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太太要带白羽回狮城去了,她们母子已经在贺城下官贤巷的叶宅住了半个多月,坚固了两家的友谊,稳固了两家的联姻。
叶毓琦送走姜太太时心中松了口气,李闻远还住在揖古阁,虽然他知道姜太太一介女流一定不会想到要去自己的书房走走,但人在同一屋檐下,难免不会碰到,更何况人多嘴杂,瞒得了一时,不好说长久。
叶夫人和姨太太同时来到大门口送迎,白羽还在和竹影兴奋地描述着狮城那可以爬上去行走的城墙,惹得竹影吵着一定去看。而红菱默默站在母亲身边,被她牵着手,与她在这喧扰中一同沉默,她多希望白羽哥哥也可以过来和她说句话,要带她一起去爬狮城的城墙。
姜太太与叶夫人客套了几句,看见始终未发一言的姨太太,觉得不说几句实在不够礼貌,于是走到近前笑道:“我住这几日也没和妹妹好好说说话,怠慢了妹妹对不住。可惜老二不能远行,要不我也一并领来,陪红菱说说话。”
姨太太淡淡笑着,而一根锐利的刺却深深扎进红菱的心。她低着头,小脸阴沉着,一团浊气在胸中沸腾。
“红菱,姜太太要走了,还不跟太太说再见。”叶夫人看见红菱阴郁的神色,走过来说道。这个孩子的阴沉令她感到烦躁,每次看到她就像看到一团晦气,避之不及,除之后快。
红菱依旧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红菱,快和姜太太说再见。”姨太太捏捏女儿的手,俯身说。
她依然不语。
叶夫人感到眼中有烧灼的痛,她真想夺步过去恨恨地扇她两耳光。这个孩子简直就是扫把星,是专门祸害叶家的煞星。姜太太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连忙笑道:“没事的。不说再见是红菱不愿和我告别,下次来,我把老二也带来。”
“谁要见他!”
一声细弱却尖厉的怒吼将在场的人都震住,她们看见红菱愤怒地跺脚,拼命地要从母亲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使劲地扭动身子,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束缚,但过于用力却一瞬间失去平衡,脚拌在门槛上,身子重重地摔倒。在场的人都惊呆了,没有人见过她在外人面前如此的暴躁,大家过于惊诧,以至于都没有想到去扶起她。
只有白羽反应快,连忙跑过去拉她的手,想要将她扶起来。而红菱,经过了太久的失望和等待,愤恨与妒忌充塞了她的心。她一把甩开这个男孩,大叫着“滚开!”听到这一声叫骂的叶夫人忽然来了精神,走过去一把拎起红菱,伸手就抽了她一巴掌。
“下等女人养出来的贱货!你也骂人!”
姜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接二连三震得头晕,而姨太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低头泛着泪光。
“你打我!”红菱大喊。
“我打你怎么?你还敢顶嘴!别说我打的是你,就是打了你娘,她也不敢说半个不字!”
叶夫人伸手还要去打。
姨太太终于恢复了知觉,一把拉过红菱抱在怀里。而姜太太也终于从震惊中恢复,拉住叶夫人劝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人。小孩子嘛!说话没遮没拦的,我们家白羽也经常淘气。”
“亲家妹妹,临走还让你看见这一幕,真是对不住。这孩子你也看见了,给你们家老二填房,实在让府上受了委屈。”
“哪里的话……这……这是怎么说的……”
“谁要嫁给那个傻子!我不嫁!我恨你们!你们都想害我!”
红菱挣脱母亲,边哭边喊,叶夫人气得发抖,还要伸手。但姜太太死命拉着她,仆人们也过来劝。红菱甩开了母亲的臂膀,转身跌跌撞撞地向里跑去,哭喊着“我恨你们!”
白羽和竹影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红菱跑远的背影,许多年后他们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在每一个人生的节点上都会想起,他们都深深相信,此后的命运,全都因这愤怒的背影有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只是在他们心中,这改变有着不同的面目,却也到底缠绕了他们一生。
很快,叶毓琦就听说了送别时发生的不愉快。叶夫人横眉立目,几近歇斯底里。她从未感到过如此的难堪和羞辱,来到浙江,与商户联姻已经让她感到分外屈就,而刚刚发生的一幕简直让她丢尽了脸。她大声地咒骂,绝望地哭闹着,心中压抑多年的怒火一股脑全部抛给自己的妹妹。而姨太太一言不发,默默垂泪,身边的叶毓琦更是阴沉着一张脸,静静听着叶夫人的字字句句。
一个下午过去了,叶夫人终于哭累了,坐在一旁擦眼泪。她的脸白得像吊丧的绫子,脸上一层层的汗,虚脱地靠在椅子上。厅堂里终于安静下来,叶毓琦已经头痛欲裂,这一次红菱做得太过分了。
“家琰,我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也是有身份的人,不能由着自己这么闹。”叶毓琦开了腔。
没人说话,只有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家琬,你也是。平时你是怎么教女儿的?怎么让她如此胡来?”
姨太太不说话,依旧默默垂泪。
“贵禄!”叶毓琦喊着,贵禄很快跑来。“去把大小姐叫来!”
贵禄迟疑,然而叶毓琦却大喝一声:“快去!”
贵禄不敢怠慢,一溜小跑地去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拽着红菱的手,一挣一拉地回来。红菱依然在暴躁中,拼命地要挣脱,喊着“我不去!我不去!”直到来到厅堂里,站在父母亲的目光里,听见父亲大喝一声“跪下”,她瘦小的身体猛地战栗,却不愿服从。叶毓琦拍案而起,走过来一脚踢在红菱的膝盖上。疼痛让她站立不稳,飞出半米后摔倒在地。
姨太太家琬吓得惊叫一声,而叶夫人家琰哼哼一笑。
“平日惯得你不像话!反了你了!”
