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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凋殇

1

当我重新回忆起那段时光,真的是百感交集,我其实没有那么崇高,我只是为了一份爱。是的,直到今天,我依然能够回忆起当年,我是如何为他牵肠挂肚,当后来我们不得不分别之际,我又是怎样的万念俱灰。现在,报纸、电视,一遍遍地报道我的传奇经历,我总是深感不安,作为一个历经战事的人,我深切理解当下缺乏一种怎样的精神。然而,他们,他们只看到了我的外在,他们怎么会知道我有过的那些百般纠结呢。

姑娘,像你一样年轻时,我的额头也曾那样光洁,富有弹性,紧致像新鲜采摘的苹果。那一年,我遇见了他。父亲说,我出生的那一天,就是母亲离开我的那一刻,母亲因为失血过多离开了人世,父亲说,母亲在生下哥哥后,就被医生告知再也不宜生育。有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里一个小女孩,穿着红底大朵牡丹花的小布褂,两个小辫子垂在两肩,一声一声喊妈妈。母亲说:“她已经来到我的心里了,我得把她带到人世。”母亲是那样固执,以至于医生亲自上门说服父亲,让父亲配合不再娇纵母亲,不再由着她的性子来。而他们又怎么知道父亲对母亲那百般呵护呢?母亲是父亲的挚爱。外人都认为父亲和母亲不般配。母亲的鹅蛋脸,笑起来左边脸颊的酒窝就闪动,而父亲身材瘦弱且矮小,脸上因为幼时出过天花而变得坑坑洼洼,母亲之于父亲,仿佛是天上的仙女下嫁。尽管他们的外形是如此的千差万别,他们却是那样地相爱,父亲怎么忍心违逆她呢?

然后有了我——后来,父亲说:“原来一切都是命定的,你注定了要到这个世界,在这个汪洋一般的人世,该有你入水时溅起的水花。”

我于是成了冷家最最贵重的一个生命。母亲临终前只是看着我流泪,她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微张着嘴,父亲俯下身,听母亲说了六个字:“她是一朵蔷薇。”“一朵蔷薇。”父亲重复着母亲的话,一遍遍。那两个字后来成了我的名字,我叫冷蔷薇,但是,读书后,我就再也不愿意用这个名字,我自作主张改了名,我叫冷易初。母亲离世后,我成为父亲的掌上明珠。而我又是哥哥最怜惜的一朵冰凌花——哥哥留学回来后在洋行做事,闲时喜欢咬文嚼字卖弄优雅。

在我们家,按父亲的话来说,是文曲星和武曲星经过激烈的斗争,才有我们兄妹截然不同的性情和喜好。哥哥爱看书,他总是喜欢捧着父亲早年的线装书读,《红楼梦》《隋唐演义》《史记》,哦,还有《诗经》。他能把整个三百零五首诗歌背出来,并且,在不同的场景,哥哥很快能用一句诗经里的诗来诠释。比如,“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比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哥哥因为满腹才华,深得上司喜欢,薪水不菲。

而我却是一个乱性情的女孩,喜欢疯玩,不爱受束缚,向往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如果是风筝,最好不要有一根细线牵绊。因为父亲是裁缝,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他凭自己的手艺在静安寺路站稳了脚跟,母亲怀了我后,父亲就从富阳乡下请了一个娘姨过来照料,母亲猝然离世,娘姨本来也要回到富阳乡下,但父亲挽留了她,因为我需要一个人照料,娘姨唏嘘着留了下来。

2

那时上海刚流行旗袍,据说周璇繁复的发型配上陡峭的高领子,引领了着装潮流,父亲的活计忙不过来,收了一个学徒,是娘姨在富阳乡下的亲戚,因为瘦弱做不了农活,原来在镇上富春路一个酱油铺做伙计。他到我家来的时候,身上散发出咸咸的味道,每每我吃饭,总要想起他的酱油味。那一年我16岁,父亲那天把他叫过来,介绍说:“这是小富。你喊小富哥哥。”我看着他梳理得齐整的三七分头发,觉得他仿佛隐藏了阴谋,我拒绝喊他哥哥,我说:“父亲,我喊他小裁缝可以吗?”

