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田淑郎向来是果决且颇具行动力的人。很快,他将京都的事情安排妥当。举家迁往金泽的日子不远了。不过他还有件事要办,他要带红菱去东京做个彻底的复查,配一副眼镜。
冈本润一郎曾经告诉他,红菱配戴眼镜后,可以慢慢练习读书识字。而李闻远的殷殷嘱托犹在耳畔,红菱一定要读书。
初夏的时节,春田淑郎和爱子带着红菱再次来到东京。重逢冈本医生,红菱显得记忆模糊,但冈本医生却对她记忆颇深,笑着说:“长高了!”
他为红菱做了全面的复查,满意地点点头,表示无需担忧。
“没有绿内障和网膜剥离的迹象,真是太好了。”冈本医生笑着说。
“可以为她配眼镜了吗?”春田淑郎问。
“可以了。不过,第一副眼镜度数会很高,以后随着视力的不断恢复,可以慢慢调下来,只是这么小的孩子要吃苦头了。”
春田淑郎点点头。但他想这是值得的,为了踏入新的人生,你总要付出。
“红菱的眼镜需要特别配置,可能要等上一段日子。如果不方便的话,你们先回去,等配好了我给你们寄到京都。”
“也好。不过不要寄到京都了,我们要搬到金泽去了。”
“哦?为什么?”
“我接到了新的聘书,要去做医科老师。金泽更适合安心做科研。”
“嗯,也好。更符合你的脾气。”
一切准备妥当,春田淑郎与红菱要返程了。然而爱子却突然说,这次她不打算回京都了。
春田淑郎似乎明白她的意思,没有过多询问,而红菱却无法接受这个突来的现实。一年来她习惯了爱子的陪伴与照顾,这忽然的告别让她心中猛然抽空。
爱子怜惜地摸摸红菱的脸,笑着说:“红菱已经长大了,日语也说得很好,我相信即使我不在,你也会愉快地生活。”
“可是你要去哪里呢?”
“我要去需要我的地方。”
“我也需要你……”
“真一和纯子在家里等着你,他们会是你的好伙伴。”
“你不在了,闻叔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
爱子笑了,那笑容里却透着淡淡忧伤。她没有回答红菱的疑问,抬起头与春田淑郎礼貌地告别。春田淑郎拉起红菱的手,叮嘱爱子多多保重,而红菱面容惨淡,始终在心中盘问:她这样走了,闻叔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
在驶往京都的列车上她还在想着这件事,鼓足勇气问春田叔叔,可他却并未回答,只是摸摸她的头。
她再也没有见到爱子。
春田一家按照计划来到金泽。初到这里,风景人文与京都未有大的不同。除却差别较大的口音和俚语,一切并不陌生。春田一家在香林坊安家,因这里距离広坂的第四高等学校极近。十年前,金泽医专还是第四高等学校的医学部,近几年分离出来做了新的独立学校。春田淑郎安排儿子参加插班考试,很快,真一凭着优异的成绩考入第四高等学校继续学习。
纯子暂时没有入学,春田淑郎要她帮助红菱补习日文,希望来年两人可以同时考入女校。
不久,红菱的眼镜到了,一家人围起来看着那厚厚的玻璃片,不由得心中绷紧。纯子拿起来,神色忧虑,说:“太重了,鼻子会痛的。”说着自己戴上试了试,眼前一阵眩晕,立刻拿了下来。
红菱自己试了试,眼镜太沉,压得抬不起头来,但可以看得清书本上的字,又觉得分外神奇。
“虽然重了一些,但红菱以后可以读书了。”真一笑着说。
“是啊!红菱,闻叔刚刚寄信来,特别叮嘱要你好好读书。他虽不能来金泽,但时刻惦念着你。”
红菱点点头,她有一个心愿,闻叔再来看望她的时候,她可以读书上的字给他听。
从夏天到冬天,红菱按照春田淑郎的安排努力着。白天她跟着纯子学习她从前用过的课本,晚上春田淑郎会给孩子们传授中国的四书五经。有时春田淑郎晚间不在,就由真一负责带着纯子与红菱复习从前的知识,而相对轻松的环境下,红菱也会教真一和纯子说中文。
日复一日,红菱的进步飞快。第二年春,她与纯子都入了女校,又过了一年,真一如父亲所愿,考取了东京大学的医科。
这一年的四月来临之前,孩子们来到久负盛名的兼六园。这是金泽城内最古老也最美丽的庭园。所谓兼六,是指同时具备“宏大、幽辽、人力、苍古、水泉、眺望”六个美丽的元素,而这六种神韵取自于中国宋朝的名士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此时樱花已经半开,早春的风透着淡淡寒意。十八岁的真一已经长成俊朗的青年,纯子笑靥如花,是温婉的少女,而红菱的个子也长高了许多,从家里带过来的衣服已经尽数不能再穿了。
“等你们考大学的时候,也来东京吧!我可以照顾你们。”真一说。
“我可不要上大学。再说,东京那么远,我不要离开爸爸。”纯子一口回绝。
真一摇摇头,又看看红菱,问:“小菱呢?”