叶毓琦暴怒的吼声在高大的厅堂里起着回音。这些年,他从没有给过这个女儿任何细微的关注,她的命运都是叶夫人安排的,对他来说都是无可厚非。他只知道爱她的母亲,给了她无数的温存与眷顾,他给红菱治病,给她花钱请大夫,无非是为了让家琬少流些眼泪,给她一个慰藉。
而今天,这个孩子竟然做下这样没天理的事来,丢尽了那拉氏的脸面,他绝对不能容忍。
“拿家法来!”叶毓琦暴喝着。仆人们吓得不敢出声,谁都不敢动。姨太太家琬跑过来跪在他面前,哭着求道:“都是我疏于管教,老爷就饶她年纪小不懂事吧。”
叶夫人看见妹妹哭得伤心,生怕丈夫为了怜惜她而心软,立即道:“这么小就翻了天,不好好调教长大还不闹成什么样子!将来嫁到婆家还不给打包送回来!到时候我们家的脸就要丢到天上去了!”
“姐!”家琬哭得更厉害了。她跪着挪到家琰面前,抱着她的腿,道:“红菱她就是个孩子,她不懂事都是我的错。求你别伤她,要怪就怪我吧!”
叶夫人笑道:“好啊!我也觉得是这么个道理。都是你平日管教无方,让孩子做出这等祸事来。老爷,孩子小,我心疼她,不如就教训教训她娘,以后记得怎样做一个母亲!”
叶毓琦一听这话,心中后悔不跌。本想做给夫人看的,却被她抓个正着,搞得被动。他哪里舍得打自己心爱的女人?然而叶夫人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思考,她手下的人已经飞快地取来了棍棒,叶夫人接过来走到丈夫身边,道:“老爷,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大清虽没了,可我们那拉家还在。如今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都是因为姨太太平日的懈怠和疏忽,今日您若不给我们那拉家上上下下一个说法,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叶毓琦被她一席话说得下不来台,可如此处境没有人可以帮他说句话。他看着自己的妻子,这个女人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她恨他,她要他打自己的妹妹,无非是要折磨他,看他的笑话,你叶毓琦下不下得去手!
棍棒被举到眼前,丝毫没有让步的意味。叶毓琦在长久的坚持后终于接了过来,他恨恨地笑了几声,低声道:“你终于得逞了。”
她看着他,眼中难掩得意的喜悦。
“老爷,我也是为了这个家。”
“好……你好……”
他愤愤地转身,闭上眼睛举起棒子照着家琬的后背打去,凄惨的叫声让他心中一惊,他感到有冷冷的目光像两道冰锥刺进他的背,那目光中洋溢着扭曲而自得的笑意,令他胸中膨胀着愤怒。
“老爷,你舍不得!你还是舍不得她!姨太太做错了什么都可以不受责罚,那这以后府里上上下下可怎么服众?岂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
叶毓琦听到叶夫人冷冷的话,心中腾起燃烧的怒火。他咬着牙,举起棒子又是一下,姨太太那弱不禁风的身体倒在地上,半天喘不上一口气。
“你不许打我娘!我娘她没有错!”红菱跑过来,而这指责宛如火上浇油,这一次,叶毓琦毫不留情,抡起棒子照着红菱打去,他将全部怨恨都宣泄给这个给他带来巨大麻烦的女儿,他宁愿自己没有这个孩子,打死她一了百了。
家琬看见孩子被打,本能驱使她扑过来护住自己的女儿,母女俩抱作一团,痛哭流涕。叶夫人看着眼前混乱的一切,得意地仰起头,笑得光辉灿烂,而身边的仆人都看清楚了这里面的复杂,谁也不愿得罪老爷或是太太,都求自保默默站在一边。
叶毓琦越打越气,越气越用力,暴怒声与哭叫声传得老远,震耳欲聋。忽然,他抬起的臂膀被一股力量劫持住,他抬起头,看见李闻远就站在眼前。这让他感到吃惊,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想要向后挣脱。而李闻远却用力夺过了他手中的棒子,当啷一声扔得老远。
“大哥!你不怕打死人吗?”李闻远的眼中燃烧着怒火。
“这是我的家事!用不着你管!”
“小孩子做错一点事,也要你下死手?你有几个孩子可以这样打?”
“我总共就生了这么一个畜生!她哪一点像我?哪一点像她娘?她来到人间就是为了祸害我们的!”
“是你不会教育子女,常年忽略她的成长,让她自卑害怕,这难道都是她的错?难道她不想做一个好孩子,得到父母的关爱?”
“你是谁?也配管我!”
“我没资格管你,可是我有资格保护一个孩子!”
“你!……”
李闻远知道他在气头上,多说无益。他不再争辩,俯身抱起红菱,大步走了出去。门口站着目瞪口呆的柳妈,不知所措,却听他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拿药请大夫!”
李闻远抱着红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暴怒中的叶毓琦在惊诧之后看到了脸上仍未褪去笑意的家琰,他暴喝道:“你还不够得意是吧?要把我也气死才算除了你心中的恶气是吧!”
叶夫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表情木然,但顷刻间叶毓琦摔起了杯子,大喊着所有人都滚出去。叶夫人不敢说话,快步走了出去,贵禄也催着下人们赶快撤离。很快,屋子里只剩下依然暴怒的叶毓琦和趴在地无法起身的家琬,她抱着头蜷缩在地,噼啪碎裂的瓷器声令她恐惧。而叶毓琦在一阵宣泄后终于意识到人去屋空,只有他心爱的女人佝偻着身子不住地打抖,他走过去抱起她,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悔恨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