父亲尽管疼爱我,这一天却是出奇的严肃,说:“女孩子家要有规矩,让你喊你就喊。”我于是很勉强地喊:“小富哥哥。”我别扭死了,又觉得很委屈,居然想哭,我背转身子,看着墙上的画,那是我画的,一幅池塘月色,是水墨的,娘姨过来打圆场:“老爷,易初她不已经喊了吗?就算认识了,小姐,你先回房吧。小富,你给师傅鞠躬。”

自从小富哥哥来到我家后,我就不怎么愿意回到家里,我本在圣玛丽亚女子中学读书,但是,因为受了风寒,又感染了肺部,咳嗽得厉害,父亲舍不得,就这样,我休学在家。父亲帮我找了个老师,教我画画——父亲怕我整天无所事事在街上闲逛,倒不是担心我学坏,而是怕我放任自己的性格,以后难找到如意郎君,这是娘姨告诉我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有些厌烦整天和纸墨在一起,在我的纠缠下,父亲又设法帮我找了一个油画老师,我开始接触油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内心安静下来。先生很喜欢我的画,他觉得我是有天赋的,所以他曾两次上门,试图说服父亲,让我留学去攻油画。父亲大约觉得女孩最终还是得嫁人,而且,那一年,我已经18岁了,在那个时代,18岁的女子是可以谈婚论嫁了的。

因为父亲不同意我出去留学,加上哥哥总是很忙碌的样子,我很快觉得孤独起来,这期间,我开始读一些书,你知道那个时候,革命浪潮已经风起云涌,日本人偷袭珍珠港,局势很快波及中国,很多人都在担心战事会殃及上海,在我眼里,上海是过好日子的地方,还是莺歌燕舞的好。

3

有个春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午后的闲散时光,先生去了内地,我不必再去画室,只能待在家里,哦对了,那个时候,我对西洋画也已经有了倦怠,因为我觉得每天对着油彩其实也很无聊,更重要的是,我的画得不到欣赏。父亲是个裁缝,他的衣服已经做到了上海各个领域,军阀、学府、洋人,都会慕名而来,要求父亲上门去做。父亲在这点上很随和,客户有要求,他都会拎了裁剪箱子,轻声说,“先生,我这就跟着您去。”

那一天是多么庸常啊,我待在家里闷得慌,父亲正在午休,我和小富哥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小富学得很快,两年时光,他已经能够用画粉打衣样了,我知道,一个裁缝要出师,三年是必修的。而小富才学了两年就可以打衣样,可见父亲是极度信任他的。这个时候,娘姨从楼梯上来,轻轻对我说:“他来了。”

我问:“谁来了?哦,谁来了也不行啊。娘姨你告诉那个人,父亲在午休,让那个人下午来。”

娘姨说:“小姐,不行的,这个人老爷是一定会接待的。”她说完就去看父亲,我看见她走到父亲的卧房门口,轻声喊:“老爷,老爷,樊先生来了。”

哦,樊先生。我隐约听父亲说到过这个姓,我只记得父亲对娘姨说:“以后,樊先生来了,不管我在哪里,你都要找到我。”

我有点好奇,悄悄地下来——你知道那个时刻吗?姑娘,我看到一个青年,模样很俊俏,哦,不能说俊俏,是冷峻的,怎么形容呢?明亮,哦,对了,是明亮。你懂我说的意思吗?就是说,我一见到他,就感到整个屋子都明朗起来了,他像是一团温和的阳光,把我的内心给点亮了。

父亲的速度很快,我极少看到父亲那样恭敬地对待一个客人,他让座看茶并且还让娘姨上了点心。我疑惑,他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使我一向孤傲的父亲愿意放下身段,给予他恰如其分的尊重。

而这个年轻人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的眼光始终是游离的,我这才发觉,我的一幅油画被娘姨搁在客厅,因为是布面画,还未干,我本来是放在厢房画室的,娘姨说,客厅有阳光,可以干得快些——青年说:“先生,这幅画是哪位画家的手笔?”

