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有未尝试从天安门一直往西。那是一条早些时候高尔夫带着我们常走的路径——高尔夫说，这种行走本身就是一种激励。你的起点是鸟蛋对面深红色高大挺拔的围墙，从天安门一直绵延到西单。其间有一个肃穆庄严警卫密布的旧式门洞——当然，你进不去，那是中南海；还有一所神差鬼使的中学，夜里看上去跟背景里的明代宫墙一般阴森。
在朱色高墙的尽头，你仿佛一瞬从明代都城穿越至摩登都会。西单的高楼商厦鳞次栉比，但它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持谦谨的高度，以避免过多招惹投向天安门城楼的视线。然而这并不妨碍它们以中心的姿态俯瞰周遭。金融中心紧挨着政治中心，一连串银行总行（或它们的复内支行）从西单向复兴门依次排开：交通银行，中国银行，中信银行，民生银行，光大银行，工商银行，国家发展银行，进出口银行，建设银行，招商银行，直至复兴门侧的中国人民银行。你眼花缭乱，几欲晕眩。央行大楼紧挨着百盛——一个一件衣服抵我一年到十年学费的商场——它们共同占据着金融街南端，和那道标识复兴门的中间断开的彩虹。路口往北拐是金融街，中国的Wall Street，当之无愧的亚洲金融中。众多国际知名金融机构、咨询公司、投资银行、会计事务所将它们的中国总部设在这里，左右着国家金融决策的银监会、证监会、保监会和把握国民经济命脉的央企总部静静匍匐在街道某个拐角。每一栋楼都时刻跟踪着翻滚更新的纳斯达克指数、道琼斯指数、日经指数、恒生指数，以及黄金与原油价格；而这些楼里发生的一切也同样即时反映在纽约伦敦东京香港的证券交易所的电子屏上。据说这里的机构只要三种人：毕业于北大光华、清华经管，或名校海归。你走在街上，对那些行色匆匆的西装革履的绅士或仪态翩翩的officelady肃然起敬。他们戴的表提的包还有与你擦肩而过时衣角的香水味道，甚至包括神色里约略的疲惫，都无一例外地向你诠释中国的上流社会。
从一开始，高尔夫就是我们六人组里最勤奋最上进的一个。高尔夫信誓旦旦地说他未来的工作地点就在金融街。不但他要成功，他还要领导我们一起筑梦——后来证明我们真的只是在他的领导下一起做梦。他那时踌躇满志，把舍我其谁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天天对着水房里的镜子发表演讲，让我们给他模拟面试。他几乎要成功了。农行总行校园招聘，他圆满完成诸如“一匹成熟的母马一共几颗牙”“钢琴有几个黑键几个白键”“青蛙皮肤呼吸占全部呼吸量的百分之几”这样的变态笔试题，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农行总行的终面。
他们那组有七个人，其中三个人是P大校友，包括高尔夫自己。甲说：我叫某某，毕业于P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乙说，我叫某某某，也毕业于P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丙说，我是某某某，我同样来自P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我是甲同学与乙同学的助教。丙最后获得录取。高尔夫向丙要来简历看。他的简历简单明确，斯坦福暑期学校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交换经历，香港上市房地产公司与浙江某银行的实行经历，精通英语法语粤语，钢琴八级并曾担任拉丁舞教练。我们围着这份简历大呼小叫，高尔夫淡淡说了句，擦，真有钱。
高尔夫的简历是这样的：本科印地语专业成绩前十，硕士金融专业成绩也在前十；唯一一次派出经历是公费去印度新德里（回来以后发誓打死也不学印地语了）；在一家我们闻所未闻的证券机构做过分析师；做过基金；做过会计但没考CPA；暑假去四川支教以及周末去北京民工学校支教，还给民工学校拉过赞助；文体特长方面，唱流行歌（KTV练的），三国杀（跟我们杀惯了）。
