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入职的助理和分析师,最主要的工作是建模型,整理数据,做PPT,准备计划书。除了开会时坐在后排,通常没有机会见客户。所以当方含笑找到佳慧,要她陪她参加一个招待客户的饭局时,佳慧非常的惊讶。
“你承担了这么多工作,对两边情况要比我熟悉得多。万一客户问话我答不上来,就要麻烦你帮我打圆场啦。”方含笑如是解释。
但还是古怪。佳慧着手参与项目才两个月,而这项目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跟微软签过意向书,收过订金。论对双方的熟悉程度,潘丽丽和陈贤都比佳慧更加适合跟客户对话。怎么方含笑偏偏找上她?
方含笑把佳慧拉到洗手间的镜子跟前,确认隔间里没有人,才对佳慧说:“佳慧啊,投行外面人看着光鲜,说到底做的还是服务性质的工作,跟高级餐厅的服务员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端的是菜,我们端的是金融服务。尤其我们做并购的,经常参与竞争的投行资质都差不多,融资渠道就那么多,客户选这个不选那个,有时候真是凭心情,看谁顺眼跟谁做。现在说到底是男权社会,大多数银行企业的老总都是男的。我们女生在这个行当混,很要紧的一点就是人看着顺眼,起码不能让人看了不舒服,是不是?”
她说着伸手替佳慧捋了捋额发,“我理解你前两天加班,有时赶不及打理。但是干我们这一行,个人形象实在太重要了。我之前一直强调信任、信任。建立信任这件事,不但在团队内部很重要,出门做生意也很重要。客户信任你了,你才有生意做,是不是?如果一个人连个人形象都不能规划好,掌控好,你怎么让客户相信你有本事做项目呢?尤其是细节。你看你今天,头发没有洗,是吧?有一点发油了。唇彩这边缺了一块,喝咖啡以后没有及时补,是吧?还有丝袜,这里掉了根线,在桌脚勾破的吧?不要以为别人看不到。对投行来说,细节就是全部啊。”
她把佳慧扳到镜子跟前,逼她看镜子里的自己,“看你的耳钉。小兔子的耳钉虽然可爱,但是——太幼稚,太不专业了。这种打扮会让客户下意识地觉得你是个小女孩,怎么可能信任你?再看你自己的指甲。”她把佳慧的手托起来,“红色指甲油虽然好看,可是这里已经脱落了。你要不然就见客户前洗掉指甲重新涂一遍,要不然就去店里做指甲。千万不要拿指甲油脱落一半的样子去见客户。不要以为客户看不见——握手,敬酒,送文件,客户时时都看着呢。”
她接着又挑剔起佳慧的衣服,“我一年支付五十万美元给一个巴黎的华裔设计师,请她帮我打理穿着打扮;再花五十万美元在包、表、首饰之类的东西上。加起来一百万美元,你以为我很愿意花这个钱吗?一百万可以投资可以自己开公司,回报都比买奢侈品高多了。可是没有办法,你在这个圈子里混,想要努力攀结投资人和企业家。你虽然不必穿戴得跟他们一样,但如果穿了淘宝A货,人家未必愿意跟你结交,是不是?
“其实都不用什么名牌。回头我给你推荐几个华裔设计师,那些独立品牌都有低价款型。又或者你在伦敦时找一些有文化底蕴的英国本土品牌,价格也没贵到哪里,对不对?买衣服其实是一种投资,慢慢的你会形成自己的风格。不是说非得买国际一线大牌,但你得有自己的选择标准和价位标准。初期上班可以选简单保守的包肩裙,找一种适合自己的商务色发展下去——米色、灰色都是很好的选择。这周的会面,你去我那里挑衣服。可是以后见客户,你得自己花一点心思打扮,好不好?”
她说得无比婉转,无比客气,可是听在佳慧耳朵里,却句句都是刺。她竟然可以当面这样充满优越感地挑剔她的妆容打扮——不就是因为她挣得更多么?