“不敢当,”我父亲说,“有碍观瞻,有碍观瞻。”他遂喊我娘姨把画收起来,娘姨赶紧过去,谁知青年摆摆手,说:“先生,能不能等一等?让我再看一看。”

你知道,我当时那个欣喜啊!我是多么喜欢看他干净的下巴,他微微凸起来的喉结,他那着西服佩领带的帅气啊。我一直等待他能问一下,画的作者是谁。然而,在父亲的敦促下,娘姨很快就收走了我那幅叫做《琉璃脆》的油画。我清楚地记得,他的眼神黯淡起来,精神也落寞了一些,这多么吻合我当时的心境啊!他和父亲寒暄了几句,仿佛要走的样子,父亲这下才醒悟过来,我听到父亲轻声问那位青年:“樊先生这次要定做的依旧是旗袍吗?”

“是的。只是,春天了,我想选软和一点的料。”青年说。

“那是那是。”父亲做了个请的手势,樊先生跟着父亲进了裁衣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樊先生,我甚至没有机会和他对视。但是,我知道,那一刻,从我见到他侧影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爱上他了。我因此相信一见钟情。你信吗?

4

哥哥从洋行回来,他和父亲在房间轻声嘀咕,大凡都是时局混乱之说,哥哥说到一句,“街上都是一些进步学生”,然后变成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我素来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我需要好衣服穿,那样的好年华,我没有其他追求,我只要好的衣衫。现在,自从我见到樊先生后,我对于华服的追求更是有了坚定的嗜好。我走进裁衣间,看见小富正摊开一张宣纸,我看见泛黄的宣纸上画着一个女子,有修长的脖子,圆润的胳膊,坐在老式藤编圈椅里,着一件旗袍,看不清颜色,因为纸是谷子黄的,看着似乎是穿了一件谷子黄的旗袍,匀称的大腿。只是,这个女子没有画出脸来。我看得惊讶,凑上前去,小富却惊慌失措的样子,赶紧卷起来,一边说:“不能告与师傅。不能告与师傅。”

我问小富这个女子是谁,这幅画是干什么的。我学了七年的画,虽然一事无成,但还是看出了画者笔底之功夫。小富说:“我不知道哦。我不知道哦。”

我任性地要抢夺那幅画,我说:“小富哥哥,是你乡下的对象吗?看不出,你还那么风雅呢。”小富的脸涨得通红,为了替自己开脱,他脱口而出:“是樊先生的未婚妻。”

说话间,父亲和哥哥进到了裁衣间,我便缠着父亲让他给我做一件旗袍,父亲推说近段时间手头活计繁多,等别人取了衣服后,得空定给我做一件。

我当然是不依的,哥哥于是责怪我不听话,18岁了都不知道家事国事天下事。我一扭身走出了裁衣间。

当天晚上,我溜进裁衣间,偷着打开樟木箱——父亲总是把贵重的东西放在樟木箱,一把铜锁落了锁。小富依旧埋头在画衣样,我说:“小富,你帮我做一件旗袍吧。”

小富说:“我还没有完整地缝过一件衣服,怕做不来,你知道我还没有出师呢。”我开始积极鼓励小富,小富是个淳朴的乡下孩子,我看出了他也想尝试完整地缝制一件衣服。我说:“你给我做一件我自己设计的旗袍,以后,我也可以动员同学都来找你缝旗袍的。”

“使不得,使不得。”小富是个忠诚的学徒。但是,我从他的眼里看出了渴盼。第二天,我去了绸庄,剪回来一块湖蓝色的锦缎,泛着浑厚的光泽。我偷偷塞给小富,又画了一张图给他,我说:“按这个样子做,剪坏了我不怪你,做成了我不出卖。”小富拗不过我,终于接下了我的活。