在Dove的坚持下高尔夫终于不太情愿地删去了“三国杀”，在特长一栏加了长跑、跆拳道和高尔夫球（毕竟是他的绰号么）；弱化了各种民工支教，把实习经历吹嘘了一翻。这样经历修改的简历仍然不如那个被农行总行录取的牛人，但至少足够拿到一些面试机会了。高尔夫跟我描述他所经历的一次咨询公司的面试，那简直是对他灵魂的拷问。HR详细盘问他在印度的生活状况，在证券公司干的事，在四川教的书；还考察他对一些社会时政问题的认识，包括他对金融危机、日本地震和国内毒奶粉事件的看法。回来以后高尔夫完全虚脱了，据他描述，在面官跟前他经常说出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的话来。他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面试中究竟说了些什么，唯一记得的是他对那个毒奶粉问题发表的看法，那就是食品安全问题对中国人来说不是问题：他眉飞色舞地跟面官描述在新德里的前三个星期，他的所有同学——日本的新加坡的美国的英国的——不是便秘就是腹泄，只有中国学生，在经历各种印度菜的狂轰乱炸后安然无恙。中国人已经在三聚腈胺之类的考验下进化了，喝农药都没问题，何况屈屈印度咖喱。
到次年三月份的时候，高尔夫像我一样彻底萎了，当初好几吨重的自信不知去了哪里。他最后签了深圳发展银行，工作地点在深圳。深发展当然不及四大国有银行，但在旁人看来这依然是个很不错的joboffer。路易·保罗拍拍高尔夫的肩安慰他说：光大是不行的，还要深发展。说得一字一顿，把Dove和小露逗得不行。路易最喜欢讲一些隐晦的黄笑话，包括他自己的绰号，据他自己说跟什么动作有关。我起初没懂。他拍拍我的肩，坏笑着说自己体会。
最近跟高尔夫通了一次话。我问他在深圳工作怎么样。他说，他在一个城乡交界的地方做支行柜员。原来他去的并不是深发总行，而是深发深圳分行，于是去底下支行轮岗。“繁华区段的支行早就被挑光了。”他说，“我不会闽南语，又不认识什么人，当然就被派去乡下的支行了。”我在脑海里勾勒高尔夫坐在柜台后面落寞的样子，他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有客的时候机械地算帐，没客的时候望着水杯发呆。我想像路易一样结结实实地拍拍高尔夫的肩膀，但是不能，只能通过话筒安慰他：“你比我好。你只管接客，我还要拉客。”我在国贸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对，卖保险。简单地说就是提醒客户他们肯定一定以及确定会横遭不测。
电话里的高尔夫嘶哑地笑笑：“至少你在北京。大家不都在北京么？”
“不是不都在，是全都不在。”我回答。
路易·保罗签了一家国有化肥公司。如今时代风尚是人人都想为国家做贡献，进国企在我们看来绝对是最优选择，何况是北京国企。谁知道路易跟公司签完三方协议，实习了三个月后，被告知要派往甘肃分公司。我至今还记得他接到领导电话通知时的表情。那时我们正在三国杀。隐约能从他的听筒里听到他上司的声音：“支援西部发展嘛……两年，两年就行……最多不超过三年……保证你回总部……媳妇？媳妇不是问题！那边新疆的姑娘多，个个漂亮……要放眼大局，西部需要你这样的人才……”路易在电话里给他领导赔笑；挂了电话后他装了个诸葛连弩稀里哗啦出了一堆杀，把旁边的主公刘备给干了。当刘备的是娇娇，娇娇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你……”我帮娇娇说完话：“你是忠还敢杀主公？”路易铁青着脸恨恨地瞪着娇娇说：“那个来电话的SB领导姓刘。”他转而又瞪着我：“你好像也姓刘。”一副想直接勒住我脖子的样子。我赶紧把椅子从他身旁挪开：“主公死了，这局over了！”
娇娇最后签的是浙江宁波一家做有色金属贸易的民企。签完约的那天她回来声泪俱下，她摇着我的肩膀说：“我不要、不要、不要……”我帮她把话说完：“不要去XX金属公司。”她点着头声音更哽咽了：“我要、我要、我要……”我接她的话：“要去耶鲁。”实际上她已经快做到了。2011年3月娇娇拿到了耶鲁大学东亚系的硕士项目录取函，但耶鲁只给4000美元奖学金（他们特地发了封邮件解释说康奈狄格州政府因为财政问题削减了人文学科的教育经费），学费要4万美元；再加两万生活费，相当于需要36万人民币。
娇娇不知道该怎么办：借钱去读，还是就此放弃？如果借钱，拿什么还？如果贷款，拿什么抵押？那段时间我们五个人陪娇娇一起纠结。Dove说：“不要去。东亚系毕业等于失业。你毕业也还不了钱。”小露跺着脚说：“耶鲁呀！这可是耶鲁呀！”路易重重地拍娇娇的肩，几乎把她拍倒在地：“要去，砸锅卖铁也要去！”
娇娇说：“我爹在家务农，我妈进城打工，你给我RMB36万吗？”
“——你不是说你爸爸妈妈都是大学老师么？”
“那是骗你们的。好笑吧。”
说完她自己干笑了起来。
在确定XX有色金属公司要她之后，娇娇给录取她的三所美国大学一一回复。她给芝加哥大学东亚系发邮件说：“我很遗憾地告知您，我被斯坦福大学录取了，所以决定放弃贵校offer。”她给斯坦福大学东亚系发邮件说：“我很遗憾地告知您，我被耶鲁大学录取了，所以决定放弃贵校offer。”她给耶鲁大学东亚系发邮件说：“我很遗憾地告知您，我被浙江宁波XX有色金属贸易有限公司录取了，所以决定放弃贵校offer。”
