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跟默西在一起的时候,沉默会让我如此乖巧,如此安心。
我从小就不是个爱说话的孩子,所以也不讨人喜欢。遇到默西以前,独处占去了我的大部分时间。在人面前,我会变得局促不安,总是找不到话填补那段长长的空白。没来由的罪恶感,好像没完没了的沉默都是我的错。然后对方开始找话说,说完看我。我笑,我点头,我还是沉默。于是对方的目光便越过我的肩膀,落到别的女孩身上。
默西说,我孤僻得就像城市上空的雨水。我没听懂。默西那些古怪的比喻我总也听不懂。
但是我能听懂他的沉默。当他不说话的时候,他是在说,你不用说话,我懂。
他说最重要的东西不是用言语表达的。大概是的。
我常常跟着默西站在天桥上没有理由地看天。谁都不急于填补那片白色的广袤的沉默,任由它像夜幕一样铺展开去,渗透进城市的每个罅隙里。它把周遭的喧哗隔离在我们的空间之外。这座城市变成一座安静的城堡,除了呼吸。卑微的女仆在主人不在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成公主,在月光下不出声地寻觅她的舞步。
这当然又是默西的比喻。而在我的比喻里,女仆不出声地跟着王子的脚步。
默西就笑。他说,我可不是王子。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
北京是个让人烦闷的城市。密密匝匝的人,就像浮在半空中的密密匝匝的灰尘。北京让你骤然发现你的小,你的渺若尘埃,你的微不足道。你就像某粒尘埃,风起了,你就飞;风停了,你就落;风走失了,你就孤独。
从没来过北方的我,初到北京的一个月,嗓子一直疼。这成了我不说话的最好理由。室友们很快习惯了我的存在方式。她们聚在一起,絮聒她们的人生和爱情;我则在角落里,像抓救命稻草一样静静地抱着一本书。
但是,你知道的,没有人喜欢被冷落。再孤僻的孩子也想有个伴。我一边死死守着自己的角落,一边嫉妒外面的热闹。那个热闹的世界,我永远无法融入进去,像多个棱角的分子。默西跟我说,小滋,如果不想有一天我不在的时候孤单,就把你的棱角割掉。
可是,默西,我怕疼。
那个时候我还不没有体会到,孤单其实更疼。
不参加任何社团,不喜欢任何社交。寝室变得像一个牢笼。厌倦了她们无穷无尽的絮聒后,我给自己放风。从学校西门出去,一个人绕着学校的围墙走,再从东门回来。不多久,我就认识了那段路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根电线杆,每一个垃圾桶,却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你知道,树、电线杆和垃圾桶都不会变,人却一直变呀变的。
那段路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小贩。卖蔬果的妇女,卖项链耳挂的新疆佬,卖棉花糖的老头,要饭的老婆婆,还有些卖杂货的小青年。他们有时出现在人行道上,有时出现在天桥上,然后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城管来了!他们便一窝蜂般卷起东西狂奔。我饶有兴致地看他们从我身边跑过去。不多时便出现威武的三轮警车。几个身着制服的城管,像猎犬一样猫过来。
在东门外的天桥上,或者东门附近的人行道上,常常能碰到一个卖盗版光盘和书籍的小青年。不大的摊子,散漫地摆着书和光碟,像是随时准备撤的样子。与其他的路边小摊不同,他的摊上难得看到黄色书刊或者光碟。有时候他坐在花坛沿上,低头抱着一本书;有时候他双手支颐,落寞地在天桥上看天,对满街的人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只有听到远处几个小贩呼叫的声音,他才会异常警觉地抬起头来环顾四周。
每次路过他的小摊,我都会挑一张碟带回去,盘算着在室友们又开始闲扯的时候戴上耳机,安静地看我的电影。我们之间几乎没什么言辞的交流。我选定一张碟,还没开口问价,他就头也不抬地伸个手指头。到后来,甚至不等他伸手,我直接把钱放在摊上,拿了碟走人。我可以感觉到就在我身后,他抬起头了。他的目光就落在我身上,追着我,暖暖的。我知道自己没有被他的目光越过。
其实买盗版碟挺蠢。明明可以从网上下载电影的。但是我喜欢。带着光碟往回走,感觉就像带着某个人的故事。如果拎着的是手提电脑,无论电脑里装了多少故事,你都不会有那样的感觉。
何况,看电影的时候,会觉得屏幕上的影像,曾碰过某个人的目光。
去听郑浩承的讲座。一个在中国几乎没有知名度的韩国诗人。听者寥寥。观众席上人少得连我都觉得羞耻。不多的几个听众,零零散散地坐在角落里。前排只坐着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他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我们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彼此的姓名。
后来我想,那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再不爱交际的人也难以无视这样的邂逅。我走上去,说,喂。他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他笑,你就这样跟陌生人打招呼?