过了几天,小富找个时间告诉我,旗袍做好了,只是这段时间师傅情绪不好,千万不能让他知道。那一天,哥哥把父亲接了出去,说是洋行的总裁急需要一件唐装,找遍了上海服装铺子,没有人敢接活。而父亲素来做旗袍,在哥哥的请求之下,父亲提了个藤编篮子坐黄包车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穿上一件旗袍,姑娘,你知道,我遗传了母亲的体型,母亲有一副美人肩,骨肉匀称。父亲说,母亲常年穿的旗袍,都是父亲亲手缝制的,我后来猜测,大约是因为父亲给母亲做旗袍做多了,才练就如此纯熟的技艺。我站在穿衣镜前,那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身体的发育还未完全成熟,而恰是这湖蓝衬出了少女的青涩之美。那一天,娘姨为我盘了发髻,露出我粉藕一般的脖子,那样一件旗袍穿在身上,我觉得自己是全上海最美丽的女子。

5

樊先生定制的旗袍缝制好了,而约定取旗袍的日子也已经过去了两天,这在往常大约是不可思议的。樊先生从未爽约,父亲有心想要送过去,不巧哮喘病犯了,每一年春天,父亲的哮喘都会发作,今年也不例外。父亲差小富去樊先生家,递个字条。我跟在小富后面一直走,小富说:“小姐,你不能跟着我,师傅知道要怪罪我的。”

我当然不听,为了见樊先生,我藏起了羞怯,即便被樊先生责备没有教养,我也是情愿的。因为,坦率地说,我承受着浓烈的相思之苦,我们在上海衡山路找到一栋白色的小洋房,白色的栅栏,远远看过去,一个花园式的露台。那样一间房子,正好暗合了我对美丽生活的最佳期待。

门房告诉我们,樊先生出去了,我无比失落,脱口而出:“怎么会呢?他应该是在家里的呀!”真的,我当时真是那么想的,以为自己穿上最好的衣衫,就应该让他看到。小富把字条递过去,门房收下,说:“等樊先生一回来,我就交给他。”

我没有跟着小富回去,我谎称去看望同学,我们在马路上分手。

我又回到了那栋小洋房的门口,真的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居然按了门铃。门房说:“小姐,樊先生他……”

“让她进来吧。”我和门房不约而同看着露台。我看见,他站在露台上,我面红耳赤,因为我其实不知道他是否会在家,并且,我根本没有准备好,为什么要见他,见到他说些什么,我窘迫的样子一定很傻。门房说:“小姐,请。”而这个时候,我却转身跑了,我觉得自己太冒失。我听见门房在身后喊:“小姐,小姐。”

后来发生的事其实已经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为自己的轻薄而羞愧,仿佛被他看穿了心思。我又责怪自己打扰人家。我挥手,黄包车过来,我刚上车,就见樊先生的门房急急地赶来:“小姐,我家先生邀请您喝杯下午茶。”

就这样,我走进了樊先生的生活,是的,我永远没有想到,我这一去,居然和他整个的人生发生了割阻不断的联系。所以,有的时候想起来,人生真的太微妙了。

邀请我的当口,他又差人去我家,回递给我父亲字条,也取回了旗袍——父亲说,樊先生变了,这么几年来,四季旗袍都是他自己来取,风雨无阻。今天,他却差人来取旗袍。父亲说,他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父亲,我去了樊先生家,一直到后来,当我和樊文皓成了亲密战友,哦,也可以说是敌人,那时,我也没有告诉父亲,我第一次见到樊先生是怎样一个情景。

6

半年后,是在一个深秋的上午,我来到北四川路的一个神秘机构工作,我的工作很简单,我只是一个打字员。也是机缘巧合,我在情报科打字的同学黎小芬因为薪水微薄,而她在安徽老家的父亲患了白内障,动手术需要一笔钱,所以小芬便跳槽出去,到了哥哥做事的洋行。这样,她就推荐我去那里打字,当时,我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机构,只是听小芬说,很机密,白天上班和下班完全是两个人,白天上班做的事,在出门之前,必须全部清理掉,她说她在这方面做得很好,因为,她在洗手的时候,总是一起把自己的工作内容也清洗掉了。

