书,哗啦撕成两半,仍觉得不够解气,又将散开的纸页撕成碎片扬手丢出窗外。

平安眼睁睁地看着辛苦淘来的《海子诗集》被毁,惊怒与伤心交加,此前同桌早已吓得让出位置,她生生忍着等到对方发泄完,然后不慌不忙地抬起头,与对方对视。

“You're such a bitch!”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轻声说道,嘴角刻意扬起,眼神灼灼,无比夺目。

白琳似乎没有听清楚,又或者明明听见了故意装样子,瞪着一双眼愣愣地注视着她。林平安收起笑,忽略四周投过来的目光,起身凑近白琳的耳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么难听的话还要我重复第二遍吗?”

这样的女孩儿,犹如被月光抚弄的优昙,世间少有。白琳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此刻已无法再装冷静。女孩儿的脸就像一朵染血的毒花盛放在面前,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理智的恶意。白琳狠狠揪住女孩儿的衣领,嘴唇因怒极而颤抖。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

林平安被打得侧过脸。白琳仍觉得不够,揪住少女散开的发辫,使劲往外拽,边拽边吼:“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平安只觉得两耳一阵轰鸣,随即嗡嗡作响,被打的脸立刻肿起来,火辣辣作痛。她被白琳拽着往外拖,两个人僵持不下,全班同学眼睁睁地看着,无人敢上前拉劝。就在争执间,白琳突然一个用力,平安不慎跌坐在地,额头撞到桌角,血顺着额角汩汩地往外冒。一时间,谁也没有料到会出意外,白琳慌忙松手,呆呆地看着林平安血流满面的样子。

林平安被送进医院缝了四针,还要留院观察。

与此同时,白琳被叫到校长室。她是大学毕业不久刚分配到这里的,年轻人心浮气躁,加之没有教学经验,头一次经历这种事,现下连检讨赎过的机会都不被给予。

即便校方不提出开除,流言蜚语也会将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吞噬。一个学生出了事不要紧,怕的是接二连三出事,老师再出状况。学校当即做出将她外调的决定,所谓外调,即下放到农村,除非主动辞职另谋高就,否则很难有回城教书的希望。

如此,一个教师的前途毁于一本《海子诗集》,更准确地说,是毁于一名刚入校的女学生手上。那句经典的“女老师总爱跟漂亮的女学生过不去”,成为轰动全校的打人事件和她林平安的标志。

一个星期后,母亲秀云回来看平安。事发当天,她便得到消息,无奈人在外地,只得拜托熟人帮忙周旋。她们见面之初,素来对平安温和的母亲扬起手骂道:“你这个狗东西!养你白养了啊!”她言语激烈,若非顾着身份,怕是会当场失态甩女儿几个耳光。

平安沉默地坐在休息室,垂着头不发一言,任凭秀云厉声斥责:“你看你怎么办,整年不见就让我操这样的心!养女儿是为的什么,啊?”秀云痛心疾首,“我在外面那么辛苦,还不都是为了你!你爸不要你了,我一个人拉扯你容易吗……你不晓得外面赚钱有多辛苦,”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天天在外面看人脸色,卑躬屈膝到处托关系,好不容易把你弄进来了,你就这样不争气……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平安?这学还让你上个什么劲……”她激动得语无伦次,仿佛这些年承受的所有压抑与委屈都是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女儿。

“够了,妈。”平安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缓慢地说,“请你不要再说如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不是吗?”她的语气艰涩生硬,无情地捅破母女间本就隐晦的隔阂。

秀云愣愣地看着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仿佛重新认识女儿般,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

末了,秀云叹息一声:“好吧,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你大了我管不了你,我也无力管好你……我……”看着女儿沉默的样子,秀云的声音不觉软了几分,“我以后会越来越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和陆叔叔说,不要再给我惹麻烦。唉……”

秀云不说平安也明白,人都有自己的私心,母亲要亲手截断最后的一层关系成全私心。

她们一起吃了一顿沉闷的晚饭。

席间,秀云塞给平安一个密封的牛皮纸袋,说:“这里面的钱是妈妈这些年辛苦赚的,你要省着点花。”见平安没有反应,她把袋子塞进女儿的怀里,语重心长地说,“除了钱还有一封信在里面。安安,有些事我无法当面对你说,但我希望你能明白,妈妈始终是爱你的……”看着女儿依旧沉默的脸,秀云尴尬地寻找着措辞,“安安,陆叔叔是妈妈的好朋友,妈妈不在的日子他会好好照顾你,你要听他的话知道吗……”

秀云口中的陆叔叔,是她得以进入重点中学的关键人物。

晚饭后,母女俩走出饭店,却见那位陆叔叔正站在马路对面等她们,身边停着一辆黑色奥迪。平安看着灯下那张晦暗不明的脸,又偏头看了看走在前面的母亲。年近四十的人,依旧打扮得光鲜艳丽,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脸透着岁月浸染的成熟风韵,令她无端想起作家惯用的一句形容成年女子的话——似乎岁月总是格外优待她的美。

“是他吗?”她在秀云身后轻声问道。

不怪她以成人的规则来揣测他们的关系。秀云快速的脚步明显放缓,她没有立刻回答女儿的询问。平安似乎一瞬间看穿母亲的心思,后来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一个中年女人,一个离过婚的女人,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女人,一个在逆境中挣扎的女人……不容易不容易,但她还有一件叫作美丽的武器,只要需要,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装备妥当。女人,是自私的、矫情的、爱慕虚荣的……女人,是软弱的、受伤的、不能承受的……”