我们还算陌生人么。我说,也不等他邀请便坐了下来。
然后诗人进来。稀稀拉拉的掌声。诗人对观众的冷淡不以为意。他给我们讲韩国七十年代的动乱。军事独裁,政治创伤,被情报部长枪杀的总统,五一八运动。他说,他自己上大学时生活困难。想家的时候,他就去首尔站,看挤满火车站的进城打工的村人,看架着扩音器唱歌乞讨的盲人,看在桥下过夜的抱着孩子的母亲。然后他给我们读他写的诗。我听不懂韩语,可是我听懂了他的语气。
人们胸口亮着灯/从雪幕中传来火光声/连春都无法融化的雪人/忍着饥渴/唱世界上所有等待的歌/捡起一块石头/却不知该扔向何处/首尔的面包与爱情/首尔的面包与泪水/首尔上空望着穷人的星星。
我断断续续地记着我喜欢的诗句。无意中瞥了一眼旁边的笔记本。上面只潦草地记了一句:
为了爱不能爱。
——你叫什么名字?
——默西。
我始终没有问默西他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也许根本就不是默西。可能是莫惜,也可能是墨熙。我只是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这两个字。默西。
再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不等他允许,我就一屁股坐到花坛沿。嘿,这次你不能装作看不见我了吧?
默西把目光从书上移开,看我,笑,哟,瞧谁来了。
你还勤工俭学啊?
什么勤工俭学。这就是我的职业。
你不是学生?
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只不过偶尔混进你们学校去听听课。默西说,目光重又回到书上。
隔了一会儿,默西又抬头看我。你怎么还不走啊?
哪有小贩赶顾客走的?我说,一边在默西的摊上乱翻,把本来就乱的书碟翻得更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走了。走,走去哪里呢?回那个我插不进去的世界吗?既然在哪里都是一个人,那么走不走又有什么区别?
随你便。默西说。
我就这么在默西的小书摊上赖着,把他的东西翻个遍,把他的顾客全吓跑了。等天色暗了,再挑张碟离开。
没有课的下午,我便跑去默西那里。他不赶我走,我也不急着走。他的小书摊上总能挖出一些金子来,找到些我一直没找到的影印的英文书。他像我一样不爱说话;可是我到了他面前却变得爱说话起来。我告诉我的苦闷,我的孤独。有时候我甚至惊讶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也许只是因为闭塞太久的人太需要倾诉了。假如我碰到的不是默西,而是一根木头,我也会这样絮絮地诉起来。我说话的时候,是默西唯一不看书的时候。他用那种,我描述过的,暖暖的目光望着我;那种目光告诉我,你被在乎着。
被在乎。对,就是那种感觉。我想我只是想被在乎。
某天下午,我又到默西的小摊上的时候,默西让我帮他看一下摊。我要去方便。默西踌躇了一下说。
你就不怕我卷了你的东西跑掉吗?
默西用一种鄙夷的眼光打量我一番。就你?拿得动这么多书吗?
好吧。我说,装出一副继任老板娘的模样问,这本书多少钱?
七块。
这本呢?
十五。别跟我装傻,你都在我这儿赖了多久了!
