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手中的摄影机,像湖底泛起的气泡,将潜藏的记忆翻了上来。
这是三年前在凉州分别的时候,张潮送给我的,一直放在顶柜最深处。不知是因为想要逃避过去还是想好好保存。打开折叠屏幕,红色的空电池图标不断闪烁,插上电源,屏幕闪了几下才亮起来,里面还留着几段影像。
随手点开一段,晃动的画面充满屏幕,张潮的脸出现在眼前。那时他理着个圆寸,棱角还没有从脸上的稚气中显出来,眼睛却出人意料地明亮,带着一点聪明狡黠。虽然他只小我两三岁,但仍是学生模样。
画面中张潮正站在太阳下,额头、鼻子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手搭凉棚为眼睛遮光,身后是一座古老的寺庙。我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武威的海藏寺。摄影机镜头对着自己,有些局促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从摄影机的扬声器中传来:
“武威,古称凉州,城外有古刹名海藏寺……”
“一晃都三年了。”我心中感叹。
第一节 海藏禅林
三年前我从西安出发,沿着河西走廊一路往西北方去。没有规划,漫无目的。有时乘火车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有时乘大巴,到了哪就停在哪,像水上落叶,打着旋任意漂流。
十天后我到了武威。
我在武威逗留了几天,将周边的名胜看了个遍。那里不过是一座西北小城,依旧能从古迹名胜中,领略到过去“河西都会”的盛况。
那日我正打算离开,早上照例到酒店楼下的牛肉面馆吃饭,老板已经认得我了。
“早啊。”老板坐在门口,手中打着蒲扇。
“不早啦。”我在门口的桌前坐定,“最舍不得的,还是您这一碗面。”
“要走了?”
我点点头。
“大碗,不要香菜,牛肉加倍。”老板朝内吆喝了一声,而后笑道,“赶路前要使劲儿吃,下一口还不知道在哪呢。”
闲聊了几句后,面端了上来,盆一样的白瓷碗中,清汤白面,牛肉片在上面旋了个圈。
我刚挑起一口面送到嘴里,忽觉地面晃了几晃,忙将滚烫的面条咬断了囫囵吞下,拔腿往外跑。周围陆续跑出几个人后,已再无余震,于是大家又相互取笑着回到室内,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面条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我回到面馆,赶紧要了杯凉白开。
“跑那么快,我还当是解放军剿匪呢。”老板坐在原处,几乎没动。
“没感觉到地震了?”
“小震不必跑,大震跑不了。”
我看这震级并不大,坐下来继续吃面,总算凉了一点。
“兴许土地爷留人呢。”老板摇着蒲扇,笑道。
“那就卖他个面子,多留两天。”我咽了口面,“这周围还有哪值得一看?”
老板问我去过哪,我说了一串,什么雷台汉墓、鸠摩罗什寺、天梯山石窟、文庙、大云寺等等。
“还去得不少,海藏寺你去了没?”
“还没。”我吹了吹筷子挑起的面条,连吸带咽,大嚼起来。
“那地方还不错,值得一看。”老板看我吃得香,心情大好,说了一串公交车换乘路线,七拐八绕我也没听明白,只是点头。吃完结账,回到下榻的西凉酒店,想着再续一晚房费。
前台后站着一位看着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见我以来,就问:“刚是不是地震了?客人们一溜儿往外跑,我还不知咋了,就跟着跑了出去。都说是地震了,我也没感觉到。”说着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地震什么感觉。”
“要不你站桌上我给你摇摇?”我笑道。
小妹也笑了,说:“你瞧瞧,门口那帮客人还不进来,惜命得很。”这时她才想起自己是个前台,问我,“要退房吗?”