这完全是路易·保罗出的主意。他一边看娇娇发邮件一边自己乐翻了。我不知道这样的荒唐结局有什么好笑。拿到耶鲁人文学科录取函的人最后去了一家搞有色金属的民企。天知道老天怎么想的。
Dove签了工商银行河北分行，然后被下派到某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鸟不拉屎鸡不啄米超市不卖Dove”的小城市。他说路上的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小，都像在梦游，慢悠悠地飘。河北萎靡不振是有道理的。北京是个妖精，早把京畿数省的精气吸光了。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从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涌进京城，村子里只剩老人媳妇和孩子在等儿子丈夫和父亲回家。
小露去了一家图书公司。周六加班，周日加班，法定节假日挑着加班。她后来送了几本她参与策划制作的书给我：“狼性法则：职场生存之术”，“女人：你不知道的秘密——十二步搞定你的猎物”，“妈妈营养手册：为中国宝宝量身订做”，“60位世界著名政要私生活写真”“凤姐与四爷不得不说的故事”……我跟小露见面的时候我对她说：“小露，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浪费你的文彩和青春的方式了。”小露眨巴着眼睛，黑眼圈浓得像抹糊了的眼影：“我要吃饭，我要付房租……”
7月5日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我们六个人又从天安门到西单到复兴门再到金融街走了一遍。这里有很多楼我们曾一度走进，最后终究被扫地出门；更多的楼我们连门槛也没进。这个凝聚着那么多憧憬和希望的地方，一直被当作目标来努力的方向。一年之前我们踌躇满志相约而来，一年之后我们各自被盖上“Loser”的印戳发配边疆。一年之前我们给自己洗脑让自己相信命运掌握在我们手上，一年之后我们在想，原来社会可以这么XX，人可以这么沧桑。
高尔夫说，我当年选择工商管理专业以为这个专业赚钱，真的毕业了才知道，没有一点背景连公司的门都迈不进去。娇娇说，我当年申请美国学校的时候以为它们真的很自由很民主很公平，现在才知道没有钱什么都是扯淡。路易保罗在央行那栋像一只没了下眼皮的黄眼睛的建筑跟前吐了口唾沫：“我拷，你们才知道啊。”
娇娇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前前后后地摇：“梦想梦想，真的只是梦里想想的事情吗？”
小露梦游似地答了一句：“希望希望，就是拉稀时候的盼望。”
在我们刚刚遇见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群有一天分开了，我一定会发了疯似地想念的家伙。
我最先认识高尔夫。我们认识的背景是我保研失败，考研失败，考公务员睡过，男朋友甩了我。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猛然发现，我是个没钱没男人没工作没朋友的四无青年。周围的人懒得理我，而我也懒得理他们。那种被彻底遗弃的感觉像甩脱不掉的噩梦，让人对什么都失了兴致。我用很多时间逃课，吃饭，睡觉，用剩下的时间在三国杀online刷级。我注册了一个号，叫“活腻了的西红柿”。
有一天我进了一个房间。高尔夫坐在我对面，我们玩了几把，配合了几次，高尔夫问：“你为什么叫活腻了的西红柿？找不到鸡蛋吗？”
我回答说：“鸡蛋不要我了。”
“那你不要当西红柿嘛。”高尔夫说。
“可我就是西红柿。”我说。“大一的女生是樱桃，好看不好吃；大二的女生是苹果，好看又好吃；大三的女生是石榴，不好看但好吃。大四的女生是西红柿——你以为你还是水果吗？”
高尔夫回应给我三个句点。我仿佛能听到高尔夫在他的电脑跟前咯咯笑起来。
“你不要难过。你看我是高尔夫，比你还凄惨。”
“高尔夫为什么凄惨？”
“高尔夫球——有多远滚多远。”
我在电脑跟前咯咯笑起来，然后问高尔夫发生了什么事。高尔夫说：“从前有一只白色的小球，爱上了高尔夫球棒。高尔夫球棒说：‘我可不可以打你？’球说：‘你打吧。’球棒‘砰——’地一下把球打了出去。球虽然很伤心，但是它痛过，飞过，满足过，最后一个人跌落在角落里。它很难过，也放弃了希望，谁知道这时球棒又来了。球很高兴。球棒说：‘我来了是为了再打你。’球说：‘好吧，你打。’球棒于是又用力地打了球，这次打得更重，所以球飞得更高，掉得更重。后来，球棒又来了……”
