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我在乡下与祖父母一起生活。那时我家唯一的一件电器,是一只半导体收音机。这是我祖父的心爱之物,他把它郑重地安放在炕梢前边的大躺柜上。因为我祖父和他的收音机,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保留着每天听评书的习惯。除了《说岳全传》和《杨家将》,我还喜欢“小喇叭”:“嗒滴嗒,嗒滴嗒,嗒——滴——嗒——,小朋友,小喇叭现在开始广播啦!”清脆的童音仿佛天籁,让一个人甘愿驻留在童年。
28年前,我回到城市和父母身边。我吃惊地发现,城市里连收音机也是与乡下完全不一样的。它有一米多高,音箱上蒙着华丽的锦缎。我父亲叫它“电唱机”。一首《拉网小调》放完,紧接着是《西班牙女郎》和苏小明的《军港之夜》。如果不喜欢这个顺序,我可以随时中止、跳过,做另外一种选择。正是这台可以随意快进和返回的电唱机,带来了与我往昔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像那些半透明的彩色唱片上一圈一圈的纹理,起伏,迂回,让时光渐趋明媚和细腻。
26年前,我家拥有了第一台电视机。作为我父亲自学无线电的辉煌战果,这台自行组装的12寸黑白电视,以及它竖在房顶上的简易天线,成了整个小巷里迎风招摇的一面旗帜。每天晚上,左邻右舍的半大孩子都挤在我家看“小鹿纯子”。许多年后,我想:如果可以在传说中的黄金、白银和青铜时代之间找到一个缝隙,我希望我可以对这个“排球时代”进行插叙。这是一段随着排球跌宕和飞驰的岁月,《排球女将》与中国女排三连冠的比赛现场,让我们分不清直播和重播、剧情和真实。
22年前的某一天,我父母间爆发了一场激烈争吵。我父亲一气之下,搬进了单位宿舍,好几天没有回家。邻居卢叔叔把我带到居委会,让我给我父亲打电话。卢叔叔先拨了号码,对着话筒说了两句开场白,然后就递给了我。我说:“爸,你回来吧!”说完这一句,我就不知该说什么了,心里又烦恼、又委屈,觉得生活正在强加给我某些不应该由我承担的东西。我父亲在电话线尽头一言不发,我不能确定他是否还在那里——我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电话,此后我一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电话本身具有虚幻气质。
18年前,我家迁进了新居,添置了包括冰箱在内的一应家用电器。同学们来我家玩,一进门收脚不及,险些摔倒在地:“天呀!你家铺着地毯啊!”这个时候,我忽然猜测到我母亲的微妙心理。生活分为形而上和形而下两个部分,分为荣耀和真实。如果可以任由我自己挑选,我首先选择电冰箱和排油烟机。至于地毯和壁纸,它们只是某些人需要的生活修辞。
13年前,在北京开往石家庄的火车上,整整一个多小时,坐在我和我先生对面的男子一直在摆弄他的宝贝手机——那个时候,一部手机富有多层面的象征意义。但是显然,在这个男子的身上,喻体的象征意义远远超过了本体。我瞥了一眼先生,他的瞌睡打得正酣,毫不知晓自己裤子后袋里的东西已经整个地滑到了坐椅上面。我灵机一动,不动声色地把它拾起来放上茶几。这部一万多元的诺基亚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登时把对面的瞪羚逼进了草原深处。
直到6年以前,我兑掉了服装店,为自己配置了一台电脑,外加一只打印机。我想我应该把整个的心灵滴水不漏地放进文字里,但是这也相当不易——在庸常生活和文字之间,其实并没有真正的直线联系。我希望可以把我的文字建设成用户终端,让生活成为它功能强大的服务器。然而,作为这个巨大电场中的微小电荷,我发现我自己,以及我身旁的每一个人,早已无法返回电流以外的生活和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