佳慧甚至还有这样一种古怪的感觉——一个从业十数年的应召女郎,在教刚入行的小姑娘,如何取得阿尔法男人的芳心。
方含笑于是带佳慧出席各种会面。起初是在丹棱街5号跟微软亚太研发集团战略合作事业部的主管商谈,然后去中关村软件园跟蓝海科技的首席财务官碰面,之后又不停地见各家银行与融资机构。来回折腾大半月,最后终于确定微软与蓝海正式会谈的日期。会谈前一天在金茂万丽酒店,由高盛宴请双方进行非正式会面。
为了筹备这次会面,方含笑也是功课做足。因为担心蓝海方面不肯派出有分量的主管,方含笑还同时邀请了中银国际一位主管债券融资的周总,工行北京分行一位主管并购贷款的吴总,还有工信部信息化和软件服务业司的郑总,以及证监会公司债券监管部的王总。如果说这几位主管有什么共同特点,那就是年龄很大,头发不多。
微软方面派出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主责收购的赵总,另一个是微软亚太的高层孙总。加上银行与政府的人,这个宴会名单确实足够有分量。宴会名单发出不久,蓝海方面给回馈,表示蓝海创业合伙人兼首席执行官钱唐会亲自到场——这说明,蓝海正式把微软列为考察对象了。
宴会于是形成一个奇妙的局面:除了方含笑和徐佳慧两个人,其他全是男人。
佳慧非常、非常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赴宴前,方含笑再次挑剔佳慧的着装。佳慧穿了一套正经古板的黑色套装。方含笑几乎发火:“佳慧你这是去面试吗?这样规模的宴请穿晚礼服不知道?”临时又将她拉去自己在威斯汀的房间,逼她一件一件试柜子里的衣服,最后挑了一套亮红色抹胸晚礼服。
镜子中的佳慧,亭亭玉立,一身红裙热辣灼眼,衬得她身材格外紧俏。佳慧却只觉得镜中人像个高级妓女,只得跟方含笑说,“这种裙子……我穿不来的……可不可以换低调点的……”
方含笑简直要笑出来:“你真是留过洋的?抹胸裙都穿不了?我胸口没几两肉照样穿低胸的,你胸口这么有料,露这么一点能怎么着啊?”
方含笑在金茂万丽酒店订了两个房间,对佳慧说,“今晚别回去了。准备明天的pitch。”
今晚别回去了?佳慧想。安得什么心?叫人陪睡?
宴请在福盈阁——金茂万丽后面的四合院里。佳慧穿着西式抹胸晚礼服走进四合院,以为自己是穿越错了地方。她很快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只因那身红裙实在太过亮丽养眼。桌上一众政府银行企业的领导,纷纷出声恭维佳慧的漂亮。佳慧只觉那些恭维都格外轻佻,抛向她的视线都带着恶意。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妓女。
“佳慧……”蓝海那个钱总轻轻喊了她一声。佳慧扭过头去,一声不响。
席间方含笑殷勤地给各个领导添酒加菜。每每谁杯里的酒少了,她一定飞快掠过去倒酒。又或新上了汤来,她一定飞快起身,为所有领导盛汤——而这本来是服务员做的事情。佳慧一一看在眼里,心中无比之鄙夷。论理她的头衔也配叫个“总”了,居然甘心这样低声下气地伺候别人——且还带着媚笑,好像给人倒酒盛汤有多荣耀一般。
佳慧一口酒没喝,一直摆着冷脸。中银国际那个周总过来跟她搭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在高盛工作多久?——高盛是好单位啊。方总是业内口碑很好的经理。跟着方总前途无量啊!”
佳慧简直要吐出来。连摆笑脸的心情都没有。
周总举着酒杯过来,对佳慧说:“来,小姑娘,我来跟你喝一杯。”
佳慧僵硬地说:“我不喝酒。”
方含笑低声而严厉地叫了声,“佳慧!”
佳慧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地举起酒杯,跟周总简单一碰,对着杯口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喝下去。
席间人们互相依次敬酒,只除了佳慧。宴席过半,方含笑借口上厕所,发短信把佳慧叫到女洗手间,生气质问:“徐佳慧你怎么回事?我把你请过来,是为了叫领导看你眼色吗?就算你没有商业宴请的经验,你没跟家里长辈喝过酒吗?碰杯的时候杯口要比领导杯口低,你不知道?碰杯时眼睛要看着对方,你不知道?我也没怎么逼你喝酒吧?这是红的又不白的,你好歹喝一口会死啊?就看领导一个个过来跟你敬酒,你是木头吗?回敬一个不会?讲句客气话不会?”
佳慧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冷笑一声,“会。我会。”
回到酒席,人们继续敬酒。佳慧打定主意不回敬,有人来敬她,她就勉强打起笑容碰一碰杯。其他时候,别人聊事情,她只顾一味低头吃菜。可她太亮眼,没法被忽略——感谢方含笑的红裙。又或这本就是她的刻意安排,叫她一个妙龄女郎给一帮四五十岁的糟老头子陪酒。
方含笑看出来佳慧的不悦,于是把话题引导到生意上。蓝海的钱总于是问她:“方总手上资源这么多,为什么只盯着微软呢?”