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有与叔公联系,叔公也久未给她寄书,与此同时,她得到母亲即将改嫁的消息,心里着实难受。

平安的同桌叫郭丽莉,家境富有,爱出风头。同学三年,郭丽莉的经历要比林平安丰富得多,但不管如何较劲,班里还有一个刚进校就出尽风头的林平安。为此,郭丽莉很不服气。平安的上一任同桌叫张芊,大城市来的,这小姑娘端起城里人的派头,看不起县城来的同学。做同桌的时候,张芊对林平安很不以为意,她看不起林平安的种种作为,仗着有后台就敢跟老师顶撞。她是少数支持白琳的学生之一。

当郭丽莉和林平安做同桌之后,她对林平安的讨厌表现得更加明显。第一天,她就在课桌中间画了道三八线,嚣张地斜视林平安,气势逼人。她见平安不理自己,又在课堂上公然告状,说林平安在桌下看言情小说。平安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老师说:“林平安,你把书拿上来。”

林平安照做,前面的男生回头看,忍不住大叫一句:“中学生课外读物有什么稀奇的……”一句话惹得全班哄堂大笑。郭丽莉羞得满面通红,众人憋着气笑她,老师正想开口示意下面安静,却见郭丽莉将桌子上的一摞书用力一推,课本哗啦啦地全部掉在地上。教室立刻恢复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林平安,因为郭丽莉推倒的是林平安的书。

当着众人的面,林平安不紧不慢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课本,若无其事地把书重新放回课桌上。

“老师,可以上课了吗?”她说。

老师和同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郭丽莉气得当场走出教室。而当老师恢复讲课时,她拿过郭丽莉摊在桌上的课本,在上面写道:“不好意思,走的又是你。”

她对她说,月光温润,人们爱它,渴望触摸它。只有在黑夜里,众人皆入梦,唯留一地冷清。广寒宫多寒冷,一日一日,月圆月缺,无人能体会。反观烈日,冬日人们需要它。夏日它够强,够酷烈,人们所痛恶依旧离不了。它的光芒耀眼强盛,无人敢靠近。

你要做烈日?

不。若可能,我要做一滴露水。海子说,女孩子断断续续走来,洁净的脚沾满清凉的露水。我要做海子笔下那滴清凉的露水,沾湿爱人的脚。

有一阵子,林平安总听到一个名字——赵子熙。语文课读秦观的《鹊桥仙》,老师说:“秦观生在现代绝对是大情圣,哪里还有徐志摩立足的地方啊。”

全班哄堂大笑,老师继续鼓动几个笑得最夸张的男生:“你们别光顾着笑啊,多学学人家秦观写几首情诗出来,这样才能把女孩子追到手嘛……”

下了课,几个男生在后面起哄:“赵子熙,追女孩子你最在行,有没有目标啊?”

赵子熙但笑不语。

他故作神秘的样子激得几个男孩子动起了真格,推搡道:“看来有目标了,快说快说,不然就不让你走出教室这道门……”

几个男生有恃无恐地在班上闹开了。

“都静一静,”其中一个男生对着全班嚷嚷,“大家先别急着出去,有好戏看呢!”

“什么好戏?”有人问。

“就是啊……我们的大帅哥大情圣赵子熙有暗恋的对象了,大家想不想知道啊……”

一时间班里炸开了锅。那阵子郭丽莉追赵子熙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赵子熙毫不避嫌,经常和郭丽莉出双入对。此时,郭丽莉坐在座位上,主动偏头和林平安搭话:“哎,你说他喜欢的人是不是我……”说着盯着赵子熙痴痴笑起来。

此时的赵子熙一扫刚才的笑闹,难得正经地看着郭丽莉所在的方向。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知肚明。郭丽莉长得也不赖,家里还有钱,就是性格泼辣了点。而郭丽莉看着赵子熙,一脸娇羞,觉得下一刻男神就要向自己表白。

赵子熙两只手托着下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第五排。”他的声音不大,但教室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第五排坐着三个女生:张芊、郭丽莉,还有……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赵子熙的目光慢慢转到意中人的身上,轻声念出,“心若要平安。”

心若要平安。他说。

她面向窗外,风吹得帘幕飘摇,像深海的浪花,幽幽深蓝变浅蓝。那年也是这样侧脸面向窗外,束缚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阳光被切割成一格一格的小方块,落在身上变成细小的光点,像烙进皮肤里。

仿佛在暗中见过他,仅仅只是侧脸,是在深丘里唯一见到的光亮。记忆里的人形影交叠,又一次想不起何时,何地。

“平安,要一直执着地走下去,那些不过是过眼云烟,美丽只是你的遐想。”

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却被赵子熙改成现代版的“心若要平安,当朝思暮想”。一时间这句改编的情诗被吵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赵子熙有了“翻版秦观”的美誉,不仅长得帅,还是个大才子。

“子熙子熙安在”“子熙子熙在哪里”“子熙子熙平安在这里”……面对众人的调笑,一向特立独行的林平安也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传言如洪水猛兽,更令她避之不及的是,因为赵子熙她再次成为校园话题女王。

