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江南气急败坏地大骂何限胡说八道,一通脾气过后却看见愁眉不展的红菱默默坐在床角一言不发,她猛地收住,拉住红菱的手,放慢语速说:“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那人说话不可靠的!”
红菱勉强一笑,说:“也许是道听途说,其实也不是没有人怀疑过……”
听到这句话,孟江南竟一时没了主意,想劝几句,但对红菱的这一段遭遇并不了解,不知从何处开口。想多问问,又怕触及红菱的痛处,这是她所受过的中西女塾那样的西式教育所不允许的。正左右为难之时,红菱却开口讲起了这段不愿轻易提及的伤心事,孟江南仔细地听着,时而愤怒,时而心痛。待红菱全部讲完,孟江南低头思索:何限的话固然冷酷,但结合红菱的遭遇细细地琢磨起来,这电报不可说不蹊跷。与红菱虽相识不久,但已情同姐妹,红菱的忧虑与恐惧也深深地传递在她心里。
“你别怕!”孟江南抱住红菱,“如果你叔叔来接你,或许真的是你母亲病了。我相信你叔叔一定会保护你的。”
“如果他没有来……”
片刻的沉默,空气骤然间凝滞,两个人可以听见咚咚的心跳声,仿佛那可怕的预言真的已经应验。
孟江南紧紧握着红菱的手说:“下了船我陪你等叔叔。他若不来,你就跟我留在上海。有我在,没人敢随便骗你走!”
孟家在上海是有头有脸的生意人家,自小她便知道在上海没人敢轻易欺负她。这样的家庭背景让她颇为自信,她相信一定可以帮助红菱渡过难关。
船到上海的那一刻,等待下船的人兴奋而躁动。孟江南没再与何限交谈,但下船的时候两家的家长却交谈甚欢,孟先生一再邀请暂留上海的何氏父子有空到公馆做客。冯太太似乎十分中意一表人才的何限,心里做着打算。只有红菱的心紧张而沉郁,盼着下船又不敢下船。
孟家的汽车已经在码头等候多时,一家人准备上车了。何限走来告辞,孟江南东张西望,假装没看见他。而何限也不恼,对红菱欠身行礼说:“密斯叶,祝你一切顺利。希望有缘还会再见。”
孟江南转头盯着何限,他冲她调皮地一笑,转身上了旅馆派来接他们的汽车。红菱在人群中继续张望着,她没有见到闻叔的身影,焦虑让她面色泛白,眼神忧郁。
“江南!你怎么还不上车?”冯太太坐在汽车里,她的女儿还站在红菱身边左顾右盼。
“红菱的叔叔还没来。”孟江南说。
“要不让叶小姐跟我们一同回去,回头让她的叔叔到公馆来接好了。”冯太太提议道。
孟江南看了看红菱,她觉得这个主意不错。而红菱却显得犹豫,正踌躇着,身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大小姐吧?”
孟江南正对着红菱,看到了她身后的人,忙说:“你看,他是不是你叔叔派来的人?”
红菱回身,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那人短衣襟打扮,看起来像是仆役,手里捏着张照片。他看看红菱又低头看看照片,再次抬头看看红菱,说:“大小姐,是大小姐!没认错!”
“大小姐很多呢!你找哪家的大小姐?”孟江南问。
“浙江贺城下官贤巷叶府的红菱大小姐。”
孟江南见他说得流利,红菱也并未反驳,于是又问:“你是谁啊?”
“我是阿福啊!”
孟江南转头看看红菱,却见她并没有任何反应。
“大小姐!六年不见,是大姑娘了!您忘了?那年是我送您和李先生从贺城到杭州的,我还给您讲新安江的故事,您都忘了?”
阿福的话唤回了红菱脑中模糊的记忆,水上的船,岸上的花……是啊,家中是有个男仆叫阿福,年纪似乎不大,那年离家确是他送到杭州。红菱仔细看着这仆役的脸,但这么多年过去,原本就未曾看清的面孔更显陌生,怎么能确定一定是阿福呢?
“大小姐好像不认识你,你不是骗子吧?”孟江南说。
“怎么会!”阿福急道。“您看!我这有大小姐的照片!您看您看,大小姐穿的就是照片上这件衣服,洋人才有,我们都没见过!”
孟江南接过照片,对比着看了看,确实无话可说。红菱接过照片,这是她寄给闻叔的,怎么会在阿福手里?难道,闻叔已经在贺城了?
“电报是闻叔发的,他怎么没来接我?”红菱问。
“李先生刚回来,老爷留在府里歇着,就派我来了。大小姐您放心吧!”