“——还让它打？球应该离开球棒！”
“当然给它打。离开球棒，球就不是高尔夫球了。不是吗？”
在我们相聚的短暂的半年里，我始终没见那个扮演高尔夫球棒的女子。但据见过的人说，她又高又瘦，真的像球棒。而高尔夫自己又矮又胖，额头上的肉挤成一道道皱纹，像只肉乎乎的球。在高尔夫最后签约之前，球棒女跟高尔夫见过一次。那次见面以后，高尔夫在他不多的几个offer里选择了深发展——离北京最远的那个。
我想现在好了。球棒把球砰地一下打了出去，球飞了半个中国，最后落到深圳。也许远一点没什么不好吧？让球棒别再找到球了。那只球可以不必再做高尔夫球，可以做垒球，可以做小皮球，还可以用白色棉布裹起来做晴雨娘的脑袋。
而我也终于知道自己可以不必做西红柿，我可以不必再等那个莫须有的鸡蛋。我已经是番茄酱了。用小露的话说，番茄酱可以跟薯条，跟面条，跟油条，只要有创意，跟啥都可以——简而言之，“人尽可夫”，只要那个男人有北京户口，有房，有生殖能力。
在认识高尔夫以后，我又陆续认识了一拨白天努力找工作，晚上聚在学校西门外食街上玩三国杀的应届毕业生：路易保罗、娇娇、Dove和小露。Dove说：“我们是三国杀小分队。我们都玩三国杀！”
路易保罗说：“我们是无聊小分队。我们都很无聊。”
高尔夫说：“你们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们是筑梦小分队！我们要一起筑梦！”
娇娇说：“你不要理他们，他们是精神分裂代表队。他们天天精神分裂。”
好像一下子日子有了企盼。就算白天为找工作各种焦虑为难，依然有可以抛下所有全情投入三国杀的夜晚被一起期待。最初迷上三国杀，是因为失恋后的孤单。玩三国杀就像不断刷微博刷校内，是因为不想被冷落，不想被抛弃，不想抱着被子坐在床的一角发呆。想被关注，被惦记，被talkto。哪怕简单一句“杀”，都有了治愈的力量。
这个世界就像QQ，所有人都对彼此隐身。在我的其他任何一个场合，课堂，活动，职场，以及爱情，我都是一个可有可无，可以被代替的人。但是在这里不一样。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不可代替的。他们太熟悉彼此的出牌风格，以至少了某个人他们都会觉得似乎少些什么。高尔夫，路易，DOVE，小露，娇娇，以及我。一旦缺人大家都会互相询问，唉谁谁谁今天晚上来不来啊？怎么到现在还不来？唉那个番茄还是西红柿，你到底来不来的？我们都在KFC就差你了！
是在这里我找到了最纯粹的快乐。那种纯粹，是我在任何交际活动中都不曾感受到的。它让我相信人与人间的交往原来可以这样不掺杂质，原来人真的可以活得很纯粹。很纯粹很开心，不必去想明天的面试后天的考试。不抱任何目的。死心眼地一个劲地杀呀闪呀，不必揣测设问后面的意义。我们在一起起初仅仅是因为对于游戏的喜欢，可逐渐地理由就变成彼此达成的默契。
三月份高尔夫督促我开始找工作。三月并不是求职的好时机。大部分知名企业的校园招聘都在年前告一段落，年后只有零星的补招机会，还要跟那些已经有大量面试经验的求职者竞争。但是错过年后最后一拨校园补招，就会变成往届生，求职便更艰难。
在高尔夫的指导下我开始海投简历。因为找工作本来就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对自己的职业规划一无所知。从航空航天到挖井采煤我什么都投过。有半个月的时间投出去的无数简历无一回应。半个月后我接到第一个面试电话，十分神奇。
“喂，您好！这里是新疆阿勒泰电视台。我们通知您能来面试。”
我当时就激动了，电视台，不错啊。就问他怎么去。
“如果您从北京过来，建议您坐火车……”
我终于弄明白原来新疆阿勒泰电视台真的是在新疆。放弃了面试机会，但这个电话还是给我莫大鼓励——说明原来还是有HR会注意我的简历。我第一个正儿八紧的面试是南方航空。3月7日我提前两小时到人大南航招聘会。到场五六百人，不但把会场挤满，还挤满了楼梯。一眼望去全是女孩，目测男女比例约为1：5。次日初面，像模像样穿起正装，结果因为受凉感冒。抵达人大面试的教室时发现，男女比例已经变成1：1了。第三天，南航笔试在北外，先考行测再考托业。第一趟去的时候不知道要带身份证，只好打车回学校拿。几乎要迟到。进入考场，一眼望去都是男生，这时的男女比例已经变成3：1了。打起精神努力答题。结果行测有一半的题是数学，一大串数列。都是类似这样的坑爹题：1，2，8，28，让你算下一数什么。天知道这样的数列跟个人素质有什么关系。