这本呢?我继续不依不挠地问。
随你便啦。你爱怎么卖就怎么卖。我走了。默西说,转身离开。
我笑。默西让我变得爱撒娇。可是我就没好好想想,当你遇到某个男人的时候,你变得爱撒娇,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假装自己是默西,坐在摊主的位置上,庄严地环视大街。感觉像在钓鱼。你坐在河边,耐心地等顾客咬你的勾。原来当小贩比读书悠哉。我想着,两个学生走过来。我有些木讷地招呼着,心里纳闷我是不是该像默西一样摆出一副酷酷的不理人的样子。
就在那时,另两个小贩掮着蛇皮袋往这边跑过来。
城管来了!他们叫。
我慌了神。以前我总是身处事外,看城管追着小贩跑。可是现在,我就是小贩。没卖出东西也就罢了,我不能让东西被城管没收了去。想着,我把书碟胡乱理了一下,扔进默西的大旅行袋里,来不及跟那两个不明所以的学生道歉,调头就跑。
默西说得对,我跑不掉。书太沉了。我抱着大旅行袋,手臂几乎要断掉。旅行袋的拉链没有拉好,几张光盘快掉出来了,可是我腾不出手。两个掮蛇皮袋的小贩早就从我身边跑了过去。我追不上他们。不敢回头看,只觉得身后就是穿制服的可怕城管,没命地往前跑。路人用好奇的眼光看我。躲城管的女大学生,抱着大旅行袋在路上狂奔。实在抱不住了,我努力把旅行袋甩到肩上。一张光盘掉了出去。
不敢停下来回头捡。还是没命地跑。可是实在拿不住旅行袋了。我几乎能听到后面摩托车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城管快追来了么?
肩上忽然轻了。
身边忽然出现默西。无法形容当时的感受,那种找到海岸的狂喜。默西接过旅行袋,麻利地拉上拉链,背起旅行袋飞奔。他跑得好快,快得我几乎追不上。耳边只听到呼呼的风声。默西尽找荒僻清冷的胡同跑。跑过几条街。跑得昏天黑地。一直跑一直跑,拐过几个街角,拐到某个居民区里。我实在跑不动了,回头望了望。应该已经把城管甩了。
停、停下吧。我气喘吁吁地说,别跑了。大概已经没事了。
默西停住,回头看我,你干嘛跟着我跑?
我愣了一下。对啊。我干嘛跟着他跑?就算我站着不动,城管也不会找我麻烦啊。
白痴啊!默西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你把书碟扔进旅行袋,假装游客在路边歇脚就行了,跑什么跑!一跑不是被他们发现了吗?
那你干嘛要跑?
我是惯犯。我们在这一带混的跟城管都打过交道。一被抓到又是没收又是罚款的。默西说。以后别老赖在我摊上了,免得他们给我加条罪名,说社会青年勾引女大学生。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叫你不要来的。默西说。可是他的眼睛却写着,我就知道你会来。
得了,我说,女大学生勾引社会青年还不行么。
这几天貌似风声有点紧。默西正色道,你来了可别后悔啊。
我笑,我才不怕呢。要是城管再来,让默西他们跑去吧。我就安安心心地坐在一边看戏好了。
于是我天天去默西那儿泡着,满心希望城管来的,却迟迟不见他们出现。直到几天后,我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了。但是某天我在看闲书时,默西忽然警惕起来,开始不动声色地把东西往旅行袋里塞。
这么早就收摊了?我问。
有情况。默西说,紧盯着不远处天桥上几个人。
怎么了?
默西把东西略略收拾了一下,一手抄起旅行袋,一手拉住我的手就跑。
干、干什么?
便衣的。刚刚天桥上那几个人是便衣的城管。其中有个是黄副。
什么黄副?
就是管这片的副队长。现在没工夫跟你解释,快跑。默西慌张地说着,一面死拽着我跑。
我回头望了一下,不远处那几个人已经走下天桥。其中两个喝住了跑我们不远的另一个摊上的小贩,剩下几个往我们这边走来——不,是小跑着过来。
可是、可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大学生啊,不是不用我跑吗?
人家才不管你是不是大学生呢。你老跟我混在一起,他们肯定把你当成跟我一伙的了,抓不到我当然开你罚单。
我出了一身冷汗。这不是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吗?