如果没有这张照片,红菱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阿福的话。但这照片是不会有假的,既然在阿福手中,那一定是闻叔亲自委托了。她点点头,对孟江南说:“他是我家里的仆人,没错的。你放心回家吧,到了贺城我写信给你。”
“可是……”孟江南悄悄使了个眼色,欲言又止。红菱懂她的意思,但此时已别无选择。冯太太又在汽车里催了,她不能让江南为难。
“放心吧!我到贺城就写信给你。快回去吧!伯母在喊你了。”
孟江南仍不放心,踌躇不去,红菱一再保证会及时写信。孟江南这才坐上汽车,仍不住地叮嘱,生怕这一别即成永诀。
阿福买好了去杭州的车票,带着初长成的红菱重又沿着当年的路线一路回家。
江水一如当年离家时,让红菱不安的心为之一振。两岸泛着蓝色的群山连绵成一片片,虽然少了那年春天的赤橙黄绿,山底灰白的小屋中飘来的袅袅炊烟为单调的夏季增添如云的颜色,而水上来往的船只伴着飘荡的风,吹拂发丝的那一刹那,让早已陌生的一切瞬间化为某种无法言说的气息,唤回沉寂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
“大小姐,还记得这条江吧?”阿福说。
“嗯。没有忘。”
“大小姐离家这些年,老爷姨太太一直惦念着,每年李先生来都打听您的消息。”
“闻叔每年都会来吗?”
“那是自然!有时候是正月来拜年,有时候赶在别的时节,不过每年都会来的。每次一来啊,都会带着大小姐的信和照片,老爷姨太太拿着看不够,姨太太不少流泪呢!”
红菱的心忽然被什么触动,问:“我娘究竟得了什么病?大夫怎么说?”
“唉……”阿福摇摇头。“大小姐走后两年,姨太太又生了小少爷。从那以后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现在已经病得起不来了……”
阿福神色凄惶,红菱看他脸色不像是装的,或许真的多虑了。只是关于小少爷的话是没有听到过的信息,她诧异地问:“小少爷?我怎么不知道?”
“李先生没告诉您?”阿福见红菱摇着头,眼神迷茫,想了想笑着说:“恐怕是怕您担心家里,您自己也需要休养不是?小少爷现在快四岁了,可讨人喜欢了!老爷爱得不得了,叶家总算是有后了。”
红菱没再问下去,想阿福一个仆人,又怎会知道主人们心里是如何打算的呢?而关于母亲生了弟弟,这些年来真的是一无所知,究竟为什么闻叔要瞒着她,不透一点消息。难道是因为他一直很忙?她暗自摇头,闻叔至少每月会寄给她一封信,少则百字,多则万言,要有多忙会让他连母亲生了弟弟这几个字都没有时间写?
阿福见红菱低头沉默,似乎有心事,这一路她一直神色不安,处处透着隔阂与陌生。阿福自知只是老爷派来办事的下人,把大小姐平安接回家是他唯一的职责。他生怕多说了话,说错了话,这后果他无法担待。
红菱靠在窗边向外望着,只见前方江流渐窄,两侧青山夹击江水似一道关口。而山后又是一层一层的山峦,每一层都与前面的交错,江水仿佛在此处被阻断,前方再无路可走。红菱只觉得心头也添了这层层山关,愈发压抑难受,回头问:“前面的水路被山堵住了,我们过得去吗?”
阿福不明其意,好奇地向她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立即笑道:“大小姐不了解这江路,被山吓住了!这水怎么会被山堵住呢?没有不通的路呢!”
红菱半信半疑,仍旧向外望着,总想立即看出个究竟来证实阿福的话。可船行较慢而江流甚远,许久也没有行进到山关之下,口里只不安地念着:“要是无路可走该怎么办啊?”
“大小姐想多了!”阿福笑道。“怎么会无路可走呢?就算此路不通,绕道总可以的呀!”
红菱忽地回头看着他,仿佛被什么触动。阿福不明就里,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里略略慌张。
阿福所言不虚,江路并未被山关阻断,曲曲折折却总有前路可行。终于到了贺城,早有叶家的车等候多时。驾车人见了红菱立即笑呵呵地说:“大小姐好!大小姐长成大姑娘了!”
红菱看了看他,眼中透着陌生。车夫也不恼,笑呵呵地说:“大小姐记不得我了,我是老刘。”
红菱依然无法记起,当年在家里,她几乎没有见过在外跑的仆人,除了柳妈,她只见过内宅的丫鬟。
马车路过大街小巷,热闹的街市上来往的行人匆闲散自得,说着红菱听不懂的方言。虽然她五岁就到贺城,但足不出户的她也只是偶尔会听到新来的下人们说说本地话。而在叶府里做得久的下人渐渐也会说些北方话,就像阿福,这也是派他来接红菱的原因之一。
红菱好奇地趴在车窗上看了一路,看鳞次栉比的粉墙黛瓦,看市井商贾、小桥流水人家。终于来到下官贤巷的叶府前,她跳下车深呼吸,说:“我虽也算是贺城人,可今天才知道贺城是什么样子,原来有这么大!”
“大小姐觉得比东洋怎么样?”阿福笑着问。
红菱想,如果与京都相比,贺城多些市井风。但与金泽相比,少了静谧,多了只有中国人才能会心的那种热络。
大门开着,有丫鬟婆子笑盈盈出来喊“大小姐”,有男仆过来帮着提行李,红菱抬头望着高大的砖雕门楼,高高的雕饰她看不太清楚,但那灰黑色厚重的一块让她感到微微压抑。踏入这扇大门,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呢?阿福催促着前边领路,红菱四下寻望,问:“柳妈呢?怎么不见她?”