课上,但凡老师提到赵子熙,全班同学就齐声喊林平安。课外,调皮的男生隔着窗户冲平安的座位喊出那句经典的“心若要平安,当朝思暮想”,一声一声,整幢教学楼都能听见。时常对面楼哪个班的男生探出头来,吆喝一句:“林平安可是你们班的啊?”“对啊!”“那赵子熙也在你们班咯!”随即爆发出一阵放肆的笑声……林平安与赵子熙所在的二年一班一时风光无限。

她在学校碰见周一维,总会自觉避开。一维的身边总围绕着一群崇拜他的学生,他们青春洋溢、热情活泼,颇有一种“不识少年愁滋味”的天真与洒脱。他偶尔回头,总会有类似的错觉——一个女孩儿藏在身后某个看不见的角落,寂寞而黯然地注视着自己。

“在看什么?”

“没有。”

“一维,不知为什么,有时候觉得你很阳光很快乐,但有时候,你会莫名其妙地情绪低落……”

这个女同学一直在周一维身边。从进校开始,她与他一起做题,一起讨论,一起做实验,一起当老师的助手,像极了那时候的小妍。他的身边总会不知不觉地出现这类有着共同特质与性格的女孩子,她们是他的同学、搭档,也许……可以称得上红颜知己。却不知为什么,有这样优秀的女生陪伴,他还是会觉得落寞。

他停下来看着脚下的路和身后斜长的影子,沉默不语。炽热的阳光笼罩全身,他抬头看着耀眼的烈日,身体却突然失去平衡往后倒……

“一维!”女同学顾然焦急地扶住他的身体,关切道,“刚刚是不是跑得太急了,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不如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

他刚想说“不”,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面前的阳光,顺手递给他一瓶水。

“赵子熙。”

周一维听见女同学的声音,缓缓抬起头。

赵子熙看到他的样子轻蔑地笑了:“看你跑步很卖力嘛,至于嘛,不过是一场比赛。”

周一维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笑纹:“我没有将它当作比赛,我只知道要把握好每一次机会好好表现。”

“这就是你们这种尖子生虚伪的表现!”赵子熙收起笑容,挑衅道,“周一维,你敢不敢跟我比?时间是这个星期六的晚上七点,地点就在学校篮球场,我们打一场比赛。”

“为什么?”周一维不解道。

对方不答反问:“你跟林平安以前是同学?”

“这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男生傲然一笑,阳光洒在脸上泛起晶莹的蜜色,“因为我要追她。”

“一维?”身旁的顾然担忧地看着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住口。周一维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操场的出口,穿着白色校服的林平安缓缓走来,刚刚离去的赵子熙不知什么时候杀了个回马枪,将他没接的冰水转而递给了林平安。

顾然问:“那个林平安,你认识吧?”

周一维愣愣地看着,过了好一会儿低头闷声道:“认识,但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那场比赛最终不了了之,它不过是两个正当年华的男生相识的媒介。周一维和赵子熙的不打不相识是在奥数赛场上,两个人都在奥数集训班的选拔中脱颖而出,以并列第一的成绩被选中。理所当然地,他们的座位也被安排在一起。

“周一维。”

“赵子熙。”

两人相视一笑,同时伸手捶打对方的肩膀,后来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周一维将小学毕业照带给赵子熙看,当中没有林平安。一维说:“当时林平安没有参加集体照拍摄,之后的联谊会上也没有见到她。她与大家始终保持距离,没有人知道她的消息,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没想到……”

“没想到你们竟又在一所学校,”赵子熙接道,“而且还都很出名。”

“是啊,她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周一维的情绪一时变得低落,隔了半晌他问,“你真要追她吗?她跟一般的女孩儿可不一样……”

“你是不是追人家碰钉子啦?”对方嗤笑道。

他难得红了脸摇了摇头,轻声说:“我是追不上的。”

赵子熙当真追起了林平安,还是那种要追就追得全校皆知的轰动版。可是,无论对方如何热情,林平安就是无动于衷。赵子熙仿佛早料到这个结果,也不懊恼,他有他的骄傲和魅力,依旧过着众星拱月风光无限的生活。在外人看来,他的这些若即若离的举动似乎是有意刺激林平安。

郭丽莉没有了当初的盛气凌人,她心知没底气跟林平安较量,很快为自己找到台阶,忙着与外校学生谈恋爱,经常不来上课。而最初那个因自己大城市出身看不起小地方的张芊,一改昔日的傲气,越加寡言萧瑟。

难不成张芊也喜欢赵子熙……平安的视线不由得转向正在和人说笑的男生,赵子熙感应到她的目光,眼波流转,她笑了笑,起身离开座位。

晚自习休息的时间,见林平安出去,赵子熙也跟了出来。

夜晚星空幽蓝,一颗颗星星明亮得像坠在少女耳畔的细钻。秋风微凉,拂过发梢脸庞,识了愁般默默无声。少女有意避开纷杂的人群,一路疾走。赵子熙默默跟着,看见他们的路人也都有默契地微笑让道,一时间,整个走廊上静悄悄的。

他们在走廊的尽头停下,借着伸出外面的建筑物挡住身影。夜风吹起女孩儿如水的长发,赵子熙情不自禁地伸手拨开遮住眼眉的发丝,看到一双亮若星辰的眼。

“林平安,”他哑着声说,“你真美。”