我是如此地幸运啊!因为樊先生就在那里工作啊!当然他是不会说的,是我嗅觉灵敏。我还记得那一次,我去他家拜访,在喝了两杯红酒后,他希望我陪他跳个舞,我不会,他说他教我。

他领我进了书房,我看到他按一个钮,书架移开,那是一个窄窄的通道,他带我穿过通道,然后,我看到一扇门,门内有音乐出来,周璇的歌,《茉莉花》。樊先生推开门,门内的一切都使我惊讶:一间宽大的房间,一张白色的床,床上铺着湖蓝色的床单,是的,是湖蓝色的,一个被角掀开,好似刚刚有人起床,一套湖蓝色的丝绸睡衣软软地落在旁边天鹅绒椅背上。我迟疑着是否能够进入房间,樊先生幽幽地说了句:“她已经不在了。”

他这一说,我的后背忽然凉起来。因为周璇的歌,翻开的一个被角,还有那丝绸睡衣,都让我觉得有个优雅的女子的体温还留在床上,我甚至闻到了她淡淡的体香。

就在这里,我听到了樊文皓的故事——姑娘,直到此刻,我依然在疑惑,那是一个谜啊,他为什么愿意把这个故事说与我听,如此地心无旁骛呢?

“她叫章茉莉。是的,她的名字很俗,但是我喜欢。”樊文皓走过来,搂住我的腰,我顺着他的脚步开始移动,在他的带领下,我开始小心翼翼地舞蹈,到这个时候,我才感到无比的遗憾,要是我知道会遇见他,我早该准备好这一切的,跳舞,喝咖啡,听戏,典型的上海式生活。我手足无措。姑娘,你知道,在一个自己心仪的人面前,我露怯了,因为,我想起来是昨天洗的头发,我后悔出门前没有把自己收拾得干净而雅致。

“我们是青浦培训班的学员,那时,学校女生很少,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加入到这个行列,哦,你当然不会知道,那是一个特训机构。”樊文皓用轻缓的声音把我带到了那个坚壁清野的情景之中。我问:“后来呢?”

“后来,我去了日本,她去了重庆。”就像做梦一般,那一天,我和樊文皓一直跳舞,当我们从那个房间出来后,已经是黄昏了。

之后,我几次受邀去那个房间,有一个晚上,我甚至要求在那里留宿。是的,我着迷了,我深深迷恋起这个地方,唱机、柔软的地毯——要怎样一个女子,才配得上这个男人的念念不忘。我怀着强烈的好奇,也夹杂了小小的妒忌。后来,哦,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事了,当我打开书房的门,一个人进入那个房间时,我看到我恋人的制服平整地躺在床上,那是他。他的身边,是一叠齐整的旗袍,我看见,那个唱机依旧在转,依旧是周璇的《茉莉花》。我跪倒在床边,我的绝望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都以为我因为胜利了喜极而泣。谁知道,我是如此地深爱着这个男人呢?但是,姑娘,一直到现在,我没有任何他的消息,我曾经想过,我之所以还活着,90多岁了我还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是因为,我在等他,我觉得他一定还活着。只是我们都老了,现在,除了晒晒太阳,我已经迈不动步子。有的时候,我坐在太阳底下想啊,也许,他也在晒太阳,我们感受到的是同一个年代的空气,一样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我试图移动唱机,我看到了一只小小的绢面手帕的角,在革命同志转身之际,我藏了起来。这块手帕我一直珍藏着,上面曾经是一首诗,可是年代太久了,姑娘,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我和樊文皓的恋情。