上南航网站看名单，知道自己笔试未过，很不甘心。高尔夫鼓励我去霸王面。3月11日，早上五点起床坐公交去南航指定的宾馆面试。终于找到面试的大厅，并不敢进去。大厅外有十四五个进入终面的幸运儿，其中只有两个女生，其余清一色男士。也就是说，在那四五百女生里，只有两个进入终面。
先躲进卫生间换上正装穿好黑跟鞋理好头发，把准备了一个晚上的台词又背了一遍。一切打点停当，来到大厅跟前，找到正在点名的HR。我面带微笑不卑不亢地开始：“你好，我是来自P大的XX。我没有通过笔试，但却希望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那个点名的HR面无表情地说：“对不起，这不允许，请你出去。”我没放弃，继续说：“来到这里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真的很希望……”她根本没再理我，继续她的点名。
我不知道应该以哭还是以笑。我不知道应该下跪还是挺立。我不知道我应该倔强或者妥协。我不知道我应该守卫我那点最后的尊严坦然松手，还是死皮赖脸祈求再一次的机会——就像我面对前男友那样，脑子里除了绝望只剩一片空白。
求职一如求爱。要我的我不要，我要的不要我。爱我的我不爱，我爱的不爱我。
也许，像高尔夫说的，我应该再多坚持一下。比如说等到HR忙完，等到他们结束面试，再放下尊严去祈求。可是我脸皮太薄了。眼泪一下子滚下来让我乱了手脚。只能离开。好在这不是第一次，也清楚知道不会是最后一次。如果被人拒绝是一种常态，最好的办法是死心。
从面试的宾馆出来时才九点，正是旭日初升。上公交原路返回，太阳在车窗外耀人眼盲。在车上拿头发遮盖脸颊免得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返回后几次面试累积下的劳累一下子爆发，重感冒。鼻腔满是液体居然还流鼻血。
筑梦小分队——或者三国杀小分队，或者无聊小分队——的人一眨眼出现在我面前。高尔夫一本正经地安慰我，他一本正经的时候皱纹特别明显：“尽力就好。”路易保罗重重地拍我的肩，几乎把我拍趴下：“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拍完又说：“飞机公司有什么好。操，老子最爱打飞机了……”娇娇抱住我语无伦次特激动：“唉我们本是同、同、同……”小露帮她说完话：“——同根生相煎何太急？”Dove说：“——她是想说同病相怜。唉，总之你依然要相信自己的实力，他们不要你可能因为他们根本不要女生。”
让人特别感觉踏实的是，面试受挫的不是我一个人。
路易讲面试一家香港证券公司的经历。当天到的除了他全是女生，有名校毕业的，也有演艺学校的。那个老板穿着运动服，坐在豪华酒店的走廊里，三分钟面试一个姑娘。他面试的时候头也不抬，只管低头看简历；看完简历，就抬头打断正在发言的被面者，让秘书叫下一个人。他面试路易时，破天荒跟他聊了十多分钟。路易觉得特别得意。末了他问路易：“你父母是做什么的？”旁边的秘书解释说：“问家庭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如果你父母是从事商业金融的，我们默认你有金融行业的天赋。”
路易嘴一努道：“我爹卖猪头，我妈卖猪蹄。你们默认我有卖猪肉的天赋是吗？”
听到这里大家都激动了。Dove狠狠推了路易一把，说：“你傻的吗？去面试证券公司你跟他们说你家卖猪肉？”
路易说：“有嘛不对？工人阶级是我国领导阶级，工农联盟是我党执政基础。”
Dove说：“谢谢你。谢谢你全家。”
我们在一旁笑抽了。
Dove自己也没好到哪里。他去一家石油公司应聘秘书岗位。我们都嘲笑他，你一个大男人连秘书你也干呀？结果是他连秘书都没应聘上。竞争太激烈了——参加面试的共十人，两个清华，两个人大，两个石油大学，还有来自油田的什么学校。第一轮，两分钟英语自我介绍；第二轮，无领导小组讨论，也就是传说中的“群面”；第三轮，笔试，回答四十道选择题和三道问答题。Dove与参面的其他人互留了手机号。后来知道，清华人大的那些通通没上，最后被录取的是一个胜利油田那边过来的人。其实结果并不奇怪，垄断行业只招圈内人早已是公开的秘密。奇怪就奇怪在，如果他们已经选好人了，为什么还通知些肯定不被录取的人来面试呢。
在经历太多失败后，高尔夫组织我们去找“成功人氏”学习经验。我们找到一位毕业三年的师兄，听他眉飞色舞地分享他的成功经历。他大三时休学出去自己开投资公司。主要做信贷业务，也投资地产，偶尔拍拍电影捧捧新人。两年后他的公司在美国成立分部。他在乔治亚州有一栋别墅，邻居是州长的母亲。
“请问你开公司的钱是怎么来的？”路易特谦虚地问。
“我向我父亲贷款。”他说。