她转过头,看外面黑下来的天色,建筑物与树枝交相映衬,影影绰绰。碗口大的粉白花朵开得旺盛,因为这月光,天地显得更加明媚,仿佛是少女灿然而含情的笑脸。

“赵子熙,你喜欢我吗?”黑夜中,她幽幽地开口。

赵子熙未料到她如此直白,只是片刻愣神旋即恢复一贯的神采。

“是。”他凑近了,呼吸游弋在她的脸庞,“林平安,你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

“那么……我们可以试一试。”她仰起脸,云淡风轻地一笑。

赵子熙错愕地看着她,本是一句试探性的玩笑话,不想她竟然答应了。一切来得太快太容易,让他几乎以为是幻觉。

“林平安,”他抿了抿嘴唇,看着夜幕下幽幽闪烁的眼睛,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你说的是真的吗?我没有听错?你确定……答应……做我的女朋友……”

“是。”她转过脸看着他,声音笃定,“答应和你交往。”

“呵,呵呵……”他开怀的笑声不禁打动了她,她也跟着笑起来。

林平安答应和赵子熙在一起,倒没有预想的热烈。她依旧是那个样子,临窗看书静默不语,偶尔回头,总看见赵子熙温柔陶醉的目光,便付之一笑。那时的少女是最美的,真如被月光抚弄的优昙,世间再难得。

赵子熙家境宽裕,性格开朗,生得一副好样貌。即便知道他倾心林平安,仍旧有不少女生围绕在身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他有他的世界。他坦然地接受别人的追求和艳羡,对林平安的好却是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唯恐有一天,这朵花期有限的名花在他的手中凋零。

赵子熙的确是花花公子,然而偌大的学校也只有一个林平安,能够抓住他的心。

初三中途分班,林平安和赵子熙分开。突然置身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陌生的人,她的内心惴惴不安。原来班上的同学分散到各个班级,偶尔照面也不会打招呼,原本就是和集体脱轨的学生,此刻竟十分怀念从前的班级。

两年前秀云再婚,平安是从她留给自己的信里得知。她委婉地表示了对女儿的亏欠。然而这两年秀云很少过问她,也不曾回来看望,当真觉得过多抱歉,不如不见。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以此弥补感情的疏远匮乏。

母亲不是与那位陆叔叔结婚,而是嫁给南方一个富商,当起了三个孩子的后妈。生活个中苦楚,不说亦明了。平安不愿再给母亲添烦恼,此时,父亲依旧音讯全无。陆叔叔告诉她秀云准备结婚,并打算离开现在住的城市。她知道,母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回来了,商场情场的双重磨炼,早就磨去了最初的一点软弱和退缩,抛却为人妻为人母的身份,义无反顾,在有限的时间获得成功……除了钱,母亲没有别的付出和收获。

近一年不再写日记,林平安有深重的抑郁症,日记是最佳的治疗方法。抑郁症复发,没有人知道,连自己也渐渐失去耐性,终日呆板地上学、放学,生活十分枯燥。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在日记里反复写海子的诗,又写,“明知珍贵,为什么要主动放弃?得不到应答,得不到应答……”

日记里记下现在的生活状况,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冲凉,然后抱着湿漉漉的身体蹲在角落。夜里经常反复做同一个噩梦,习惯将脸埋入枕头下面睡觉,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人缓不过来,那一刻感到无能为力。有时候她会想,为什么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无动于衷,大概就是形容她这样的人。

赵子熙托同学送信给林平安,那个调皮多事的男生竟趁着晚自习休息的间隙在走廊里大声朗读,惹得一干学生吵闹起哄,好端端的晚自习被搅得鸡犬不宁。不知谁事先通风报信,班主任怒气冲冲赶来,当场逮住那男生,一把扯过男生手中的信纸,当看到林平安的名字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众目睽睽之下,班主任走到林平安的座位前,勒令她收拾书包去办公室。

她上一次去办公室,是刚进校不久,和年轻的女老师因一本《海子诗集》翻脸,那位女老师也因此被下调到偏远的农村。时隔两年,来到同样的地方,觉得十分陌生,下意识想逃避,班主任的训斥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林平安,你要我说几遍,都要中考了,你怎么还这么能惹事!别以为有个多了不得的亲戚给你撑腰就嚣张,你要是拖全班后腿我照样有办法开除你信不信!”

她咬着牙一声不吭,任凭班主任一句接一句地挖苦和数落。

班主任沉着脸看完手中的信,又将矛头指向一旁的男生:“你说,这信是帮谁传的?这字绝对不是你这种垃圾写得出来的!”

男生讷讷不说话。

“怎么,你也对她有想法?”班主任见撬不动对方,声音更加凶狠凌厉,“干脆叫你爸明天过来,你自己跟他说!”

男生终于扛不住了,唯唯诺诺地说:“老师你饶了我吧……我实在做不出出卖同学的事,这信林平安自己知道……”

一封情书原本没有多么严重,因为林平安,又因为牵涉没有被揭发的打架事件,信中指名道姓点出本班的问题学生,班主任的眉头拧成一个结。自从分了班,林平安的成绩一落千丈,列入倒数的名单,加之她的家长许久未露面,在新班级成立大会上就来个下马威,送了一个包有五千元人民币的信封,附带简短的字条,也未署名,只说关照好林平安,完全目中无人。

这个班主任教语文出身,有一股子文人的傲气和酸气。他原本很欣赏林平安的文采,只是不喜欢她的那股傲慢劲儿。自从平安分到自己班上后,他见她上课总低着头心不在焉,以为她是故意针对自己,便有意把她的座位调到最后,任由一帮成绩差的学生骚扰欺负她。

他明知故问,冲林平安语气不善道:“你跟谁在谈恋爱?”