我拼命跟默西的脚步,一边自嘲地想,城管再多来几次,长跑不怕不及格了。
默西又要往小胡同里跑。我拽了默西一把,指指校门。气喘得说不出话了。默西笑,跟着我往学校跑。校门口的保安诧异地望着我们,我不理他,扯着默西就往教学楼跑。跑不出多远,听到身后便衣城管正在着急地跟门卫交涉。我们没有停,一直跑到教学楼,在楼道里绕来绕去,直到跑进一个偏僻的空教室,我一下子瘫在座位上。
默西清清嗓子,说,嗯,这为我逃城管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上了贼船,加入街头小贩的队伍,跟着他们到处打游击。城管在东边,我们就往西跑;城管往西去,我们就回东边来。A区城管抓得紧了,我们便往B区转移。B区又紧了,再回A区去。城管们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有多年围剿经验,经常杀回马枪。常常是我们跑了一程,心想没事了,便回去摆摊,不想城管又一次杀回来。我遇到最险的一次,城管回居然一个下午来了三次,人都被折腾得散架了。而默西,除了拎自己的旅行袋,还不得不帮邻近那位大姐张罗她的东西。默西总是让我先躲,赶紧回学校去,少给他添麻烦。我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可就是赖着不走,情愿在一旁捏冷汗。
但是小贩们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混久了我才知道,原来这只游击队还有明确分工。谁负责盯住A城管,谁负责盯住B城管,甚至还雇了人监视城管分队的办公室,一有情况就通知。只要默西手机某个特定的铃声一响,他就登地一下蹦起来,一手拎着旅行袋一手拎着我狂奔。有时候,以为已经安全了,又一个警报,告诉我们城管靠近,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开始一场新的奔跑。没过多久,我变得比默西还警觉,把满大街人看成假想敌,觉得所有人都是城管,紧张兮兮地扫视四周。
但即使是最危险的情况,我和默西也没有被抓住过。那个新疆人比较惨,耳挂和项链被没收了一次,还被罚了钱。听说,那个卖菜的阿姨,菜篮被一脚踢翻,秆秤被也折断了。
他们真的不容易。他们中有的是进城的农民,卖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有的是进京谋生的民工,老板拖着工钱,只好自己经营小摊谋生。他们有的拖儿带女,一家子人等着吃饭,就靠在街头摆摊。可是城管一来,东西被收走了,罚款动辄上百,一天收入搭上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
傍晚的时候我常常同默西站在天桥上看夕阳,总是会看到不远处下工的农民工成群结队地走来。其中就有几个跟默西一样的小摊贩,常常在下工后整夜摆摊。默西看到民工们的时候会变得很沉默。我忍不住会觉得,也许他自己就曾是其中的一个。他们永远是社会的劣等公民,忍受人白眼和城管的拳脚。这个城市有好多明星,好多政要,好多大腕,好多首脑,同他们相比,他们的幸福他们的苦痛实在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他们一块一块地搬砖头,给城市精英们造出一个新北京;而精英们则开着小轿车满大街乱跑,给他们溅上一身泥水。他们不以为意,用衣角邋遢地抹两下,继续走他们的路。
他们都很丑,他们都很脏。可是默西说,他们才是北京最美的形象。
风声不太紧时,比如城管大人们休假,小贩们的日子便好过得多。他们在不太显眼的街角肆无忌惮地一字排开,扯着天南地北的闲话。他们讲话很粗俗,带着重重的乡音。可是无论哪一种乡音,都让我觉得比北京话亲切。他们看到默西身边多了个我,便笑嘻嘻地说,哟,几天不见,有女朋友了喔。我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辩解,不是不是,一边扯默西的袖子让他说话。他光傻笑着不作声。
不是?卖鞋的大姐嘿嘿笑说,不是女朋友,难道是老婆?
哟,结婚的时候小夫妻要请我们喝喜酒啊!卖杂货的大哥说。
我无力地抗争着。等所有人都把不伦不类的祝福新婚的话说了一遍,默西才嘻嘻说,哎呀,她不会嫁我的啦,她是大学生。
哟不简单,杂货大哥拍着默西的肩膀说,你小子怎么勾搭上的!