我小时候一直笃定相信作为弱势者可以通过付出更多的努力改变命运。是女孩，没关系，只要活得强悍不会输给男生；农村来的，没关系，只要学习刻苦只会比城里的小孩更优异；家里穷，没关系，咱不学画画不学拉琴可以看书可以背英语。我一直以这样的姿态活过来，可是终于发现在求职这道槛上，所有这些你以为能被弥补的都一样致命。找工作跟找对象一样，仪表妆容，家庭学历。你是女人，要生孩子的，有男人可以用公司为什么要雇你？你是农村的，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有圈子里的候选公司为什么要雇你？你很穷所以你没钱去斯坦福交换去耶鲁读书，你没学过美声没练过钢琴不会油画也不会书法，你人际交往圈里都没几个官二代富二代，你拿什么去做公关拿什么拉客户公司为什么要雇你？
迎接我的是一连串的失败。AHRP日企面试，面了五轮被淘汰；某话剧剧院，面试三轮被淘汰；某出版社，笔试过了面试一轮被淘汰。我分析自己的失败，关键是缺乏职业定位。可是，我很快发现，职业定位明确的小露也没比我更幸运。
小露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媒体。她面的第一家是某政府主管的报社，结果因为不是党员被淘汰。小露吸取教训，四月份她用一包牛肉干贿赂了那个党支书，把她弄成预备党员。5月小露拿到凤凰卫视中文台的面试机会。那天我陪小露去凤凰公馆，一个坐落在人大附近一条僻静街道上的旧式楼房。我们坐着那个晃晃悠悠的电梯上了三层。我们在走廊里东张西望，经过我们的多是些年轻或者年纪不轻的女人。后来找到了面试的办公室，我在门外等小露。结果小露没十分钟就出来了。小露说，我们起初聊得挺好。最后那个年长的女主管问了她一个问题：你是党员吗？小露想也不想就特得意地答：是啊，刚入的！
有些地方因为你不是党员不要你，而有些地方因为你是党员不要你。我们真的无措了。面对那些问题，我们究竟该诚实还是撒谎，究竟该点头还是摇头，究竟该说是还是不是？
小露还去面过北京晚报，在东单那幢富丽堂皇的新闻大厦。终面时我陪小露去。那天中午我们俩又渴又饿，为了等下午的面试我们又不敢离开。我对新闻大厦大堂里笑得很甜的服务员说：“请给我们来两杯牛奶。”这是我能想到最便宜的饮料。买单时笑得很甜的服务员收了我们RMB80元——绝对是我们一生中买过最贵的牛奶。小露说：“幸好你没直接要套餐。”于是只好从楼里出来找吃的。东单到王府井还有一段距离，我们不敢走太远；可是荒凉的东长安街全是高大的写字楼。后来我们找到一辆卖冰糖葫芦的三轮车。我俩特兴奋地各要了一根糖葫芦吃着。小露吃得快，吃完了还想再拿一根，这时——城管来了。只见那位老师傅极其矫健地蹦上三轮车拿出吃奶的劲踩踏板，一溜烟功夫没影了。我跟小露面面相觑，忽然发现小露盯着我最后一颗糖葫芦流口水，赶紧把它塞进嘴里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没吃饱，小露表现不够出色，反正那天以后北京晚报就再没消息。
高尔夫安慰小露说：“上帝关上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小露说：“上帝有时候不光会关上所有的门窗，还上了锁，还打开了煤气。”
面试与被面试，是一场博弈。
在面Citigate Dewe Rogerson的时候，那位HR姐姐特善解人意地对我说：“你找工作找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吗？来，跟姐姐说说，可以帮你出主意，还可以帮你找工作！”我像找到了亲人似的，从失恋一直讲到上一次面试被刷，声泪俱下，把所有委屈所有不满和盘托出。她安慰我，鼓励我，一面问更多的问题。末了她说：“我们会尽快通知你面试结果。有什么好的工作机会也会推荐给你。”
我不知道她说的“尽快”是什么时候。反正直到现在，她既没通知结果，也没给我推荐工作。
我不用路易保罗再来跟我强调一遍我有多二——一个证券公司面试时说自家卖猪肉的傻大个，有什么资格来说我？是，真二。如果诚实是二，我们全二到家了。
百战百败，百败百战之后，我终于积累了些许的经验。比如，不要完全说真话，真话假话要混着讲；比如，不能把面官当好人，他总是千方百计让你出洋相；再比如，下辈子好好投胎。
求职的三个月里我学会的一切，把前二十年累积的生活方式与信仰全都颠覆了。我学会把自己梳妆打扮成一个职业化的形象。我学会了隐藏，夸张和撒谎。我学会在一次次面试中不断积累我的吹牛技巧，终于逐渐做到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学会把声音压低沉，走路时跟鞋鞋尖对准一条线。我学会不断放低预期目标。成长就是学会死心，成熟就是学会彻底死心。死心是对自己的仁慈。