林平安不说话。双方僵持了十几分钟,班主任烦躁地点起一根烟,来回踱着步子,片刻后,他冲一边的男生吼道:“去,给我把汪明宇叫来。”

没有看过信的林平安并不知道赵子熙和同班的汪明宇因为自己打了一架,赵子熙挂了彩。她也不知道赵子熙这两天请假没有来上课,关系好的同桌偷偷抄下他的日记并附带整个打架事件的经过托人转给自己。

平安的座位调到后面之后,经常受到一个叫汪明宇的男生的骚扰。他是年级出了名的问题学生,打架闹事,不学无术,要不是家里屡次低声下气向班主任求情早被开除了。她和汪明宇的座位挨得很近,又都是单独的座位,被班里人恶意撮合一对,流言传到赵子熙的耳朵里。他连约了平安好几次都没有回应,平安对他的态度总是若即若离。分班之后两个人逐渐疏远,等到赵子熙意识到问题时,凭空多出了汪明宇这号人物。

赵子熙虽不如周一维功课拔尖,品行出挑,对于像汪明宇这样的学生也是极为不屑的。他从未想过林平安会跟汪明宇这样的人扯在一起,因为平安的疏远,又因为自己的胡乱猜疑,他任性地笃定了这件事。他在日记里写:“平安,我从未想过你会和汪明宇这样的人扯在一起,你是纯洁美丽的,怎么能和那种垃圾接触?这些天我总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和汪明宇怎么怎么样,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就像个傻子,心心念念地爱着你想着你,你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你怎么可以这么绝情……”

这些话本是他写在日记本里的倾吐发泄,不想被最要好的同桌当作质问的证据。他不甘素日的骄傲热情被一个汪明宇摧残成背后的指点和笑话,而将平安的不回应当作确有其事,猜疑与愤怒激得他单挑汪明宇,被对方打得爬不起来。他却真切地意识到,那朵月亮般皎洁的花在手中颓败了。

完全蒙在鼓里的林平安听着班主任的责骂,下意识地去看汪明宇,对方全然不在乎。

“再说最后一次,你是要被开除,还是主动退学?”

汪明宇好整以暇地推开班主任快要指到鼻尖的手,满不在乎地说:“你不是一早就想让我退学吗?反正这个学我早就不想上了,爱怎么处分随你。”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身边的女孩儿一眼,“我看你也别为难人家了,她不过一个小丫头,人家看上她,她还能怎么样……”

“你……”班主任气得脸都绿了,“那好,开除!我立刻上报!”

“老师,你处罚我一个人就算了。”汪明宇不紧不慢地说,“这件事一上报又会损害你班级的荣誉,还影响到别的班的学生。再说了,都快中考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看我不顺眼,那我走人好了,从明天开始绝不在你面前晃了你的眼。至于其他人……”汪明宇呼出一口气说,“你就别计较了,本来就跟他们没关系,是你误会了。”

此时的汪明宇压根不是林平安熟悉的样子,和其他人眼中的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相比,她觉得汪明宇只是过于任性。他对她不见得多好,上课故意撩拨她,扯她的辫子,要么就将她压在胳膊下面的书抢过来,当成自己的书看。年轻的英语老师刚转身,他就凑上来听她读单词,故意将桌椅弄出声响,引得女老师注意,却无可奈何地瞪着林平安出气。他玩得不亦乐乎,每次得逞之后不忘出言挑衅:“你刚进校的时候不是很嚣张吗,现在胆子怎么这么小?你敢对那个扭屁股的娘们儿也来一句,女老师总爱跟漂亮的女学生过不去……哈,哈哈!”

身边的男生碰了她一下,她抬头见班主任铁青着脸看着自己,才意识到刚刚走神了。班主任厌烦地打发她和男生先走,末了不忘叮嘱一句“明早把检讨书交上来”。

就在他们刚走出办公室不久,里面就传出一声闷响,伴随着男人的怒吼:“你这次我也保不了你!”

一起出来的男生瑟缩了下肩膀,颇为同情地瞄了眼林平安,说:“你这次可把汪明宇害惨了,他爸跟班主任是高中同学,他再怎么样班主任也要卖他爸一个面子。前不久他家里出了事,他爸被车撞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家里等着筹钱,他要辍学打工替家里还债。班主任这会儿巴不得趁他爸没醒把他撵走……唉,还要汪明宇自己心甘情愿……”男生说着颓丧地摇了摇头。

她只觉浑身无力,一声不吭回到教室,也不管全班师生异样的注目,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习题册,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埋头做起题来。身边竟是一阵唏嘘,同学们纷纷侧过头,老师将练习讲义递给她,她沉默接过,拿起笔再也没有抬起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单薄的纸张上,蓝色墨水很快晕染,开出朵朵水花。她从来没有为谁这样哭过,如此压抑,如此厌弃。

