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继续朗诵道:
“玉盘珍羞直万钱。”
张潮刚译完这句,只听得仓央嘉措朝着堂下众人说了几句话,颔首而笑,面露赞许之意。
“果然他们还不知道李白。”我心中大为振奋。张潮悄声为我转述仓央嘉措刚才的几句点评:
“金樽清酒,未有一斗十千之理,自然是夸饰了。”
我点点头,下已经十拿九稳了,便一口气念完了这首诗,我每念一句,张潮就为我翻译一句。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张潮说了半天才停下,或许是藏语还不熟的缘故,也可能是传递同样的意思,藏语需要的音节数远大于汉语。
我等张潮译完后,踌躇满志地朝堂下四望,气氛却不似我的预料。大厅中气氛陡然一沉,好似结了冰的湖底,原本摇曳的烛光,也似被冻住的水草。满堂宾不再是先前轻松自在的样子,皆容色大变,回遑如失。
我心下一惊,后背直冒凉意,忙低声问道:“怎么了?”
张潮也有些惶恐,生怕我们说错了什么,只是摇头。
只听得仓央嘉措发出一声叹息,原本青年人的明亮神采顿时黯淡了下来,原本坐姿端正的身躯,此刻却像是抽了筋骨一般,缩小了一圈,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寂寥之感。
仓央嘉措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全然不似先前高贵的模样,而更像是一个不需要时时刻刻保持高贵与优雅的凡人。众宾随即一共饮一杯。
仓央嘉措开口了。我催促张潮快些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张潮转述道: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仓央嘉措好自呓般地念着这两句诗。
“我记得世亲菩萨有过这样的教导:‘一切现象皆永恒流转如瀑布。’当时的我并不能领会这句话的含义,而今我知道了。正如一滴雨水落在喜马拉雅的山尖上,偏向东边的山坡就汇入雅鲁江,偏向西边的山坡就汇入恒河。咫尺之遥而天各一方,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时,堂下众人又开始变得躁动不安,尤其是那位身披虎皮,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更是鼓噪起来,几乎要将身前那张矮桌掀翻在地。那位年迈的喇嘛,也开口进言,沧桑的声音,好像是石块在喉咙里摩擦。
张潮说道:“他们还是在说夺权的事情,那位老喇嘛说:‘与其在这条歧路上了却这一生,不如放手一搏,就能回到利益众生的正道。’而那个络腮胡子说:‘不如明天召见第巴,我们一齐上前将他乱刀砍死。’”
仓央嘉措面对着满堂宾客几近喧哗的谏言,表现出一副毫不关心的冷漠。然而这大厅中的氛围却愈发激动,甚至连那位已有些朦胧醉态的浪子,也捶着桌子哭了起来。
“他哭什么?”我问。
“哭雪域众生,得不到观世音的教化,即便是‘长风破浪会有时’,但也等得太久了。”张潮补充道:“达赖被认定是观世音的化身,所以布达拉宫即是‘普陀洛迦’,或者‘普陀山’,意为‘观世音的道场’。”
仓央嘉措的声音好似从远方传来似的,将大厅中混杂的响动盖住了,如海浪漫上沙滩,抚平了砂砾的褶皱,只说了一句话,大厅中便安静了下来。
“诸贤德!”张潮为我译道:“一切众生,若于佛法有相信之心,供养佛法僧三宝,即能自渡。一切觉悟者,若发心‘我要度众生’,那么就不是觉悟者。为什么?根本没有什么觉悟者,只有这样一个虚假的名称而已,正如我的名号,也不过是一个虚假的名称而已,不可执着。”
“当年伟大的五世,为了让纯净的格鲁派教法弘扬雪域,联合蒙古和硕特部大败藏巴汗。然而随着五世的圆寂,和硕特部拉藏汗继位,并没有退出雪域的意思,二十多年来一直是第巴大人从中斡旋。而今如果诸位让我行此夺权之事,恐怕拉藏汗会趁机起事,于我雪域众生又有何益?”
仓央嘉措叹了口气,语调之中好似在感叹。
“况且生命的长短随造化而定,无论歧路正路,终究要走到尽头。此生只有精进修为,来世再做渡人的事吧。”
张潮转述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仓央嘉措已经换上了一副坚定的神情。我知道,让在座的宾客为了他去以身犯险的事,仓央嘉措是不愿意做的。堂下众人也听出了这话中毫无余地的果决,便不再说话,大厅里的气氛顿时凝固住了。
仓央嘉措对捧着金瓶的白衣少年招了招手,那少年缓步登上仓央嘉措所在的台子,深深弯下腰,胳膊向前平伸出去,将那金瓶捧到仓央嘉措跟前。仓央嘉措随手拈出一根,仔细看了一眼,而后朝着堂下的方桌掷了出去。
“‘仙鹤’、‘奇想’。”张潮听着那少年的宣读,为我翻译道,“主人作诗,估计是最后一首了。”
只见仓央嘉措愣了会神,入定了一般,仰起头似乎在看天空中的飞鸟。他的声音再次传来:
“洁白的仙鹤啊,
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到了理塘就回。”
张潮跟我转述完这首诗后,我们一同端起酒杯,与众宾共饮。张潮刚抿了一口酒,酒杯却从手中滑落,酒撒了一身。我朝他看去,但见张潮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先是一惊,而后神色黯淡下来。我连忙问道:“这诗怎么了?”