“哦,忘了跟您说了。柳妈回北京去了。”
“什么!”她刹那停住了脚步。
“您别急。柳妈只是回去看看,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红菱长舒一口气,阿福笑着说:“大小姐,老爷在前厅呢,咱们快走吧。”
红菱强作镇定,跟着阿福走到前厅,阿福跑进去又跑了出来,说:“大小姐请进。”
“闻叔也在么?”红菱忽然间莫名的恐慌,她不愿意昏黑的大厅里只有父亲一人,那样该如何面对呢?
“您进去就晓得了。”阿福说完就退下了。
迈开的步子不知是大是小,向前的步履究竟是快是慢?红菱只觉得从一片阳光中走进一层又一层渐深的昏暗,她仔细辨认眼前所看到的,一根黑白相杂的辫子,那是她最先认出的。然后是一身暗色的长袍马挂,一个背着手略微驼背的男人背对着他,听到她的脚步声略略转头,却没有立即转身。
红菱站在他身后,一声不响,怔忪地看了半晌。她终于发现,这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人。没有闻叔,他不在,在哪里?
久久的静默后,那梳辫子的男人终于缓缓转身,半是激动半是黯然的神色掩藏在昏黑的光线里,连眼中的泪都没有闪出光。
“你……回来了……”
这久违的声音瞬间将红菱拉回从前,这是她的父亲,声音略显沙哑,却依然如故。
“爹……”
声音从喉咙里咕哝出来,显得扭捏而吝啬。
“路上还辛苦吗?”
“还好。”
“哦……”
父女之间,仿佛已经把话说完了。
“那个……”叶毓琦下意识地摊开手,却忘了要做什么似的,是要请客人坐吗?红菱是自己的女儿,是不是太客套了?可是,又应该如何欢迎远行归家的女儿呢?
“闻叔怎么不在?”
闻叔?叶毓琦愣在原地,她们父女久别重逢,本应相互关切问询,而女儿没有问起家中任何人,却先问起一个外人,这让他很不快,他沉吟一声,压低声音说:“闻叔不在。”
“不在?”
“嗯。”
“不是闻叔拍来的电报吗?他不是在这里等我吗?”
叶毓琦咳嗽两声,红菱的问话像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让他一时喘息不匀。“闻叔有事太忙,已经走了。”
“走了!?”
心中最后一道勉强垒起的防线瞬间崩塌,柳妈的不在已经让她感到分外不安,这个家不知陌生了多少倍。而父亲告诉他闻叔也走了,仿佛这世界上至亲至爱的人都抛下她一个人在陌生孤冷的环境里,竟比当年离家还要惶恐凄凉。
“你先到后边看看你娘吧!她身体不好,惦念你。”
父亲似乎有意要岔开关于闻叔的话题,这让红菱更加恐慌绝望,她走进一步,声音带着颤抖:“是不是你们骗我的?闻叔根本就没有来过?”
“怎么乱说?谁会骗你?”叶毓琦转过身,不看红菱。
“那他怎么会不见我自己就走了呢?闻叔绝对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说了,他很忙。”
“再忙也不会这样对我!”红菱激动起来。
叶毓琦转过来盯着红菱,面带愠怒。这个女儿虽然长高了,长大了,但这幅脾气和冷漠的心肠却没有丝毫变化。当年李闻远说红菱的乖戾是因为无人关爱她,可这些年她病治好了,据说在日本人家里也颇为自在,但她的性情变好了吗?还不是这么没有长进!
“红菱,这是你家。你回来了,最该关心的是你的父母。眼下你母亲病着,你难道丝毫不担心吗?亏了她这些年惦着你!眼睛都要哭瞎了!”
父亲的话像一座山压下来,她想逃。奇怪,她本应感到羞愧,不是吗?这些年在异国他乡,从未给父母写过一封信,连一句问候也无,作为女儿真的是应该感到万分惭愧啊!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只想逃,逃出这间灰暗的大厅,逃出砖雕门楼压迫的大宅,逃出这座城,回到她熟悉的环境中去。
她后退几步,呼吸急促,忽然,父亲近前几步,她仿若受惊的小鸟,惊恐地转身向外跑去。身后传来父亲的喊声,可她没有停下,加快了脚步。身后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她慌乱地跑到大门口,气喘吁吁。老刘还在门前,手里握着马鞭,抬头看着她笑,眼中却是惊诧的神色。有老妈子上前用胳膊拦住她,面色妖孽,表情诡异。红菱抬起头,灰黑色厚重的砖雕门楼就在头顶,两角飞檐反转了方向向下压来。身后的声音近了,男男女女杂乱无章。她回身,一群人跟上来,像是要捉住她——一个要逃跑的女囚。她的身体被一群人死死拉住,动弹不得、挣扎不得。气息越来越重,天空变得更低,无数人头在眼前凑成一个圈,轰的一声,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