第二天,汪明宇没有来,对她有意见的学生故意大声说她的坏话:“林平安就是个祸害,害一个受伤不够,还要害另一个退学。”

她在一群学生鄙视的目光和恶讽中走进教室,回到熟悉的角落。本来跟她说话的人就极少,自汪明宇退学后再也没有人主动和她说过一句话,她就像瘟疫,人人避之不及。除了冰冷沉默的书本,没有交流的对象。

她不欲麻烦陆叔叔,不想被人说成今日的一切任性作为都是因为背后的关系。那么当初怎么鄙视郭丽莉,如今便怎么鄙视自己。她第一次服软,给班主任呈上悔过书:“老师,我以后用心学习,再也不给学校添麻烦了。请您相信我,给我一次机会……”

她在班主任满意而轻视的目光中低下头,发愤学习。不再看小说,封锁日记,在学校独来独往,除了例行的师生交谈不和任何人说话。每天学习到凌晨,累了就读海子的诗。

她走来,断断续续走来,洁净的脚沾满清凉的露水。她有些忧郁,望望用泥草筑起的房屋,望望父亲。她用双手分开黑发,一支野桃花斜插着默默无语,另一支送给了谁,却从来没人问起。春天是风,秋天是月亮,在我感觉到时,她已去了另一个地方,那里雨后的篱笆像一条蓝色的小溪。

只有在海子的诗里,她才能找到昔日那个多愁善感的自己。她就像一把静静等待浇灌的麦穗,不娇弱、不顾影自怜,以固有的姿态茁壮生长。如果阳光沐浴她,雨水滋润她,她细小青涩的身体发肤长成坚韧的金黄硬壳,一颗颗饱满的穗粒在锋利的麦芒中鲜亮成熟。

日复一日,那个叫林平安的寡淡女孩儿,那个遭受种种质疑与抵触的另类少女,像一颗无法忽略的晨醒露珠,在老师和同学惊讶的目光中蜕变。

赵子熙后来找过她,她约他在学校的操场见面。期末考试她排到全班第十七名,是第一次如此在意成绩和班级排名。

入了冬,天气变得寒冷干燥,凛冽的风吹得操场为数不多的几棵梧桐树摇摇摆摆,巴掌大的叶子凄清地贴在树枝上,翩翩欲飞。黄昏时分,通报期末分数和名次,发完成绩单,初三的第一学期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夕阳像一个红玉盘挂在苍穹之末,微弱的光被浑厚的云朵遮盖,转眼冬季的第一场雪就要降临。

赵子熙外罩蓝色羽绒服,推着自行车站在操场的入口,几个同样推着车的男同学在不远处等他。平安姗姗来迟,穿着单薄的校服,仅一条白围巾遮住裸露的脖子,除此没有任何御寒之物。她手中攥着昨日赵子熙借同学之手传给她的信纸,她只匆匆看了开头“平安”两个字便合上了。突如其来的烦躁让她不适应,伴随那一张“老师,我以后用心学习”的悔过书,她将对青春最肆意的年代做一个了结。

二人四目相对,未发一言。

半晌,她将手中捏得变形的信纸塞到男孩儿车座前的袋子里,说:“我们结束吧,我从未喜欢过你。”她没有看见,被她塞信的袋子里叠放了一件相同款式的红色羽绒服;她没有看见,男孩儿微红的眼眶。

他说:“平安,你就像一座横在我面前的高山,可你永远不给我迈过去的机会。”

她在一群男生轻视不满的眼光中率先离开,十分决绝。正如她以后的爱恋人生,不是希望就是绝望,永远没有回旋踌躇的时候。

那时的她,还有着小孩子过家家的天真与认真,像临摹字帖反复的横平竖直,要妥妥当当,要宣示。一句“我们结束吧,我从未喜欢过你”,告别了十六岁的青春年华。

6

青森说,我是你母亲的故人,来带你走。

安然跟着他,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山脉,穿过河流,穿过平原人家。那是她人生中的第一次远途。苍蓝的天空,青葱的山脉,他坐在她的对面,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很久很久之后,他说:“在带你去青森之前,我们先去一个地方。”

火车依旧飞驰,他们依旧沉默,仿佛在做无声较量,看谁先忍不住开口。这一次,轮到她先说:“你既然认识我妈妈,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她还活着吗……”

“我也不知道。”他讶异于她到现在才问起她的母亲,斟酌片刻说道,“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前阵子我收到她许多年前写给我的一封信,才知道她将你托付给我。我很抱歉,过了这么多年才来接你,让你受了很多苦。”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她猜测,于是笑了笑,平静地说:“现在我能肯定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她如果还活着,怎么忍心抛弃我这么多年不来看我?”