红菱笑笑说:“我要问问闻叔。”
“闻叔一定期望你上大学的。”
“可是女子大学那么少,又要去东京……”纯子说。
真一再次摇头,他的妹妹固然温顺可爱,但却并不希望寄托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人生已经很幸福了。虽然早年就失了母亲的呵护,但父爱如山,又有哥哥疼爱照顾,她从未感到任何的痛苦寂寞。在相对保守的金泽,像她这般读过女校的女孩子已经是凤毛麟角,她自然已经感到分外满足。
而红菱的命运里还缺少些什么,但真一也并不清楚这空白是否要靠读书来填补。他只是想,如果红菱到东京去读书,他可以一如往常的照顾她,他这一去东京,只有寒暑假才可以回家。
真一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内心的孤寂踏上了远去的列车。在东京,他的学业更忙碌,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学生相聚在一处,增添了许多色彩。但他依然会抽时间给家里写信,不厌其烦地讲述在东京的交友与见闻。在一封信里,他提到了闻叔。他们在东京见过面,详细地说了红菱的情况。闻叔又要回中国去办事,总是来去匆匆,但十分惦念红菱。
无论怎样繁忙,无论假期里同学们怎样热忱相邀,真一总要抽出时间回金泽看看。纯子从女校毕业了,待字闺中。春田淑郎嘱咐儿子在同学中帮忙物色一个合适的青年。红菱已蜕变为亭亭玉立的少女,真一也会笑着说为红菱物色合适的人选,可每次提及,春田淑郎都会有意提醒儿子,红菱的婚事有她的父母来安排,不需要春田家操心。
真一心里一堵,每每被这不硬不软的一句横在心里。他觉得,父亲对红菱虽然照顾颇周,但始终是在照顾客人。而在他和纯子心里,红菱早就如自家人一般。每当被父亲提醒这之间无法弥合的距离,他都会感到内心深处透着寒意。他不怪父亲,却也感到不可名状的隔阂。
而在纯子眼中,她所看到的一切却有别于真一。哥哥为她物色夫君她并无异议,但红菱,与其为她物色其他人选,不如干脆嫁给真一。
真一对红菱的照顾与关爱,这些年来早被纯子看透。哥哥平时不苟言笑,可与红菱相对时却温情脉脉。她还记得,那年红菱哭闹很久,家里人都束手无策,而真一一回来就迅速摆平了局面,从此把红菱变成了乖巧爱笑的女孩子,这一定不仅仅是哥哥对妹妹的关怀。既然真一这样喜欢红菱,又是一同长大的玩伴,何不成其好事,以后还是一家人。
于是有一日她悄悄对红菱说:“等你毕业了,嫁给真一吧!”
红菱一惊,一阵风来吹落满身樱花。
“不好?你不喜欢他吗?你们结了婚,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像现在一样还是一家人。”
红菱低头不语。
“我看出真一喜欢你。”纯子自顾自接着说。“他对你总是与别人不同。你嫁给他,他一定会对你好的。”
纯子的话印在红菱的心里,不知什么原因,那一刹那,她想起了姜白羽。
一别数年,白羽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离家的时候,白羽也只有十一岁,还是个未长大的男孩子,而如今,白羽应该是少壮的青年了。会是什么样子呢?是否已经与竹影完婚了?已经有很久不曾想起他了,童年的心事与痛苦以为都消融在了岁月里,却不曾想到会在这一刻忽然又上心头。
她很想再见到他,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嫌弃的小孩?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缘由?
“小菱,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她听到纯子问。
“没想什么。”红菱迅速收起思绪,笑着说。
“你马上就毕业了,难道真要去东京考大学?”
“我要问问闻叔的意思。”
“唉……”纯子低着头,想了想又说:“还不如跟爸爸说说,让你们先结婚。这样你可以先去东京,如果还想读书,再慢慢考试。”
红菱笑了。纯子真是心急,自己还没答应呢。
“可是,你到底喜不喜欢真一啊!”纯子突然单刀直入地问,红菱却再次失言。
她未曾想过这许多,心头时刻谨记的唯有闻叔的嘱托。或者,她不想面对围绕在她身边的复杂的现实。家里的婚约,真一与自己民族国别的差异,都是心中绕不过去的槛。自小她被告知,儿女的婚事都是父母做主,虽然远在异国他乡,但家中的婚约依然生效,而作为家长的闻叔也并未对她的婚姻做出任何新的安排。这些年被小心地保护起来,却忽然发现逃不过去的依然逃不过去,要面对的终究要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