这个大学生怎么了,这个小伙子到这里来不就是为了考这个研究生嘛!卖棉花糖的老头说。这个年轻人好好努力,将来肯定不错的!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会在学校里碰上默西。他是为了考研才来这里旁听的吗?难怪,难怪总是看到他一边摆摊,一边埋头看书。
别听大爷瞎扯。默西说。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说。我想,我觉得,我难过了,我开心了。我从来没有问问默西。你呢。你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你从哪里来。将要往哪里去。
你要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吧?我问。
怎么可能,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
只要梦想足够大,现实不算数!我认真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句英语格言。
默西愣了一下。开什么玩笑,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
每当我说起,默西都这样回答。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
放假之前,默西难得陪我去看了一次电影。《金刚》。其实早就看过他的盗版碟了。可是当金刚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我哭了。默西说,傻小孩。
我跟默西说,我要金刚那样的男人。站在高楼大厦上,给心爱的女人打飞机。
默西笑,所以金刚不是男人。男人做不到。
暑假回来,才知道北京发生了什么事。H区的一个城管队长被人砍死了。杀人贩叫C。
默西给我大致讲了经过。十来个城管缴了C的东西,要收他的三轮车的时候,C拿出一把刀,发着抖挥舞小刀,口里是恳求的语气。你们收了其它东西吧,求你们别收我的车了。这车是我借钱买的,收了车我还不起。城管不理,继续收他的车。C跪在地上,一手持刀,一手死死地抓他的三轮车,像死死抓住他的命。城管把他揪开,拖走三轮车。
收缴成功,开始回撤。C呆呆伫立在原地,绝望地看他的三轮车被装上卡车。围观的人群开始散去。然后,C猛地扑上去。我的车。他说。我要我的车。不知谁的手向他伸了过来。他惊慌失措,本能地把刀子一扎——
在中国,无论什么事只要,也只有等闹出了人命的时候,才会引起“高度重视”,何况是在首都。没过多久,北京城管面貌便焕然一新。特种防暴服、防刺背心、头盔、防割手套,配备什么PDA终端,还GPS定位。好像街上的小商贩是一批恐怖分子。那个队长被追为烈士。被恐怖分子害死的,当然是烈士。
城管与商贩间的关系骤然紧张起来。街角的小摊、天桥上的地摊渐渐少了。我回来后,默西也难得出摊。他把大量时间花在教室和书店里。只是偶尔,通常是晚上,或者清早出一次摊。但那个时间段生意也少了。
也有犟的。卖杂货的大哥照摆不误。他被逮个正着。东西被缴了,还要罚款。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被缴了。他当着城管的面,把几张人民币一下一下地撕碎,恨恨地说,他妈的我就的撕了也不让你们捞好处!他因为暴力抗法、妨碍公务和损毁人民币被拘捕了。
某天我跟着默西出去“打探情况”,在学校附近不远便遇到一个城管。这次他的执法对象不是商贩,是那个要饭的老婆婆。城管把老婆婆要饭的饭盒装进自己的自行车车篮里,老婆婆跪在他面前哀求说,求你把钱还给我吧。城管大怒,你知道要饭是犯法的么?我就不还给你!城管说着要转身离开。老婆婆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城管的脚。城管踢了老婆婆一脚。
我登时火了,咬着牙要冲上去。默西一把揪住我。
你松手。我说。
小滋,别管这件事。默西说,近乎哀求地。我们不能得罪他们。
你像不像个男人。你懦夫。我骂他。老婆婆跪在地上抱着城管的脚苦苦哀求。我掏出手机拍照。拍照的声音引起了那个城管的注意。他扭头向我们这边看。
丫挺的。他吐了口唾沫,向我们这边冲来。
默西二话不说,拽住我转身就跑。城管骑上自行车,向我们追来。丫的,你们这对狗男女!给我站住!
默西拉着我一路飞奔。一直跑,一直跑,一边跑一边听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后来我无数次地想,那个时候我就真应该死死抓着默西的手不放,拽着他踩着风一直跑,不停跑,跑到天涯海角,跑到天荒地老,跑到我们两个就这样死掉。
小滋,听我说。
我不听。不听。这件事,太让人义愤填膺了。没有理会默西的忠告,我把城管与老婆婆的照片发到了网上。帖子不断被转载,点击率出奇地高。这是太解气的一件事。那时候我天真地想,那些没有话语权的人,应该有人为他们说话。
我就没问问自己,难道我有话语权么。
没有话语权的人说话,就得有人付出代价。不是你,就是他。这个,我后来才明白。
等闹得沸沸扬扬的城管被杀案平息下去,失踪多时的小摊又不时地出现在街角。默西跟他的两个哥们儿通常在清早出摊。
再不出摊,就没钱付房租了。默西说。
那天清晨,我们四个人刚把东西张罗好,就看到两辆巡逻车。二十来个手持黑棍的便装城管,从两个方向向我们包抄过来。我们立刻明白来者不善,但是无路可逃。默西耸耸肩,得,再赔点本钱免灾吧。
领头的那个,就是默西提到过的黄副。他拿棍子敲敲摊位,说,有没有证?