“安然,你的名字是你妈妈取的。”青森忍不住提醒道。

“噢,是要我感激她,还是记得她?”她的神情漠然得让人心痛,“出生不能由我选择,但往后的人生我要掌握在自己手上……”

他们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终于抵达北京。

天空飘着小雨,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打着伞,穿着雨衣,看不清脸。安然跟着青森穿过人流,打了一辆出租车。一路疾驰,她第一次来到大城市,霓虹初上,那些高大威武的建筑物反衬出内心巨大的低潮与迷茫……她突然不想再看,关上车窗拉下帽子闭着眼睡了过去。坐在副驾驶上的青森透过后视镜静静地看着与这个纷扬世界隔绝的女孩儿,禁不住笑了。

他带她到自己在北京的住处,是一幢年代久远的灰色公寓,淹没在绿叶纷繁的白杨树中。经雨水洗润过的树叶饱满青翠,细碎杨花飞舞。她跟他穿过一道拱门,身边来来往往的路人步履匆匆。卖水果的小贩,躲在宽大的太阳伞下睡得正酣。小商店的收音机里北京味十足的评书正说得头头是道,店老板半眯着眼神情怡然自得。花枝招展的时髦女子,提着大大小小塑料兜的居家老人,还有背着吉他、披散长发、戴墨镜、穿破洞牛仔裤的潦草男人从身边匆匆而过……

他们拐过一个巷子进入楼道,他带她走进他住的地方。两室一厅的格局,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任何装饰。他说:“这是我在北京住的地方,平时没有人来打扰,你可以放心住。”他从皮夹里抽出一沓钞票连同钥匙放在茶几上,嘱咐,“楼下有小卖部、超市、饭馆,你自己安排。我这几天有事不回来,等忙完带你去青森。”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回来。她从超市买了充足的矿泉水和三明治,待在屋子里从白天睡到黑夜。她睡在他的房间,尽管早就没有他生活的气息。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这是一个男人曾经独居的地方,她试图闻到属于他的气味,试图从黑暗密闭的空间感受那些年他住过的时光。难得的静谧时光,再也没有胆战心惊痛苦绝望,内心如大海稀声,空旷明净。不知寂寞何为,不知孤独何为。不知喧嚣何为,不知兴盛何为。外界的兴衰哀乐与她无关,她仍是深夜迷失于丛林借着一点点光抵达黎明的幽灵少女。

第七天,在吃光所有食物的时候,他回来了。黑暗中点起小小烛台,微弱的光照亮黑暗的空间,她看着他,如水般的神情有了裂痕。他说,安然,抱歉,我暂时不能带你去青森。

微弱的光线里,她慢慢勾起嘴角,无声地看着他。

无论你在哪里,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7

青春如同一列火车呼啸而过,载不动忧愁,也带不走寂寞。唯有满满一车厢风华正茂的少年,笑与泪做祭奠的陪衬。

平安不再看阴郁沉重的外国文学书,告别伍尔芙与普拉斯时代,转而看流行的港台言情小说。对言情小说的入迷一直持续到高中时期,高二她分到文科班,放眼望去,男生寥寥无几。不喜欢与女生相处,后果是在女生众多的班级备感孤立,因而除了学习与看小说,再无别的兴趣。

高一期末选科时,许久不见的陆叔叔露面了。对于这位母亲介绍的陆叔叔,平安多少感到不自在。这一年他们很少见面,她对他始终存有隔阂与不适,因他的关系,三年里才会念念不忘寄人篱下的处境,自卑有如张爱玲的那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可在陆建航的眼中,平安骄傲、防备,满身是刺,咄咄逼人。进入高中,监护人由母亲变成他,起初他们每个月见一次面,陆建航带她出去吃饭,将她母亲按时汇来的生活费给她。母亲许久未有消息,平安也不会主动打听,他们的相处一直拘谨而疏离。

陆建航在教育界颇有地位,很多人巴结,可对于她而言,除了与母亲的那层关系,他什么也不是。每次见面,他都在努力说服她搬家。他说:“你住的环境不好,会严重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况且,一个女孩子晚上回家也很危险。”

“我习惯一个人住了。”

“这不是理由,今天就回去收拾,我给你办住校。”

“我不喜欢和别人住在一起。”

“总要有个适应的过程。”陆建航耐着性子解释,“经历集体生活这是为你好,以后上大学住宿舍,你得提前适应。”他已经在为她规划将来的生活,停了停接着说,“我跟学校打好招呼了,宿舍也安排好了,明天你就搬进去。你妈妈那边我会打招呼。”

她沉默地听他说完:“还有吗?还有什么安排尽管说出来,答不答应在我。”

“你怎么还不明白?”陆建航皱起了眉,声音不由得沉下去。

“我明白!”她冷笑一声,将面前的杯子推翻,滚烫的茶水溅到胸前,立刻泛起一片红。陆建航迅速起身攫住她的手臂,用湿毛巾敷住被烫伤的皮肤,又唤服务员拿来醋。他连忙问还有哪里不舒服,方才生出的一点不快被此刻满面的懊恼与焦急取代。

“你看,我就是这样一个容不得逼迫的人。”她看着他心疼的脸,说,“我很难与别人相处,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我的人生我自己负责,你为我做再多也是枉费。”

那晚,陆建航照旧送她回家,住校的事就此搁置。她正打算进门,陆建航忽然从车里探出头:“平安,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太逞强了。”

她于月光下与他对视。他的脸恰如床前明月光,想象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静静地聆听《绿岛小夜曲》,于梦中抚摸他温润的面庞,亦如抚摸自己。

第一次他们对视,那时尚有母亲。隔着车流穿梭的马路,母亲拉住她的手,殷切道:“平安,那是陆叔叔,待会儿要有礼貌。你日后的生活都要靠他关照,不可以任性。”

“我不喜欢他。”她盯着对方,神情桀骜如同不接受驯服的小鹰,“我不喜欢任何人限制我的生活,况且那人还与你有关系。”