随着生命朝既定的轨道一点点逼进，梦想可能的空间被一点点挤兑。终于有一天你发现斗志尚存却已然没有转身的空间。收钱的是少数人，大多数人毕竟要充当廉价劳动力；数钱的毕竟是少数人，大多数人都在帮人数钱。
我最后如愿以偿，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如愿以偿”的“愿”，就是在北京活下来。我在北京留下来了。留下来却发现，我为之留守的理由已不在。
在被那个保险公司录取后，我还去面过L基金会。我见到基金会的主人L先生本人，是位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的名字以烫金的大字粘贴在我们学校和周围学校许多大楼显眼位置上，见到他时我奉若神明。面试在国贸一个极尽奢华的酒店，号称长安街第一高楼。以前我曾想，纽约有帝国大厦，东京有东京塔，上海有东方明珠，可是北京却没有什么可以俯瞰全城的东西。上了那个酒店63层大堂我终于知道，北京并不是没有，只不过俯瞰北京的至高点只属于富人。
古紫色羊绒地毯铺展开一地奢华。枝形吊灯撒下的柔和金光在脚边流水底的白鹅卵石上弹跳。黑色燕尾服的提琴手在角落的绿植畔撩拨旋律。服务员频频以粤语或英语问好并引导，普通话几乎听不到。巨大的落地玻璃外是国贸高档商务写字楼，长安街，秀水街，央视新址。从这个视角，你以为自己凌驾于京城之上。
面试以英语进行。L先生有很重的广东英语的口音，我花了一段时间才适应。简单聊了我了简历后，他让我读他写的一篇英语文章。那篇文章从黄帝出发，引入熵和反熵的理论，阐述他的治世理想。L想要建立这样一个未来社会：在这个社会中，一个人只要有能力，他就有机会施展才华，就能够占有更多的社会财富；这个社会崇尚竞争，竞争的胜利者相当于孔子眼中的圣人和苏格拉底那里的哲学家王，他们将占据社会诸阶级的顶层。我大肆赞美了一番，转而问：“那么穷人呢？那些没有能力的人呢？那些天生穷天生笨天生残疾或弱智的人呢？那些竞争的失败者呢？他们在这个社会中有位置吗？”
L先生特痛快地摆摆手说：“会有个小小角落安置他们。”
L先生说得对。的确会有个小小角落安置那些穷人，那些天生的loser。
而我也在京城里找到了自己的小小角落。
找房子的时候恨自己没有小龙女的本事，不能在树上吊根绳子睡觉。几经辗转，我在正对军事博物馆的一条小街租了一间小屋，月租一千五。是两居中的次卧，十多平，从这门到窗够我翻半个跟头——如果不摆那张占了一半面积的单人床的话。窗朝西，对着底下吵嚷的街道，街边有民工住的简陋棚屋。住在贫民窟没什么不好，可以在农贸市场买到便宜的蔬果。街上总是赶往北京西站的旅客，行李箱咣当咣当；还有上身赤膊的民工来来回回地走，有时在小摊上喝啤酒吃三块钱一碗的炒粉。他们的吆喝声很响很大声，说着各地的方言和脏字。
高尔夫问我，住在这么乱的地方你走夜路不怕啊。我说不但不怕，反而觉得亲。每天我从最繁华的地段回到我小小的破落的角落里。在光鉴可人的电梯间里那些女同事想不起我的名字叫我“亲”——她们和我一点也不亲；在富丽堂皇的商场里那些年纪轻轻就背景离乡的女孩从柜台后面叫我“小姐”——她们期待我消费；在路边的馄饨摊上那个湖南口音特重一笑嘴张得特大的大姐叫我“小妹”——她好像真当我是亲妹子了。因为真的是同类。因为都一样走着这条路吃这条路上的油条豆浆，因为都一样离开家乡漂泊在外见不得爹娘，因为都一样出卖青春拿着微薄的薪资挣明天的口粮。
大家各奔东西之前，筑梦小分队——现在他们已经改口叫自己做梦小分队了——来军博看我。我带他们看了我的房间，请他们在路边的小摊上吃炒粉。吃完后我们去地铁站旁的麦当劳继续三国杀。
我从牌后面偷偷地看每个人。我在心底里庆幸我有你们。这段生命中恍如奇迹般的日子，一侧是成人世界的世故与险恶，一侧是三国杀牌桌上的直率与真诚。我以并不优雅可是足够尊严的姿态结束我的这一季。像跨越一道河，一座山，一个真正成年的标记。旅途经历的大风大雨大起大伏，是你们made lifesomucheasier。你们不给承诺可是你们总是会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那里。
我无法确定我是否早已被一些我无法忘记的人忘记。我无法确定那些我曾以心血对待的人是否有一丝一毫珍视过我的感情。我无法确定我身边那些曾经宣称爱我的人是否早已将关于我的一切送进回收站里。但是，因为他们我却十分百分万分地确定，会有人记得我。会有人记得那个脑子特二总是在面试时犯各种低级错误的，那个面试回来泣不成声却在你们一逗之下笑得前仰后合的傻瓜；会有人记得那个打起牌来是忠是反从来不隐瞒身份，是内就跳出来说“谁惹我我砍谁”的西红柿；会有人记得那个说无数次“玩太多了不能玩了”第二天却照样通宵的，那个最后一晚表情很无所谓但是最后K歌竟然泪流满面狼狈逃走的，那个与你们彼此陪伴，一起找工作也一起玩了一整个学期的三国杀的我。
