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八年腊月二十,永安城,华灯溢彩。
今日是当今天子鸿瑞的寿辰,过往年份的万寿节天子都是在宫中宴请百官的,而今日却有不同,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将歌舞宴席全部搬入永乐城主道的最繁华处。
他是先皇唯一的儿子,从开始听得懂话的时候先皇就告诉他要做个好皇帝,可惜先皇并没有教他如何做好皇帝。六岁先皇驾崩,他登基为帝,为了不负父皇所托,日夜不辍的学习,每日深夜入睡,卯时早朝,他见过每一天的日出日落,奏章晦涩难懂,群臣年老严肃,如此重担并不是一个孩子可以承受的,可是他母亲只是个懦弱的女人,并不能帮他许多,天之重任,国之重责,就是他的宿命。
先皇驾崩前将他托孤四辅佐大臣,在他尚幼时主掌朝政,五六年间四人互相掣肘朝堂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自从前年其中一人病逝,韩杨渐渐势大,现在已经一家独大,位居领相。遍读史书,他深知其中利害,但此时的他根本无力扭转局势。
这个少年皇帝,每日在朝堂皆听众臣歌功颂德,咏叹当今盛世太平,登基八年他被困宫中,如笼中鸟,井底蛙。今日他想看看这盛事之民是否如先皇所愿的平安喜乐,不顾群臣阻挠将万寿宴摆在此处。
天空飘舞的雪花似抵挡不了人们走上街头的热情,人们华服傍身、笑容满面,依序在皇帝坐前数丈远的距离向皇帝行叩拜大礼;感谢吾皇英明睿智、朝野四平、长治久安。
鸿瑞端坐在高台,距离人们有点远,看着他们在下面磕头行礼,笑容拘谨但衣服得体温暖,他觉得心里有了些许安慰。
“感谢诸位来为我庆贺生辰,现在盛事之景皆先祖所愿,朕惟愿不负先皇所托将此盛事维护千秋万载。”他嫌距离远,挥退了守卫,移步到高台下,缓步走到行礼的人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近处跪着的人依次跪拜,远处的人群也随即跪拜,并一齐高呼。
“起。”他一挥手,一旁的太监唱到。
他伸手将近前的一个老妇人扶起,“老太太身体可还康健?”
“启禀皇上,妾身身体康健。”老妇人身体有一瞬间的瑟缩,却不敢从年轻的皇帝手上抽出手。
“孟夫子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朕而言此番更该深切行之,老太太不要紧张,就当我是您家无知小儿。”他改用‘我’称呼自己,轻声安慰老妇人。
“妾身不敢。”老妇人听他所言被他所感动,他有少年人的天真,只一个笑容就让瑟瑟发抖的老妇人舒缓了心里的紧张。
“今年冬天冷的很,家中炭火可足?生活有什么困难没有?”鸿瑞关切问道。
“炭火很足,家中衣食无忧,感谢皇上惦念。”
“甚好甚好。”少年皇帝轻轻放下老妇人的手,转身向高台上的座位走去。
席间一切照旧,他面上甚喜,好像对此情此景满意之极。
可是在众人不见的桌子下,他一直轻轻的摸着自己的手,他的手尚记得老妇人双手的触感,老妇人的手上皮肤干涩褶皱,掌心布着厚厚的茧,一片冰凉。那会儿他靠的近,看见了老太太稍显宽大的华丽外袍下打着补丁里衣。
他心里一片清明,知道这一切皆有人故意为之,无论善意恶意,他今日都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他不会揭破这层窗户纸,因为一时的冲动并不能改变当前的局势。
来跪拜的人们内心里对这种表演很不屑,可是只要表现的好就有赏钱拿,足可以平安度过这个冬天,也就平了内心的这种不堪,他们根本不在乎高位之上的那人所思所想。
与永安城内的光怪陆离不同,城外十里荒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寒冬腊月的风夹杂着雪花不留情面的在这里肆虐。
村子不大,统共不过十几户人家,最角落里有一个茅草屋,与城里高门大院相比这无疑是个极其破烂的房子,从屋外的空荡到屋内的破旧,屋子不大,除了简单的桌椅和柜格似再无他物。
炕上躺着一个女人,盖着被子,脸庞瘦削、颧骨突出,羸弱的让人不禁担心也许下一刻她就会离这个世界远去。
女人身边躺着一个小小的人儿,缩在被子里,紧紧靠着女人,试图从那个怀抱获得更多温暖,那个小人儿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张仅有的破门板,生怕它下一刻就随风飞走。“娘亲,不要怕,睿儿在这儿陪着您呢,黄爷爷说明天是个晴天,我一早就去城里给您请大夫”。
“您是不是冷,没事的,没事的......”一边说着一边将两只手放到嘴边呵气,使劲的搓了搓,感觉到稍暖些,就将两手放到了母亲干瘪的脸庞上,哪怕只是片刻,也想让母亲感觉到温暖。
这不是今冬最冷的一天,而这个冬天却带来了让人无法承受的哀伤。
次日清晨,阳光照耀在雪后的大地,亮闪闪的透过窗缝和门板照耀在那个小人儿的脸上,昨夜的担忧还未从脸上褪去,醒来赶忙去看躺在旁边瘦弱的身体。
面容平静、呼吸缓慢,还好还好,母亲今日还在......
