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宋在半梦半醒之间辗转挣扎了许久，终于彻底醒来的时候，觉得饥肠辘辘，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
头不那么疼了，可还是感觉全身酸软，没有力气。他坐起身来，把只着内衣的身体暴露在在冰冷的空气中，多少清醒了些。得找点吃的。他在厨房翻了半天，也只找到半包挂面，他用清水煮了，加了点盐，就这样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
终于彻底活过来了。
终于可以思考了。
总有一种有什么问题被忽视了的感觉。昨天他没有感觉到破案后的轻松，但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他应该注意到了什么地方不对劲，但那是在潜意识里，浮不上来，他看不清。他闭上眼，在脑海里回放案子的相关细节。柳文远意外撞死何谷，然后又失手杀了林玲莉（如果相信柳文远的说法的话），在这之后抛尸，伪装成抢劫杀人。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吗？如果说还存在什么疑问的话，何谷为什么会在晚上十点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算是其中一个。但不管原因是什么，并不影响他是被撞死的这个事实。不对，还有一个疑问。何谷身上的伤。尺骨骨折跟后背上的淤青，是车祸造成的吗？
这是两个存疑的地方，但似乎也并不是真正让他耿耿于怀的问题。真正的问题还隐藏在别处。他得弄明白。
罗宋来到法医办公室的时候，光头正跟高振两个人啃鸡爪子。
“你小子怎么在这？”罗宋问。
“我不是在写报告嘛，有些地方要找高法医确认，这不高法医非得拉我啃鸡爪子。”
“还我！”高振伸手抢光头手里的鸡爪子。光头闪身躲开，手里的东西拼命往嘴巴里塞。
“你也来点？”高振问罗宋。
罗宋摇摇头。
“找我有事儿？”
“关于何谷的案子，想问你点问题。”
“不是结案了吗？你这老小子不会又想翻案吧？”高振啃着鸡爪子，白了罗宋一眼。
“滚蛋。就是有点事情想不通。”
“唉！”高振长叹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鸡爪子，“我呀，最怕你想不通。问吧！”
“我们发现何谷的时候，他的左手尺骨骨折，后背有淤青，这些是车祸造成的吗？”
“我只能说，车祸有可能造成这样的结果。但没法证明这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除非有其它证据予以支持。”
“也就是说，也有可能不是车祸造成的？”
“老罗你这可就钻牛角尖了啊。当然有可能不是车祸造成的，被人打的、摔跤摔的，都有可能，可是这些怎么证明？况且不是有视频吗？那段视频昨天我也看了，从撞击的位置上来看，跟淤青的位置基本吻合，至于骨折，也有可能是在摔落的过程中造成的。”
罗宋没说话，皱着眉思索。
“你这么说，是有发现什么其他证据吗？”
他摇摇头。
“是你的直觉？”
“不能算直觉。是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何谷去那个地方干什么？”
“我当是什么呢。这算那门子疑问？回家路上、约会路上、迷路了。都有可能啊。”
“如果按照你说的这几个，迷路了的可能性最高。”
“我来猜一猜你心里的想法啊。”高振擦了擦手，“你是怕何谷身上的伤，是在出车祸前造成的？”
罗宋点头。
“你是觉得他可能遭到了殴打？你还担心，如果他是因为被人殴打，比如说被人追才跑到了那个地方，才出了车祸，那么打他的人也要为此负责？”
罗宋咧嘴笑了笑。
“真不愧是我肚子里蛔虫。”
“你那德行我还不了解？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刨根问底的人。”
人们觉得刨根问底的孩子可爱，但刨根问底的成人就有些惹人厌了。仿佛刨根问底是长大后不得不抛弃的恶习。难得糊涂才是成人世界的美德。罗宋心里清楚，自己就是那种惹人厌的人。
“那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可别来诱导我啊。没有，我没有觉得不对劲的地方。我觉得证据充分、事实清晰，可以结案了。你个混小子能不能别吃了？”高振说着敲了敲光头的脑袋，“我跟你师傅说话这会儿你一刻也没闲着啊。你不是在写结案报告吗？赶紧去写完结了啊，好让你师傅死了心。”
“老高，我师傅既然觉得有问题，那就说明真的有问题。你不能这么糊弄事儿。”光头没放下手里的鸡爪子，也没停止嘴里的咀嚼。
“嘿，吃人家嘴也不短。”
“不就啃了你俩鸡爪子吗？！”
“我这一盒鸡爪子都被你啃完了！行，既然你同意你师傅说的，赶紧去查吧，看你也够闲的。”
“光头，去把行车记录仪的视频拿过来，让老高再看看。”
“我已经看过了啊。”