“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场‘诗镜之筵’了。”张潮幽幽地说道。
忽而一声木石相击的清脆声响传来,仓央嘉措似被惊醒了一般,朝着台下的白衣少年们示意,少年们便走向大厅中央,将厅堂中央的方桌连同其上安放的黄琉璃鉴,抬到了我和张潮左手边的角落里。一列甩着长袖的舞女款款走到大厅中央,怀抱各类乐器的乐师也已在一旁就位。仓央嘉措右边随侍的白衣少年高唱了一句,即便不用张潮翻译,我也能猜出来,大概是“开吃”这样的话。因为那声话音刚落,清亮的管弦之声,伴随着有节奏的鼓点一齐响起,那十来个舞女踏着乐声开始起舞,长长的衣袖好似纷飞的白鹭,传来带着羊膻和青草味的少女气息。空气好似突然融化了一样,觥筹交错之中,逐渐有了些许欢声笑语,将刚才的阴霾之气冲淡了许多。
张潮终于意识到自己饿了,对着那桌上的菜肴大嚼大咽起来。而我刚才在他们作诗的时候已经吃饱了,只盛了一碗心心念念的鸡汤,一边慢慢品咂,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面前的歌舞。
那鸡汤果然鲜美无比,浓香之中,有种雪山融水的清冽之感,中和了其中的油花。除了藏红花蕊之外,似乎还有几味藏药,估计也是那种最名贵的品类,什么雪山莲花、冬虫夏草,怕是都在里面。我抱着喝了就是赚到的心态一连喝了好几碗,眼睛四下张望,余光却落在了身旁的黄琉璃鉴上。
“彻见法性,明镜自观,变化千戏景。”
我看着黄琉璃鉴上果真倒映出大厅中那一派梵净歌舞的景象,就突然想起了这句诗,眼前的一切忽而变得虚幻起来,好似镜中梦幻一般虚妄不实。我连忙摇摇头,意识才回到现实。我看了看表,六点了,便用胳膊肘推了推张潮道:“该走了。”
张潮正梗着脖子,端着一碗酥油茶,使劲儿咽着。过了会儿才开口道:“刚云板响了一下,才到子时,十一点多,急什么。”
我又低头确认了一下,尽管表盘上的裂痕有些遮挡视线,但的确时针端端正正地指向六点。张潮凑过来看了一眼,笑了一声,好似幸灾乐祸似的说:“呦,小媳妇送的表坏了。”
这句话好似一根针挑在了我心上,我又想起当年定西城外的事来,便默默看着手表,不再说话,心中觉得对不起她。
张潮自顾自吃着,半晌才发觉我只是呆坐在一旁,猴一样地凑过来说:“咋啦,伤心了?”
我强打起精神说:“等咱们回去修修就好了。”
张潮笑着说:“逗你呢,你咋这么蠢。你那是凉州时间,这里是布达拉宫,有自己的时间。”
我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张潮,听他说:“之前在布达拉宫,时间一跳就是两百年。你早晨八点回忆小时候某一天的晚上六点,那你说现在是几点?”
“八点。”我说道。
“这不就对了,你手表上的时间是对的,只不过这布达拉宫里时间错乱罢了。”
“那既然六点了,你吃好了没?”我催促道。
张潮喝了最后一碗鸡汤,看到还剩两个烤包子,说:“你一个我一个,吃完吧。”
当我俩就着酥油茶将那包子咽下去后,已经撑得有些站不起来了。我双手扶着地,从坐垫上一翻身,弯腰站了起来。而后我们一同走向仓央嘉措,站在他面前的台下,双手合十鞠了一躬。只听得张潮和仓央嘉措二人说了几句话,仓央嘉措又端起自己的金樽满饮了一杯,作为送别。
我酒气上涌,对着仓央嘉措说了句:“也祝你能一展抱负,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众生。”
仓央嘉措笑着向张潮问了句话,大概是问我刚说了什么,张潮便翻译了一遍。仓央嘉措听后,只是微笑不语。
我们后退了几步,旁边一位白衣少年领着我们沿着墙根朝我们进来时穿过的那扇门走去。出去的路上,不时有宾客为我们举杯致意。我也酒兴大发,一个个抱拳回礼。张潮扯着我的衬衫衣角说:“差不多行了啊。”说着我们便出了门,回到当初的那个山体中的平台,身后的那扇木门缓缓关闭,唯有那门环上的五色布条编成的绳子晃了几晃后,静静地垂到了地上。
“你不会喝醉了吧。”张潮问道。
“我没醉。我哪能醉。没喝多少,我当初有一次一个人干了两斤。”
张潮估计是见我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冷笑了一声。
我这才感觉有点晕,便扶墙站着,手掌感受到一片冰凉湿滑,问道:“对了,你们刚说了什么?”