忍受着被子外刺骨冰寒,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其实无外乎自己那件破袄子外面罩了件爹爹的旧棉衣。
跑到屋外,把前些天在荒山上托回来的树枝挪进屋,小心翼翼的用火折子点燃一堆松树叶塞到灶坑里,再把树枝一点点加到灶坑里,把灶上的大锅里加了少许水,再去米缸里舀一勺米。
看着米缸里最后薄薄的那一层米,小小的眉头锁的更紧了。
这家的父亲名叫安胜,是个猎户,在后面的荒山上打猎物,再拿到永安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兜售,大户人家甚喜这些野味,他非常机智再加之身材健硕,让这个三口之家得以温饱。
母亲善良温柔,父亲憨厚正直,孩子聪敏可爱,这个城郊外荒僻角落里的家有一份独特的平凡温情。
然世事总无情,谁管你温情几度、年岁几何?
半年前安胜外出打猎被狼群围困,再壮硕的汉子也不可能敌的过群狼环绕,万分危急中过往客商赶来搭救,驱散了狼群将安胜送了回来;可惜,咬伤甚重,已奄奄一息、药石无医。
看着哭的声泪俱下的妻儿,这个汉子轻柔的抚摸着她们的头发、脸颊,满眼含泪,却已无法言语,片刻后在。妻子的怀里闭上了双眼。
将丈夫埋葬在村后的荒山后,女人整日以泪洗面,短短月余就日渐消瘦,脸上再无从前丰润和光彩,初入冬的一场伤寒更是让她一病不起。
母亲病后,那个小小的身体就承担起这个家庭的所有重担。学着从前母亲的样子打理家里的一切,从前看着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也没当是多难的事,而自己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却常常出错,最开始的时候托树枝割伤了手指,点火的时候弄了满屋子的烟,锅里水放太多、粥煮成了米汤;下一次水放太少变成了锅巴。
甚至利用从前父亲在荒山上设的陷阱打野物,开始时做的不好,三五日也不过能在陷阱里捡到几只野兔,后来用父亲从前做给她玩耍的那套小弓箭不断练习终于可以偶尔射到一些小野鸡了,可是转眼冬天就来临,荒山的猎物都不见了踪影。
冬天的寒冷让这个勉励维持的家变得更加窘迫,眼看着米缸空了、钱袋也空了;而春天却还遥遥无期。
蹲在灶旁缩成一团看着炉火,未来尚不可知,可此刻就是这渺小的人一生最大的愁苦。
锅内渐渐散发出米香,找来碗碟盛出大半碗米粥和一小碟咸菜,爬到炕上,一勺勺吹凉了喂到母亲嘴里,每一口都吃的异常缓慢,母亲虽清醒了,却不爱吞咽,只目光无神的看着前方。
“娘亲,您多吃点,一会儿我跟黄爷爷去城里给您请大夫,请过大夫我们好好吃药,等您身体好了,我们春天的时候在院子里养一群小鸡,种您喜欢的格桑花,我现在可以打猎了,我会照顾好您的。”孩子的小手轻轻擦拭着女人的嘴角,看着女人的双眼,一字一句的安慰着;
“您要好好的,要不爹爹会难过的。”
无神的双眼似直到此刻才听见孩子的言语,眼中闪过温柔,却片刻即散。
孩子跳下炕,迅速的扒拉完小半碗米粥,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跑去隔壁黄爷爷家,坐着黄爷爷的驴车去了永安城。
“睿儿,你娘亲...”黄爷爷看着缩在旁边的孩子欲言又止道;
他住在安家隔壁十年,深知安氏夫妇相濡以沫的深情,安胜逝后,他娘子许氏时至今日应是已看淡了生死、一心要随夫而去。而这样的话他却不知道如何说与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我娘亲会好的。”孩子眼中含着泪花,笃定的看着前方。
唉。。。。。黄老头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郁结于胸的这口气他不忍真的当面叹出。
昨夜的大雪减缓了他们到城里的速度,临近午时他们才到达,接连走了四五家医馆,都没有人愿意与他们去十里外的村子问诊,他们也拿不出更多的诊金,孩子在门口苦苦哀求,却难以得到屋内大夫更多的同情心,贫苦岁月里日日都在上演各种哀伤的故事,而一个孩子失去母亲也不过是寻常。
直到第六家医馆才有一个年轻大夫愿意与他们同行,一行三人坐着驴车一颠一颠的走在路上。
年轻大夫叫高瑥,初到永乐城没多久,暂时在医馆里帮助大夫照顾病人,医馆的老大夫却相当信任他,老大夫心善可惜身体不好无法奔波,才让他去村里看诊。
黄昏将近他们才到村里,高瑥马不停蹄的给许氏看诊,手搭在女人的手腕上,他眉头紧锁。看到他紧锁的眉头,小素睿的心也被狠狠的揪紧了,“小大夫,我娘亲怎么样了?”
高瑥没有言语,朝她安慰的笑笑。片刻后到药箱里翻出了纸笔开始写药方,写好后将药方和一个小药盒交给了素睿。
“明日跟我一起回城里抓药吧,这些药价格都比较便宜,回来以后煎来给你娘亲服用,好生将养,过些日子就好了,这是今日我随身带的药丸,待会儿你娘亲餐后服用。”
那药盒一看就很金贵,红木所制,四方均雕着荷花,每一面却有不同,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初初绽放的花蕾,有开到极致的繁盛和衰败时的颓然。药盒上下却也有另一番不同,小素睿根本无暇顾及,答应完高瑥就紧锣密鼓的去给娘亲做饭。
高瑥看着这个小小的身影,一点点敛下了眉眼,想尽量也收起内心那份同情和伤感。
高瑥和黄老头跟安素睿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今日已晚,他只得住在黄老头家里,明日他们再一同去城里抓药。
“睿儿她娘亲......”夜里躺在炕上,黄老头望着房梁,思虑着如何言语。
“脉象平缓却有迟滞,胸中郁结深重,伤寒本不算重病却加剧了体内寒症,病在身更在心,恐怕时日无多了。”高瑥缓缓说道,说完就是一叹,心中却无法忘怀那个孩子灼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