“再仔细看看。看完我请你吃鸡爪子。”罗宋拍拍高振的肩膀。
“好咧。”光头擦擦手。
“真后悔认识你们师徒俩啊。”
尽管高振嘴上说着不情愿，可看视频的时候，依然瞪大了眼睛，专注得像个孩子。慢速看完后，高振用力眨了眨眼，然后把视频停在撞击发生的一瞬间。
“你们看，撞击点在左侧车灯的位置，撞到何谷的后背，位置的确跟淤青的位置相符。所以可以考虑车祸跟淤青是因果关系，至于骨折，就没办判断了。”
罗宋没有说话，他在思索。他觉得自己抓到了那个让他耿耿于怀的点。昨天他就应该注意到的，只是那时的他太累了。他开口：
“你们不觉得，何谷从路边出来的姿势，有点奇怪吗？”
“奇怪？”高振问。
“光头，往前回放何谷出来的那一段。”
“我怎么觉得，这个何谷像是猛地跳出来的？”光头说。
罗宋点头。他也有这个感觉。
“不会…是自杀吧？”
“谁会选择在一条偏僻到没什么车经过的路上自杀？”高振说着摇摇头。
“把速度再调慢一点。”罗宋说。
光头调慢速度，再次回放。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何谷出来的时候，头是低着的，而且…闭着眼。”
高振愕然，瞪大了眼睛。
“老罗你别吓我啊。”
高振蹭地站起身，到档案柜里翻箱倒柜，最后翻出几张照片，仔细看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
“被你这么一说…根据视频里看到的，后背处的淤青是因为车祸撞击造成的，但对于时速五六十公里的撞击来说，这个淤青的范围，过于小了些…即便是用被撞后猝死这点来解释，也有点说不通。”高振眉头深皱，“但如果用你刚才说的这个可能来解释，倒是说得通了。血液流动才会形成淤青，但如果用充分的力道重击尸体，还是会造成血管破裂，淤积在内的血液还是会渗透到遭受重击的区域，形成淤青。只有这种情况下，才会在高速撞击下只形成了如此小范围的淤青。”
“你是说被车撞的那会儿，何谷已经死了？？死了怎么跳出来？”说到这光头愣住了，随后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我操！僵尸啊！”
听到光头的这句话，罗宋竟然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僵你个头！”高振给了光头一个爆栗子，“这像是个刑警说出来的话吗！”
“光头，去技术那边，看看能不能通过技术手段，把视频里何谷从树后出来的那一段放大，清晰度提高？”
“好，我这就去。”
光头终于放下手里的鸡爪子，擦了擦手，一脸严肃地出去了。
“这是抛尸啊。”高振说。
罗宋点点头。用抛尸这个答案能解答他脑海里所有的疑惑。
脑海里的雾彻底散了，无比澄明，红灯停止闪烁，真相显露出来。
“这个何谷也真够悲催，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死后也不能消停，被人抛尸两次。”高振摇着头说道。
这个刚刚成年，有心脏病跟脑瘫的年轻人，究竟遭遇了什么？罗宋思忖。
他竟然想不起来何谷的模样了。
罗宋这次没有梦到雾。他梦到一个背影。
他没见过何谷的背影，但在梦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何谷。
何谷背对着他，低着头，挪着僵硬的步子缓缓向前，垂在两侧的双手微微晃动。就像是光头口里的僵尸。但他没觉得害怕，他只想赶上前去，问问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追不上，无论他走得多么快，他都没能距离何谷哪怕更近一步…
焦虑让他醒了过来。他从会议室的沙发上坐起身。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盖上了件衣服，他看了看，是光头的羽绒服。
他用双手搓了把脸，点起一根烟，默默地抽着，回想着那个梦。
门开了，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打了个颤。
光头站在门口，门外的光线太强了，他只能看到光头的剪影。
他注意到光头身子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只穿了件衬衣，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宋哥。”光头说着举起了手里拿着的东西，“我们发现了点什么。”
罗宋站起身，仿佛梦里的追赶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觉得双腿酸软。他走到门口，接过光头手里的东西。
那是几张图片，视频图像截取放大得来的图片。
第一张上，何谷头低垂，双眼紧闭。处理过后的照片十分清晰，一眼就能看得出，那是张死人的脸。
第二张是一段树干，而从树干后，探出来一双惨白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