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燕军第一次交锋,晋军可以说大获全胜。
城墙上马大刚与张老三两个勾肩搭背,笑得眉眼都挤在了一起,俨然忘了先前定下的比人头喊爷爷的事,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看着退到一里外驻营扎帐的燕军,容珏只笑着鼓舞了一下士气后,就下令让原先守在城下的一百士兵防守三面城门,而其他将士们晚上就回营好好休息去。
在布置了守城任务后,容珏收了剑,抱着个手,面色有些持重的,一步步下了城楼。
今日一战,她本想折损燕军更多的人,但片箭的透甲能力始终有限,遇上布甲皮甲藤甲还行,一碰到盾牌铁胄,便伤不到分毫。
这一战能够赢是一定的,因为燕军本就只是叫阵而已,且不知道晋军的射程。
但之后的攻城里,燕军肯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再想要赢得如此轻松,就难了。
还有守卫的士兵人数,如今也成了一个问题。
这次战斗中,东城墙有九百人,北城墙六百人,西城墙留了三百人,共计出动了一千八百人。
守城士兵一共也只有两千人,除去这一千八百人后,剩下的两百人里,一百是伙头兵和驻军营地是看守、马夫,一百人要留作临时调动所用,已经没有多的人了。
可守军是不能一直作战的,还要睡觉休息,这中间如何换班也得考虑起来。
原先三班倒的方式是用不了了,只三分之一的士兵根本挡不住燕军的攻城之势,所以只能增加士兵值岗的时间,成为昼夜两班。
白天守城时间长,从日出的卯时一直到日落的酉时,一共七个时辰。
而晚上的守卫,则是从戌时初到次日寅时末,一共五个时辰。
只是在这人员安排上出了问题。
白天的守卫要应对燕军的攻城,就以东城墙为例,五百的弓手是必不可少的,随之而来还得备上十个号令官。在这基础上,城墙的三十个马面与两个箭楼处也得额外安排人手,负责投掷滚木礌石,浇淋煮沸的金汁。
大概算下来,如今天这样九百人已经是最少的配置了。
北门与西门也是一样的情况,六百人与三百人不可再抽减了。
那晚上的时候,可以用于守城的,就只有一百人了。
今晚燕军初至,地形不熟,又在叫阵中吃一亏,自然不会再夜袭,只要让士兵守住城门就好。
可明晚,后晚呢?
当燕军熟悉地形后,又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晚上发起攻城?
燕军有五万多的人,就是分成四拨打车轮战,守军也受不了啊。
容珏抱着手往下走,因为心里想着事,也没看路,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一身铁甲,头上还带着兜鍪自然是没什么,胡广元却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容珏一把将他的腰扶住,皱眉道,“你怎么杵这儿啊?”
燕军一到井陉关,容珏便以“不披甲者不可登城”为由,强制让胡广元下了城墙,却不想他下城墙后,会这么直愣愣地立在楼梯口处。
“微臣,微臣……”胡广元感觉到扶在自己腰上的那只手,紧张地话都说不出来。
容珏也意识到不妥,见人站稳了,便也收了手,只道,“老胡啊,你不会是一直在这吧?”
胡广元感觉自己耳根都有些发烫了,只庆幸天色较暗,想着容珏该是看不出来的,道,“微臣回过一趟镇将府,并未一直在这。”
“恩。这还正常点。”容珏点了点,抱着手往镇将府走,走出两步见胡广元似乎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回头道,“你是在等别的人?”
胡广元摇了摇头,反应过来后马上跟上,只走在容珏侧后的方向,眼见余光正好可以看见少女的侧脸。
“我去找管事要了盔甲,明日就会给我送来了。”胡广元小心翼翼道。
容珏眉头一皱,“你还想着上墙头呢?”
“微臣……”
“胡闹!”容珏不等他说话,便打断道,“你一个文臣,上什么战场,这是你能上的地方吗?”
胡广元道,“公主可以的,微臣也可以。”
他只是想与她共同进退。
容珏停下脚步,侧过头打量着这个一脸认真的青年,突然凑近他,恶意地问道,“我杀过人,你也杀过不成?”
见胡广元的瞳孔蓦得一缩,容珏继续道,“知道刀划开皮肉是什么感觉吗?见过从剖开的腹腔里露出的肠子没有?人的脑浆是米黄色的,跟豆腐不一样,上面还带褶子,这些你都知道吗?别到时见了迸裂的脑浆子,就几天吃不下饭啊。”
带血的脑浆的确是有够恶心的,不过当年她和温纶两个第一次见后都是该吃吃该喝喝,倒是杨晏第一次从战场下来,连喝了三天的白粥。
胡广元被她说的喉咙一紧,已经有些想干呕了。
容珏退后一步,抱着自己手笑道,“怕了?怕了好啊。这段日子你就老实地在驻军营地待着吧,那里更需要你。”
说着又道,“我打算从明日起,让守军分为昼夜两班。白天守城的将士晚上也在城墙上休息,夜不卸甲,睡不解衣,一有紧急情况立刻起来作战。夜晚的守将白天就回营地休息去。这段时间士兵吃的饭,百姓铸的箭,都需要有人在后方统备,我目前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了。”
胡广元闻言大为激动,并手俯身道,“微臣一定竭力完成公主所托。”
“恩,”容珏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先前回镇将府,不会就是为了问管事要盔甲吧?”