“你在说什么!”母亲扬起手,她丝毫不惧仰脸与母亲相对。母亲看着她额头未痊愈的伤,闭了闭眼,转而轻抚她的脸颊警告,“你最好给我安分点,不要在陆叔叔面前给我丢脸。”

她回头见他穿过马路向她们走来。覆在肩上的力道越来越沉,她感觉到母亲身体的变化。这男人给予沉重的压迫感,只有在暧昧不明的暖色调房间,抑或是空寂无声的月光天地,才会散发出独有的温润与寂寥。

短暂的回忆。她在夜风中摸了摸自己的脸,将涌出的泪悉数逼进去,不再回头。

之后,陆建航好一阵子都没来找她,平安不以为意。他每个月给的钱足够多,她平日花销极少,多余的积蓄可以维持大半年的生活。一直到期末分文理班,久未露面的他在学校门口出现。奥迪招摇地正对学校门口,惹得一干学生与家长侧目。他摁喇叭,她第一眼就见到他,却不理会,径直往前走。他的车跟在她的身后。

“平安,上车来,”他说,“这样影响不好。”

彼时她的头发已及腰长,散发着栀子清冷的幽香。她唯一不肯对学校妥协的便是这一头瀑布般垂坠的长发,以至于不知道她名字的男生干脆用“长头发女生”来称呼她。

她抱着书往前走,路边的行人不时看向他们。陆建航一个急转弯,将车停到她的前面。

“为什么选文科?”此刻他脸上的神情已失去往日的平和,他道,“之前打过招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选理科依然在强化班,你只要一直保持现在的成绩,考大学没有问题……可你现在将我的计划全部打乱!”

“我不是你的女儿,你没有权利要我该怎么做!更没有权利安排我的人生!”她睁着一双大眼倔强地与他对视。

他怒极闭上眼,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她耗尽。他说:“平安,不要试图激怒我。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有权利这么做!你如果真的喜欢文科我也不勉强,我只希望你轻松点,少走一些弯路。”

她看着他开着车绝尘而去,来来往往的车辆与行人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她看着那些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学生,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张扬与落寞。

高一期末考试,她的文综与理综年级排名相同。选科前一晚,陆建航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安排,她母亲亦同意他的决定。在这之前,班主任曾经单独找过她,隐晦告之已经为她在强化班留名。那夜她辗转反侧,高一就读强化班,那时尚未有文理之分,但谁都知道,一旦踏入强化班,意味着大学之路畅通无阻。她所在的班级是全年级最好的班,全市最好的老师任教,从各地选拔的第一名才有资格进去。每隔半学期有一场选拔考试,最强的留下,落伍的被淘汰,完全是竞技场上的选拔模式,十分严苛。第一年,她将所有的精力全部用来做题,买各种补习参考书。只有在强者生存的环境中才能激发斗志,让她觉得生活还有奔头。一次次否定原先的自我,一次次确立现在的位置,她的成绩始终处于中游,班里的女生越来越少,到最后除了她就只有一位为第一名剃光头发的女同学。

她对那些邋里邋遢油光满面,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男生无一丝好感。强化班的人安静、沉默,沦为做题的机器。与流行歌曲、八卦杂志绝缘,只关注每年名牌大学的排名变更,看《求学》与《读者》。完全不一样的环境,令她的心沉静踏实。

但她从未与流言断绝过关系。越是尖子生多的地方竞争越激烈,起先大家不在意,为“和尚班级”出现一位漂亮的女生暗自窃喜。男生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林平安这里。那时男孩子们没事就爱唱《小芳》,平安有时候会被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失落样子逗乐,心情好的时候会与他们说几句话。记得一次一个男生主动提出送她回家,同桌当时一阵唏嘘:“就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男生又瘦又矮,笑起来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平安与他走至小巷的入口。

“就送到这里吧。”她停下脚步,“谢谢你。”

男生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垂着头,连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林平安,”他的语气十分不自然,“他们……他们都说你是靠关系进强化班的……他们说这么漂亮的女生不可能考进来,他们还说你的成绩一定是假的……我开学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偷偷跑到办公室看你的入学成绩,每一门我都记下了……我……我才不信……他们乱讲……”男生越说越气愤,一张脸憋得通红。他兀自说着其他同学对林平安的诽谤,“他们都猜班主任喜欢你,才不舍得把你调到别的班……”

平安静静地听他说完,轻声说:“谢谢你,蒋志鑫,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人多的地方就有是非,更何况是学校。如果说别人能够通过说闲话减缓他们的压力,我倒没什么好介意的。”她从书包的夹缝里掏出一张染血的信纸,男生看见当即变了色。

“还给你。”她说,“抱歉我一个字也没有看,也不会看……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对不起。”

蒋志鑫哆嗦着嘴唇,一双眼睛里写满哀求:“你看一眼……求你就看一眼……”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写血书只会激起我的憎恶与逃离,绝不会因怜悯而动心。”

他们站在一棵大树下,枝干粗壮,树叶浓密,细碎白花点缀其间,异常清亮。树枝摇动,因夜风的吹拂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夜凉如水,月光似浸在水中长眠的白珊瑚,她被月光映照的眼睛如一口挖空的枯井,深而寒。男生怔怔与她对视,不久竟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敞开的指缝,滴落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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