方含笑笑着说:“我与微软渊源已久。我当年在大摩做的第一份实习,第一次接触业务,就是微软收购领英——算是结下缘分。”
那钱总年纪轻轻,三十岁不到,讲话却很是犀利:“微软收购历史一连串的失败。我把公司交给微软,怎么相信蓝海不是下一家?”
方含笑笑笑说:“所谓失败是就微软方面来说。当年微软262亿收购领英,72亿收购诺基亚,85亿收购Skype,60亿收购aQuantive——溢价都在50%以上,被收购方赚得盆满钵满,倒是微软自己亏吃得一塌糊涂。可见微软是个老实人,总是用几倍于市价的价格做生意。所以钱总跟微软做生意,钱总肯定不吃亏——总得微软自己吃亏。卷了钱就跑,再另开一个公司就是了!”
这话说得一伙人都笑了起来。钱总笑说:“方总倒还真是生意人。”又正色说,“可我是想好好做公司的。卷了钱就跑,我的合伙人也不答应。”
话题没多久又转到佳慧身上。
“徐小姐是哪里人啊?”那个吴总问,“听你口音,像南方人吗?上海的是不是?”
“杭州的。”钱总忽然接话,“我也是杭州人。”
佳慧理也不理他。
“哟,都是杭州人呀。”赵总说,“杭州好地方啊!果然是一处水土一处人,山清水秀出佳人——方总你真会挑人哪!”
佳慧只觉那话里夹着话。
“是啊是啊!我们杭城的姑娘,不是我吹,那真是哪儿的都比不上——又温柔,又漂亮,又聪明……心肠还特别好。”钱总说。
“哈哈哈!听钱总这话,钱总你讨老婆,一定要讨杭州的姑娘喽。”
“那是!必须的!”钱总说。
一桌人开始起哄,都叫钱总和佳慧喝一个。钱总果然起身,笑盈盈地举起杯递过来。佳慧僵硬着。方含笑伸足在她脚上一踢。佳慧只得不情不愿地举起杯来,也没起身,跟钱总一碰,嘴唇沾杯即离。
而他们还不肯放过她。
“钱总跟徐小姐郎才女貌,倒是有些般配。”赵总摇着酒杯,醉眼眯眯地说。
方含笑立刻跟话:“赵总这么一说,还真是呢。”
佳慧板着脸。钱总却笑起来,对佳慧笑,“听,赵总方总都说我们般配。”
赵总眼色乖巧,立刻端了杯子上来,笑道:“我敬你两位一杯。”
钱总立刻配合地端起杯来。可佳慧呆坐着,一动不动。方含笑低声说,“佳慧,赵总在跟你敬酒呢。”她说着把佳慧的杯子举起来,想递到她手里。
结果佳慧忽然冒出来一句。
“方含笑你是鸨母么?”
方含笑惊了一下。半举的酒杯停住。
佳慧听见自己的声音,忍耐已至极限的,发抖的声音,“我问你,方含笑你是鸨母么?年轻时候自己做婊子,老了教年轻姑娘怎么做鸡。我就奇怪你们组的分析师怎么半年换一个……我看你也还有几分姿色。你爱做你来做,为什么要拉扯上我!”
方含笑像被五雷轰顶,面孔如死人一片煞白。但那震惊和痛楚只显现在那么半秒钟时间里。等佳慧再一眼看她,那张粉底铺排的死人脸上,竟然现出温和无比的微笑。那微笑是那么的平静和浅淡,好像她是坐在竹林里聆听晨风露水一般。如若不是眼中泛起的那一缕血线,以及那一片薄雾似的朦胧晶光,人们只会以为是溪水边浣纱的女子,掬了捧清水在手里,相逢时与人甜美微笑。
两秒钟后方含笑已经放下手中酒杯,迅速挪到佳慧跟前。她将佳慧的手握在手里。不知谁比谁的手更冰。
“佳慧。”她轻声说,语气无比之轻柔,笑容无比之灿烂,“你先回酒店房间。我晚上跟你谈,好不好?”
佳慧一时呆坐没有回应。方含笑以完完全全的乞求语气,“佳慧。先回去。”她那张讨好的笑脸就这样以一个古怪的角度对着她。那笑容讨好到那种程度,好像她随时都会真的跪下来求她一般。
佳慧筋疲力尽,站起身。好像一个生了锈的机器人,动作呆滞地走了出去。
带上门前她听见方含笑在身后拼命打圆场,她简直能想象出她拼命露笑讨好的样子。“钱总赵总真是太对不起……佳慧小孩子脾气……是我没好好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