而我也会记得。一直一直记得。
会记得高尔夫。会记得是你把我带进小分队。会记得你额头上的皱纹。会记得你憨厚的死心眼，跟各种人吵哪张牌该出哪张牌不该出。会记得你摆出学长的表情跟我说“你知道吗”，自己却在面试时犯同样的错误。会记得你跟我说要单纯一点快乐一点，记得你说梦想就算不能抵达，也会永远闪亮在我们的头顶。会记得你讲的关于高尔夫球和球棒的故事。我知道有一天，有一天等西红柿找到那根要跟她一起上餐桌的薯条、油条或者面条的时候，你也一定会被一个人——当然是一个女孩子，带回家嗒。
会记得路易保罗。会记得见你的第一天我偷偷地想这人长得好猥琐啊！会记得你洗完头一头亮晶晶地跑进KFC。会记得你在KFC同时被我和另一桌人叫住，你就跟他们说“唉呀番茄MM叫我”，然后就来了我们这桌，哈！会记得你讲的那些黄色笑话。会记得你特能忽悠，明明是反贼还让我一个主公帮你拆乐不思蜀，结果拆了以后你毫不犹豫地来砍我了——真是可恨！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再没找到像你这么能忽悠能折腾的人了。你走了。
会记得DOVE和小露。会记得好像你们俩在场的时候我总是觉得特别开心，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们俩我就想笑。会记得小露特别特别能喝，我问你喝了多少的时候DOVE特夸张地指着一排空瓶空杯子说喏，喏，喏喏！会记得小露主我忠我们俩招架不住反贼的猖狂进攻的时候，我就怂恿小露命令DOVE跳忠，然后反贼Dove就跳忠了，哈！赢了！
会记得娇娇。会记得你一激动就会结巴。你去了浙江以后，有没有人像我们一样，你一结巴帮你接话？会记得你掉过的眼泪。你再哭的时候，有没有人抱你，有没有人为你擦眼泪？会记得你的梦想，那也是我们的梦想。你可以难过但是请不要放弃！就算天再黑雨再大，你知道云层之上还有星光。要相信一扇门关上，一定会有另一扇门打开；如果上帝真的关了门关了穿还锁死还开煤气，操，我们在墙上踢也踢出一个洞来！
有些朋友是说完再见就再也不见的。有些朋友是跟你说保重然后就跟你绝交再不过问你死活的。有些朋友是以离别结束所有联络所有交集的。我们只是一帮因三国杀和找工作而聚到一起的人。有一天我们在KTV里泪流满面地唱同桌的你。有一天我们各奔东西。有一天我们不再爱玩三国杀了。有一天我们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纠结自己的爱情自己的家庭。有一天我们会失去联系。
可我还是那么地确信，好像只要我有点什么事情找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高尔夫、路易、娇娇、Dove和小露都会一如既往地回应我出现在我身边。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两个会跟两只路遇的蚂蚁一样偶尔遇见，碰碰触角，叙叙旧情。有一天我们头发苍白，牙齿掉光，我们中一两个偶尔听到另外的人的消息，感慨不已。有一天我们会跟我们的孩子说，你们现在这些小孩玩的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我年轻时候才好玩呢，那个时候，我跟一帮人在KFC通宵……有一天我们想起有这样一个叫作三国杀的游戏。因为它我们每天肩并肩坐在一起，因为它我们从早晨开始期待。因为它我们成为彼此的同桌的你。
最后一晚的三国杀。像一道休止符，一场郑重的成年仪式。散场之前娇娇一边流泪一边捶路易说我们不分开好不好。我们一直一直杀下去到死好不好。
可是不能。我们再也不能这样没心没肺地杀下去了；再也不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彼此身边告诉对方说没关系，会好的，要坚持下去；再也不能沿着那条梦里的街一直走一直走手挽手唱我们的歌做我们的梦。高尔夫要去深圳，路易要去甘肃，Dove要去河北，娇娇要去浙江，而小露和我留京。从此我们将各奔东西各自顶着头顶不同的天空。从此那些杀得昏天黑地的夜晚将被我们各自保存进记忆。从此我们将各自为生活奔波各自成家立业然后生儿育女。从此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作于2011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