“再续一晚。”
完事后我径直出了酒店,打了个车就直奔海藏寺去了。
出了市区,接连穿过几座村庄,车窗外扬起的尘土,被阳光一照,好似起锅的蒸汽,如水似雾,一片蒸腾。不久出租车拐了个弯,绿油油的农田中豁然立着一座三进木牌楼。
我结了车费,刚打开车门,就觉得一阵热浪从门缝里涌进来。车里冷气开得足,突然被热气一激,不禁打了个战栗。一下车,我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木牌楼下,抬头看到一方牌匾,上书“海藏禅林”四个大字,字体浑厚苍劲,定是出自名家之手。不及多看,赶忙躲到阴处,靠在木柱子的石基上,总算凉快了。
海藏的山门大开,里面静静悄悄,只有几声蝉鸣打破了午后的寂静。视野之中,空无一人。
“谁大热天地跑这来?”我心中刚一说完,就看见我来时路上缓缓走来一个身影。
那人身穿白汗衫、藏蓝色裤子,脚蹬一双白球鞋,身后一个书包,鼓鼓囊囊。他走到山门前,从腰带上挂着的小包里取出一个摄影机,用手挡着阳光,低头调试了几下后,便将摄影机举起,镜头对着自己,口中说着什么。
我在一旁听不真切,偶尔传来一两句,尽是些半文半白的话,不禁心中哂笑:“谁要跟我这么讲话,我宁可聋了。”
那人录完后,马上低头看了遍回放,摇摇头,准备再录一次。
“要帮忙吗?”我朝他喊。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了我一眼,说:“那谢谢了。”
我吸了口气,做好心理建设,才从木牌楼的阴影中踏出,阳光一照,脖子后就感到一阵灼烧。我走上前去,接过他的摄影机,半蹲下来,把海藏寺的山门都装进了画面。
“点那个箭头是开始。”他说。
我点了点头,摁下按键,比了个大拇指,那人便演讲似的开口道:
“武威,古称凉州,城外有古刹名海藏寺。周围林泉茂密、松涛林海,犹如海中藏寺,以此得名。寺中有古台一座,乃‘东晋明帝太宁中梁王张茂立’,唤曰:‘灵均台’。传说当年萨迦班智达与阔端王凉州会谈时,曾在此降服毒龙,为阔端王治病。曾有人说,在天朗气清之日,临高台而观,可见祁连山脉点苍耸翠,武威绿洲黍稷离离,峰高昊天,地远八极,凉州景色,尽收眼底。”
不过这次说的比刚才还要拘谨。
“镜头感不行啊,”我打趣道,“再来一遍?”
“就这样吧。”
他接过摄影机,放回腰间小包。我看差不多与我同龄,大概小我几岁,不怕晒似的只穿着短袖,也没带帽子。身上的白汗衫湿了几片,仿佛是浅灰色的大团印花。
“旅行博主?”我问他。
“不、不。”他摇摇头,伸手抓着后脑勺说,“留点记录,别回去就忘光了。”
“专业!”我伸出大拇指,“不像我,昨天干嘛了我都记不起来。”
“随便看看就挺好,我是因为来武威这里考察——”
“呦,考察,那您一定是新上任的兰州军区司令员了?”
他笑了下,说:“我来这是给博士论文找点素材。”
“博士?书还没读够啊。”我笑道,“佛学博士?”
“历史学,研究西藏史的。”
“研究西藏史跑这干嘛?”
“元代西藏史。西藏并入中国版图,就是因为萨迦班智达和阔端王的‘凉州会谈’嘛,我写的就是《凉州会谈对西藏并入中央版图之影响》,所以才来这看看。”
我带着一点好奇,漫不经心地听他介绍自己的专业。
“那你是学什么专业的呢?”他问。
“我本科是学土木的,工作两年了。本以为学这专业是设计楼房,谁知现在整天跑工地。”
“这样啊。”
“咋了?遇到个粗人?”
“没有没有,工作挺好的。”他伸出手,说:“我叫张潮。”
“我叫陈塘。”我握了下他的手,“要不咱今天就一起去寺里看看?”
“没问题。”
“没想到还遇一导游。”我笑道。
当下我们一拍即合,往山门走去。门口没人卖票,我正准备进去,见张潮往功德箱里投了二十块钱。
“兄弟信佛?”
“也算不上信,藏族史都是佛教世界观,但凡是个人物,都是这个佛那个菩萨的化身,就自己也不知道了。”
“你那二十算我十块,今晚请你喝酒。”
说着,我们就一起进了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