“也就是些客套话。”
“说说。”
张潮叹息道:“你知道他后来被褫夺达赖喇嘛的封号么?拉藏汗最终还是杀了第巴,上书清廷,废除了仓央嘉措的封号,并将他押送北京。在被押送往北京的路上,仓央嘉措圆寂于青海,时年二十三岁。开宴前的致辞中,仓央嘉措说起自己十五岁被认定为五世达赖的转生,距今已有七年,我就隐隐觉得他似乎已经自知时日无多了。”
“难怪我念出那首《行路难》,会让他如此感慨。”我忽而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即便是自罚三杯,也不该起这个话头。
“我刚想跟他说这件事,不如赶紧逃命,但他说:‘倘若要去云游,便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我又说:‘道别之后,估计再也不能见到了。’他说:‘不来相而来,不见相而见。’”
说着,张潮叹了口气,说:“刚刚他念的那首诗,要向仙鹤借一双翅膀,飞到理塘。这个‘理塘’就是后来的七世达赖转生之地,这首诗也就成了他的转世预言,写于他圆寂的那年。”
“与其这样,倒不如放手一搏,咱们也协助他夺权,会不会结局会好一些。”青稞酒的后劲上来了,我不等张潮说话,便走到那扇木门前,抓住门环上系着的绳子,使劲儿一拉,那门豁然洞开。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着实大吃一惊,腹中的酒几乎化作冷汗冒了出来。
方才还一派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的宴会大厅,此刻却在一片昏暗中显得荒凉破败,一股夹杂着霉味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四周那些长桌,已经腐朽不堪,七零八落地沿着墙根摆着。整座大厅里,唯有那明月般的黄琉璃鉴,依旧立在墙角那张方桌上,静静地照着这盛衰无常的景象。
“走吧。”张潮说道。
我依依不舍地关上门,刚才那一场盛大的“诗镜之筵”宛若醒来后依稀不清的梦境,被关在了门后。
我取下门边石壁上嵌着的铁环中依旧点燃的火把,向四周照了照,果然除了我们来时的路外,还有一条路,我和张潮便朝着那条幽暗的隧道中走去。我还未酒醒,脚下深一脚浅一脚,好像山洞在摇晃。
摇晃了两下后,火车缓缓进站,整个车厢的人几乎同时起身,似乎只有我不赶时间。
“叔叔再见。”坐在我对面的小孩给我挥了挥手,他妈妈也转身对我笑了一下。我将那本《奇境》递给了他,说道:“好好学习,争取今年就能把这本杂志上的字认全。”
“快说谢谢叔叔。”他妈妈说。
“谢谢叔叔。”他拿起杂志,装在自己的卡通背包中,和我挥了挥手后,就像是汇入人流的小溪一般,消失在一片背影之中了。
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从行李架上拿下背包,单肩背在身后,下了车,站在刚才还人潮涌动的空旷站台上,筹划着下一步怎么办。
“应该先给张潮说一声吧。”我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张潮发了条短信,说我到了,问他地址在哪。几秒后,我就收到了张潮的回复,告诉了我他的地址,并且从火车站乘地铁几号线在哪下都写得明明白白。
我出了站台,按照指示下到负一层,站在台阶顶上向下看,负一层的小广场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是坏了的电视上显示的雪花屏一般,毫无章法地游走着。我想了想,还是退了回去,从出口七拐八绕地走到了室外。虽然已经快到中午,但依旧像是早晨,透过雾霾,太阳已经衰减成了一个印象派的光圈,忧郁而松弛的轮廓,宛若老年人的姿态。
在室外广场的一侧,依稀能看到一条长队排在一个画着出租车标志的牌子下,虽然队很长,但却比地铁站里强多了。我走到队末,跟着长队缓缓蠕动。谁知往前移动了十几步后,才发现里面被齐腰高的栅栏摆成了九曲十八弯,要拐十几次才能坐上出租车。我只好跟着队伍继续前进,走进了铁栅栏之中,弯弯绕绕的样子,就像是打了个结。恍惚间,我以为我回到了“无尽之结”。
这三年来,一直横亘在我和张潮之间的那些事,那些最诡异、最可怖的事情,就发生在那条被张潮称之为“无尽之结”的山洞里。
我忽然一阵晕眩。
“小伙子,赶紧上车。”一位戴着红袖章的老大爷朝我喊道。
我缓过神来,我已经排到了队伍最前面,便连忙走到面前的出租车前。
“您上哪儿?”我拉开出租车的后排车门,司机师傅转头问道。
“这里。”我让他看了一眼张潮的短信上写的地址。
汽车发动了,我难以抑制地陷入那段我最不愿触碰的回忆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