“章茉莉,江西修水县人,1940年参加革命,1945年在重庆牺牲。”新中国成立后,我分配到上海青浦区妇工委工作。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我去了江西,瞻仰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去修水拜访一个战友,在他的书架上,我看到一本小学生乡土教材,随手一翻,居然看到了章茉莉的介绍。是的,她的一生留给我的就只有那30个字,我忽然想起樊文皓曾经和我说过,他的茉莉自从参加革命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自己的真名。那个乱世,很多投身革命的同志只有一个化名,而她的名字很上口:“张爱东”。即使到了她牺牲的那一刻,依然没有人知道她真实的姓名,只有和她单线联系的重庆党工委书记知道一切,但是,那个书记不久后也牺牲了。战友说,直到修水县重修县志时,才由一个老红军回忆起来那个女孩潜伏在敌区,叛徒告密后牺牲。是的,那个时候,张爱东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我可以想象她那青春勃发的模样,她对这个世界无尽好奇的眼神。可是,像一朵花,她凋谢了,落在地上,没有人知道最后一刻她在想什么。

7

我是一个打字员,从我进入那个司令部开始,我的所有行踪都成为父亲的心头之痛,他是如此地紧张我,他怕我出差错,他怕我无端地丢了命。樊文皓后来已经不再去父亲的裁衣间定做旗袍,常常是这样,我们在那间神秘的房间温存之后,他开始画出今年四季流行的旗袍样式,托我带回去给父亲,当然,大小,尺寸都按我的身段。父亲在看了样式后,让小富哥哥替我量尺寸,哦,我得告诉你小富的事。小富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我觉得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小富哥哥,他那么年轻,除了量衣裁剪,他和这世界几乎没有任何联系,但他却为我丢弃了自己的生命。是的,是丢弃。在家国大义面前,他的死是多么的微不足道,而他因为我而死,对我而言那就是天一样大的事。

父亲为了充分了解我的工作动向,找到樊文皓,请他多多照顾,他实在没有办法看管我这个任性的孩子。我那时是多么的单纯啊,只希望每一天都能够见到他,他穿制服的样子,他戴着白手套行军礼时的帅气,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珍藏。

姑娘,你不知道,那个时候,除了他,我对世界上任何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对于工作,他说过,“你要细致,绝对不能出差错。”然而,事情还是发生了。那一次,我打字的时候,听到他在发脾气,声音很大,并且拍了桌子,我循着声音,情不自禁地走出工作间——你知道,当时,我在打印一份名单,那份名单都有谁我不关心,那只是我的工作。我走出工作间轻轻来到他的办公室门口,我看见他正把一个文件夹往桌上一拍,他说:“是谁泄露的?”

听到这里,我才醒悟过来,自己不应该离开打字机,我赶紧跑回工作间,谁知,稽查科中尉周莲芳冷冷地看着我,她一言不发的样子很可怕,平时,她对我就爱理不理的,我也不知道她这次又要耍什么花招。我顾自坐下来,开始打字。然而,我发觉,刚才的那份名单不见了!我吓出了一身冷汗!我猛然回头,却见周莲芳挥了挥手里的文件夹,说:“你好大胆!中途溜出办公室!”

就这么一个过程,我当然请求她不要告诉上级,但是,她一点情面也不留,喊:“来人!”我就这样被关了禁闭,幸好名单没有泄露,想起来都有点后怕。只是从那一次后,我更不喜欢周莲芳了,作为稽查科中尉,她却那么喜欢打扮、抹口红、涂抹指甲,还有,每一次酒会,我都看到她和同事们调笑,如果上级来人需要接待,都由她出面,她打扮妖艳,唱周璇的歌——哦,这点上,我对她稍稍容忍一些,因为樊文皓也听周璇。我暗地里喊她“交际花”。反正我不喜欢她。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名熟练的打字员了,除了那一次小小的擅离岗位,我再也没有出过差错,只是,姑娘,我和樊文皓的恋情暴露了,而且,就像一个炸弹被引爆,具有相当大的杀伤力。父亲知道后竭力让我辞去工作回到裁缝铺,樊文皓的上级也知道了,他被喊去训话,上面当然希望他能够不忘栽培,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周莲芳也卷入了这场纷争,她对我更是冷嘲热讽的。我不解,同事偷偷告诉我:“你不知道吗?可真是傻丫头啊,周莲芳一直暗恋樊处长,你真是撞到枪口上了。”

