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家中,果如倪明月所言,病弱的俞氏卧榻在床,家境清贫,小院内空空如也。只是老房子四敞两进,外门匾额上“倪府”二字也掉光了漆,依然看得出大户人家的底子。
郭楚斯正想着这“倪家”是何来历,一进正堂就见着了龛上供奉的先祖牌位,最顶上为显考倪公讳自璞府君之灵,其下是倪善灵位。
大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前朝盐运指挥使倪自璞,那可是一代名臣。十四岁高中状元,昭帝赐宴百花池,文斗十二国才子。那一场百花盛宴,艳惊四宇。至今两代仕人更替,多少学者文臣提及仍心有怦然,恨不能生在当时,一睹风华。
倪自璞的光芒不光是自身才学的惊艳,更是大周国力鼎盛时期的第一才臣,象征着举世无双的雄厚国力。
可自昭帝崩殂之后,灵帝继位,朝堂之上风云诡谲,朝臣换血。灵帝崇武,志在天下征伐诸小国,于是朝堂之中打压反战文士,诸多文臣遭受仕途打压,有降职流放之人,也有归隐山林之人。倪自璞便是前朝文臣中的标杆,又得昭帝喜爱,灵帝便认为他才华虚高而无实干,便戏谑他“骗才”。倪自璞便“奉旨行骗”流放川陇,不料四十二岁卒于途中。
郭楚斯至见到前朝名臣倪自璞的灵位才明白这童子的家世渊源。于是语气便恭敬起来,“敢问小兄弟是倪老何人?”
明月本就打主意要他知道她的来历,“前朝盐运指挥使倪自璞正是我祖父。”
郭楚斯已然想到,心下欢喜,竟然结识了一代才臣的后人。于是眼前的这间院落也变得十分古朴雅致,虽然荒凉,却处处透着端庄大气。一想到名家倪自璞的老家便是此处,就心下莫名亲近起来。环顾四处,眼神中已然带着崇敬与渴望。
一番修整之后,郭楚斯启程去城内。临走前交代了倪明月,若有何困难,务必来福源客栈寻他,他这几日都在房内备考。
郭楚斯一走,俞氏便唤了明月过去。
“月儿,你又有何打算?”
明月说,“我见他不似身无长物的贫寒书生,且缘分送到家门前,便有心结交一下。若他能进院试,自会对我诸多关照。”
俞氏叹息,“倪家是没落成如何地步了,竟还要你一个女儿家自谋出路。”
“无妨。”明月摇头,“我本就不甘于蓬蒿,只希望母亲能理解我,我想...”
话音未落便被俞氏打断,“别说了,那岂是女儿家能争的东西。你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母亲!”明月眼中一热,“您年少时尚且女扮男装去参加诗会,去结交四方有志男儿,为何偏偏不允许我!您是当真不懂您亲生女儿的意愿么!”
俞氏落泪,“我又怎不懂你,可那是欺君之罪。你祖父‘骗才’的名头已经压了倪家三代人了。若你是你哥哥,我又如何不许你去参加科举!只怕敲锣打鼓欢喜都来不及!我也希望倪家能出个贵士!”
“母亲...我...我愿意让月儿替我去科考。”门口传来明日的声音。他有些颤抖,似乎在惧怕母亲盛怒的威严。
“你...你们...”俞氏一口气接不上来险些昏死过去。“那可是欺君之罪啊!欺君之罪!是要株连九族的!”
明月、明日双双跪下。“月儿,我身为哥哥,从未关照过家里,吃穿用度都靠你辛勤操持,哥哥不能为你做什么,愿意助你完成所愿。这男儿身我不做也罢!”说完竟起身去夺剪子。
俞氏傻了眼,幸得明月拼命拦住,明日才不至于做傻事。
“哥哥,你又是何苦。”明月扶住娇弱的兄长,“我两实为兄妹,却难分彼此,外人不会看出来的,你又何苦伤害自己。且我自小男装,从未以女儿身示人,即便是你日日朝夕相处同窗的王良珮都分不清你我二人。”
俞氏气极,躺在榻上头疼不已,一直喃喃,“这两个孽种...孽种......”心知两兄妹的心性随自己,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小女更是性情拗固,无人能左右她的决定,便默许了,不再言语。
院试前三日,倪明月猜郭楚斯正是用人时节,便自寻去了福源客栈。临考前几日,正是备考最严峻的时候,有些生员身边带了随侍的小厮,全天候奉茶磨墨,无随从的生员则租赁客栈跑堂帮忙。
倪明月来的正是时候,郭楚斯背书背得焦头烂额,一会忙着抄写经义,一会忙着磨墨。明月一来减轻了他的负担。
二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明月当好笔墨小厮,全力助他备考。
晚间休息时,众学生到客栈院子里走动,相互攀谈。有人预测起衡州府今次的考试内容,提及些许要点,倒值得一听。
郭楚斯也不是只知读书不闻天下事的人,兴致勃勃地参与其中。
“今次衡州府院试提前十日,想必是大有原由的。在座可知这年初的鼠疫突发?整个衡州府无一处不见流窜鼠贼,这些月官府花了多少银子在这上面,可鼠疫消了没有?还不是照样恣肆横行。”众生员中有人侃侃而谈。“要我说今年院试大多会出题在鼠疫上。”
“那不尽然,院试三年一次,今年有鼠疫,往年还有人疫呢。前岁温襄县发灾,不也是衡州府头等祸事,亡人整整烧了三日才绝。”人群中有不赞同之声。
众人纷纷和道,“也是,确实如此。试题里面‘盐务论’只一道,要想押对的确不容易。”此中所说的“盐务论”并非是字面上的盐务论,而是试题里的一种题型,通常是对某一事件或现象的观点及方法论,贴近于当世时事政治。
原本这类题有书面名称叫述论,“盐务论”名字的起源还得从前朝第一才臣倪自璞当盐运指挥使说起。盐运乃国之大梁,倪自璞每进上都述职,他便要由当年盐运要务说到国家当世时事,旁征博引尖锐批驳,由点及面,由表及里向昭帝进谏。
往往此时与诸多朝中大臣发生争论,于是原本用来述职的盐务论就变成了国务论。一旁誊写的书员全程记下来,便有厚厚的一大本。
于是后世便把对当世时事政治的发表见解以及批驳、进谏等都一概沿称为“盐务论”。考试中的学生们更爱把述论题称为盐务论,一是流传下来如此,二是文坛对倪自璞的认可与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