胡广元忙道,“臣主要是去处理那八家米店的事情。”
容珏“唔”了一声,“九千石的粟米都收上来了?”
“都收了。另各铺前段时间哄抬粮价所得的银钱也都清算了,一共有一千七百二十两。加上六百五十五两‘卖官’的钱,一共是两千三百七十五两。”胡广元道。
“一千七百两……”容珏气笑了。
普通百姓一月所得不过一两银子,井陉关统共就万来口人,水患至今只一个月的时间,这些奸商就赚了城关里百姓五分之一的收入。
“这钱暂时先存起来吧,”容珏道,“灵寿县黄碧湖的石坝还得再让人加固,虽然两千四杯水车薪了点,但总好过没有,就留着以后修坝。”
“好。”胡广元应下,又说道,“另外还有关于城中百姓购米的事情。”
“你是想说,城中米铺的米都收缴了,百姓没地方买粮了是吧?”容珏道。
“恩,是否要让官衙统一售粮给百姓?”胡广元道。
“售就不必了,老百姓先前买了不少天价粮,我们既然收了奸商的这笔黑心钱,就拿出其中四千石的米粟反还他们吧。”容珏道,“从明天起城中百姓每人每日可去府衙领米两升,一直持续到燕军退兵为止。”
十升是一斗,两升的米足够老人与小孩一日所食,至于成年的男子,却只够吃早中两顿的。
但除了官衙拨米,百姓还能通过制箭的方式,额外换取购米资格,便是家里一点存粮都没有的柿农,凭这两样也够渡过这段时间了。
“好,这事我明日一早就去办。”胡广元应下道。
容珏笑道,“你去什么去,说了让你坐镇后方统备,你就老实给我待驻军营地里。”
分粮的事情需要照着户籍册子逐户分发,井陉关里万来口人,三千余户的百姓,真要这样一个个分,实在费事又费力,每日不忙上四五个时辰得不了闲。
胡广元又不是三头六臂,已经要忙着后方铸箭和守军吃饭的事了,若还让他去分粮的话,还要不要睡觉了。
“呃,那分粮的事交由谁来主持?”胡广元想了想,推荐道,“微臣有一同僚,办事倒是很细心。”
“不用,”容珏笑道,“我有个更好的人选。”
“谁?”
“宋老头!”
宋君先虽然庸而无能,但却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为人虽然不知变通,但做起事来也是一板一眼的。
让他去给百姓分粮,他必定极为乐意,且一定能将事做好。
人无绝对的好坏,臣子也没有绝对的优劣,如何将合适的人用在适合他的地方——识人善用,这才是上位者要做的。
胡广元也觉得宋君先来做此事最合适,便也没再推荐自己的那个同僚。
容珏却随口问了句,“你那同僚与你关系很要好吗?”
胡广元忙道,“臣与他同为明经科出身,又一起入的王府,便是连分配到的住所也在同一个院子,所以关系是要较旁人好些。”
“哦,他跟你住一个院子啊……”容珏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先前我让陶找你,宋老头与老元三个一起来我院子时,通知你的人可是他?”
胡广元一愣,点头道,“的确是他来叫的臣。”
说着脸上又不禁红了红,“当时臣尚在床头看书,因事出突然,慌乱披的官服,所以才会衣衫不整,仪容有失。当时还让宋长史与元参军在院外等了微臣许久。”
“事出突然?”容珏颇为深意地嚼着胡广元所说的话,问道,“你那同僚叫什么名字?”
“哦,他姓安,叫安鸿才,是王府的记室。”胡广元道。
“安鸿才。我记下了。”容珏道,又看了眼胡广元,“你以后莫要与他走的太近了。”
胡广元道,“好。”
容珏斜了他一眼,“就不问我为什么?”
胡广元道,“即是公主说的,为臣照做就是。”
“呵,老胡啊老胡,你这个人真是……”容珏摇着食指,笑指了他半天,却还是没将话说出来。
“算了,我还是实话跟你说了吧。”容珏道,“我当日找你们三个时,特地让陶提前一刻钟通知。王府属吏也都是住在镇将府里的,为何宋老头与老元都准备好了,偏偏你最后一个得到消息?”
胡广元:“公主是说,安记室故意迟通知微臣?”
“或许吧。”容珏道,“安鸿才此人明着与你有所交往,暗地里却给你使袢子,见不得你好。如今虽只是小打小闹,但也难保将来不会变本加厉。”
容珏说着,又想到了容玥,想到坤元殿外,太液池边,那个与平时判若两人的皇妹,不由叹气。
“战场瞬息万变,犹有蛛丝可寻;庙堂波云诡谲,也不过利弊权衡;最难揣度的还是人心,谁又知道那带笑面皮下所隐藏的恶意有多怨毒呢?”
“公主……”胡广元看出了容珏脸上的那一丝落寞,心里有些酸涩,“不管他人如何,微臣的这颗心永远是向着你的!”
容珏侧头看了看胡广元,青年虽然瘦削,但背脊却挺得笔直,说话时眼神坚毅。
若是老元这么跟她说,她估计就拍着老元的肩膀叫一声“好姐……好兄弟”了,但胡广元这么说,她心中却有一丝动容。
“老胡啊,”容珏叹道,“若我是个亡国昏君,你怕不是要跟着我做一个佞臣咯。”
胡广元却摇头道,“公主若是男子,定是君临天下的盛世明主!微臣不是佞臣,是纯臣。”
若是男子吗……
容珏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便不是男子,她也想当这君临天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