你这不是明知顾问吗?默西笑。我们也算老相识了。
黄副一脚踢开摊上的书碟。缴了。他说。开罚单。越来越不像话了。都几次了!
是那个女的。黄副身边的人轻声说。
立刻有个人上前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脸上挨了个耳光。让你多管闲事。他说,哪里来的野丫头乱拍照片,不给点教训不懂规矩。
脸上火辣辣一片,眼睛被眼泪模糊了视线。我举起手想还击,可是手已经被人扭住了,挣脱不开。我听见默西的声音喊,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我从来没听到他用那么懦弱的语气说话过。要打冲我来吧。
我拼命挣扎着。袖子被人扯下一截。我吓得哭起来。有人抓住我的头发,又给了我一个巴掌。我目光迷离地看到那只手第三次要落下来的时候,另一只手抓住了它。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我听到一句,你再动我的女人试试。
下一秒,紧扭住我的手的人忽然痛得大叫一声,松了手。那个打我的人,鼻血狂涌不止。默西给了他一拳。然后我的手被那双熟悉的手握住。我知道,默西又要拽着我开始跑了。
可是他没跑出两步。
他没跑出两步,那些黑棍就招呼了上来。默西伸出右手紧紧护住我的头部,身体紧紧掩着我。我什么都看不清,只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密集的棍子雨点一样落下来。可我没觉得痛。
默西那两个哥们,大概是想帮忙的,捡起向全副武装的城管们扑上来。城管们转身对付他们,默西趁他们分神,拉起我往前跑。我是那么地相信我们一定能跑掉的,就像以前一样。就像以前一样手拉着手一直跑一直跑,他们永远都追不上我们。
可是默西跑不快。我低头,发现他额角全是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面。我吓坏了,吓得大哭。默西冲我笑,你快跑。他推了我一把,自己往前倒下去。
我扶住默西。可扶不住,一下子瘫在地上。默西那两个哥们被打倒在地上。剩下的城管向默西围过来,举起棍子往默西身上打。黄副大喊,再打,再打!没完没了的,一下,一下。默西他们不像城管。他们没有特种防暴服,没有防刺背心,没有头盔也没有防割手套。他们只有一副嶙峋的骨头,敲起来清脆响亮。
旁边有了围观的人。晨跑的老大妈看到满地血大喊:别打了!别打了!出人命了!
城管们看地上几个都不动了,把默西向装货一样扔上执法车。我也被人拎了上去。我以为他们会送我们去医院,可是他们直接把我们送到派出所。我听见黄队跟派出所的人交涉。这几个无证商贩暴力抗法,我们队中三名队员受重伤,已送往医院。我们动手是正当防卫。
我支支吾吾地想辩解,一看默西,他闭着眼睛。我吓坏了。默西。求你们把默西送医院。求求你们。我说。求你们了。
默西后来自嘲地说,我居然没挂,真可惜。以前有个人被打死了,国家就废除了收容制度;说不定我被打死,国家要废除城管制度了呢。真是可惜。
默西前额缝了五针,右手缝了四针。白色的纱布渗满血水,脸颊上残留着几条长长的血渍。我看到他从急诊室出来,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我说,默西,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我等他说话,等他说,小滋,没事,我不怪你。可是医生说,他暂时不能说话,后脑都破了。
默西不说话。他就一个劲地冲我傻笑。他费力地伸左手摸我手上的绷带,然后夸张地做出个猩猩的动作,然后又冲我傻笑。我知道默西说什么。他是说,可惜我不是金刚。
默西你不是金刚。所以你不能站在天上帮我打飞机。你趴在地上帮我挨打。
默西的两个哥们,一个被打掉三颗牙,一个小腿骨折。而我只是一点擦伤。如果心伤不算。
后来默西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我第一句话是,小滋,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他说,你听我说。你老跟着我对你没好处。这次你侥幸没受什么伤,可是下次呢。下下次呢。城管去学校找你麻烦怎么办?我们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不该有交集。你好好做你的大学生,别来找我……
我捂住耳朵。
小滋,你听我说。默西恳求。
我不听。不听。我不听。
那个黄副找到我。
这件事,希望你不要太在意。医疗费方面我们可以支付。不过希望你对媒体保持沉默。他说。我们当时以为你是小贩子,不知道你是学生——
是小贩子就可以打了么?小贩就不是人了么?我咬着牙问,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起诉你们。
起诉?黄副冷笑。你不要以为你一个小孩子就能威胁我。你那些朋友在这附近偷偷摆摊,难道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当然知道,只不过也知道给他们留一条生路而已。想要禁止掉小商贩还不容易吗?只要我乐意,我可以让街上一只蚂蚁都找不到。你告我,最多让我丢了副队这个位子。可是城管队还都是我的人。告了我,那帮屡教不改的小贩子,你以为他们还能在北京混下去吗?自己好好想想。
我好好想了。想的结果是,他说得对,我真该好好想想。
不久后看到媒体报道。正当防卫。他们如是说。二十多个打趴三男一女。正当防卫。他们如是说。
我又去了那里。四十多米的距离,上百处血迹。我看得心得凉了。这么多血,究竟是从谁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其实只是五分钟。短短五分钟而已。
那些血迹已变得很淡。北京有太多灰尘。它们安静地掩埋一切罪证。
我去医院看默西。病房里没人。
小伙子失踪了。护士说。昨天晚上就不见他人。伤还没好呢,就跑出去了,真不知道保养。
失踪了。我机械地重复说。小伙子失踪了。我以为他只是想想。我以为他只是说说。他觉得是他连累我,可是傻瓜都看得出来是我连累了他啊。
我飞快地往火车站跑。他一定是去那儿了。他要走。我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话。小滋,你别来找我了。好好当你的大学生,好好读你的书,别跟小混混搅在一起。我们在一起没结果的。你知道。我就是一卖盗版的小贩。他一直在我耳边唠唠叨叨地说着,没完没了。我大叫,别说了!
路人好奇地看我。
熙攘的火车站。春运高峰。买票的队伍弯成S状。民工挤得里一层外一层。手持冲锋枪腰别军刺的特警戒备森严,像监视犯人一样立成可怖的塑像。我在人群里慌张地走。可我找不到默西。因为每一张脸都是默西,默西的表情。安静的,隐忍的,逆来顺受的。我想起好久以前我跟默西一起听的讲座。诗人给我们讲的故事。给我们念的诗。原来北京与首尔是那么像。
我没找到默西,就站在天桥上,看这颗巨大的心脏有多脏。那些断断续续的诗句,一点一点从记忆里泛上来。
人们的胸口亮着灯。从雪幕中传来火光声。连春都无法融化的雪人,忍着饥渴,唱世界上所有等待的歌。捡起一块石头,却不知该扔向何处。北京的面包与爱情。北京的面包与泪水。北京上空望着穷人的星星。
我像默西说的那样,做我的乖乖女大学生。我按时上课,认真写论文;我乖乖地照默西的吩咐,磨自己的棱角学着与人相处;孤单的时候,像以前那样,从西门出去,再从东门回来,跟路上的每棵树打招呼。
还假想着遇见那个卖盗版的小贩。
但是没有。他真的走了。
我有点想他了。想他轻轻地叫我的样子,小滋。想他从背后射来的目光。想我们拽着手踩着风一起穿过北京的大街小巷。他现在在哪儿。他在干什么。他过得好吗。他去了哈尔滨还是拉萨。他在另一座城市打游击吗。他又跟城管打架了吗。他身边跟着另一个屁颠颠的傻小孩吗。他还会久久地站在人行天桥上望天吗。
有时候我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还在北京,就躲在某个我找不着的角落,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望着我。
后来默西的哥们把他的一个笔记本给我。我想你会想要它。他说。
我打开,诧异地发现那句话:
If dreamis bigenough,factsdon't count.
之后都是些课堂笔记。最末一页,是默西潦草的字迹。
你说梦想足够大,现实就不算数。可是小滋,我们都太小了。我们的梦也是那么的小那么的小,它没有发言权。现实说了算。
他还是做过考研梦的吧。为了我。然后他又选择离开。为了我。
无意中瞥见笔记本的扉页。上面只潦草地记了一句:
为了爱,不能爱。
你叫什么名字?
默西。
作于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