他这一说,我还真的有感觉呢。记得第一次上班,周莲芳就有意无意地问我,是怎么认识樊处长的,我因为听父亲说过,不要随便和人搭讪,我含糊着说:“我来上班就认识了呀。”当时周莲芳一扭身就走了,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手指竖起来说,“你,小女孩,别自作聪明。”

打那以后,樊文皓就和我拉开了距离,即便我们在走廊碰面,他也不再看我,那是我最受煎熬的一段时光,我给他写了封信,让小富哥哥送去,过几天,樊文皓的门房就给送了回来,并且告诉我一句话:“小姐,以后不要再写信给樊先生了,他不拆。”

我伤心欲绝,我坦诚,我和樊文皓的情感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理解的,包括后来,我自己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是梦一场,但是,姑娘,当你在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你是不会知道那是梦境啊。记得他告诉我,他和章茉莉有约定,等局势稳定了,他们就去香港,再也不掺和国事。他说:“易初,你不知道,茉莉她多么喜欢穿旗袍啊,只是,只是因为她的身份,她是一个军人,她有一身威严的军服,怎么能穿那些腐朽的太太服饰呢?但是,我是知道她的,我给她做了第一件旗袍,就是你父亲缝制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喜欢去你父亲的裁衣铺吗?我看见了她,哦,不,我看见了你。易初,当时我真的以为她回来了,你的笑,你的身姿和走路的姿势,和她几乎一样——其实我两年前就看到过你了,那一年你16岁,还在圣玛丽亚女子学校读书。”

是的,姑娘,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只是一个替身,在这个乱世,像他那样一个党国的军人,居然心怀柔肠。我问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来找我。“我在等你长大,哦,不,”他说,“我在等她回来。”

姑娘,你听懂这话了吗?我长大了,在樊文皓眼里,就是他的茉莉回来了。我又怎么知道那只是一个陷阱呢?包括我的那幅油画被娘姨搬到客厅,包括那一天他在客厅出现,忍着不问画者的名字,这一切,他其实都是知道的,都是他刻意安排好的。那么,我的父亲,你想问我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姑娘,我也像你一样疑惑着,我的父亲,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知道父亲当初是怎么想的。

以前,我听到打字机发出的声响是幸福的,当他不再顾及我之后,所有的日子对于我来说都是空的,一夜长于百年。是的,我知道樊文皓爱的不是我,是他的茉莉,我只是长得像茉莉,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爱樊文皓,我爱他胜过所有。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我们同在一幢楼里上班,却形同陌路。

8

不知是出于女子的矜持还是忽然的醒悟,那个晚上,我回到家,对父亲说:“送我出去吧,我不要待在国内。”

父亲没有看我,他很专心地吃饭,哥哥那晚也在家,他有点惊讶,抬起头来说:“易初,你不知道太平洋战争爆发了吗?现在有哪一个国家不是动荡不安呢。还是待在上海吧,总不会那么快打到上海。”父亲接下去说:“我们可以到乡下。”

父亲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说:“出什么事了吗?”我摇摇头,我当然不想让家人知道我失恋了,尤其是哥哥,哥哥不止一次对我说:“小富,小富一直在等你。”父亲又接下话头:“你11岁那年到富阳,小富15岁,小富在等着你。”这句话在我听来像极了樊文皓的话——我在等你长大。

我丢下饭碗去了裁衣间,小富已经能够独立缝制旗袍了,此刻,他手里拿着的是一个小小的领子,湖蓝色的两长条丝绸,是的,湖蓝色。我惊愕,因为只有我有过一件湖蓝色的旗袍,还有樊文皓给章茉莉定做的,还有谁也在穿这个颜色的旗袍呢?我一把抓住小富的手,小富显然被我吓着了,“小姐,小姐你干什么?”

小姐,小富依然喊我小姐的。我还清晰地想起那一年,我到富阳,小富的家在富春路沿江,一条青石板路延伸着一直到水埠头,水埠头用三四块青石板铺起来,可以捣衣、淘米、洗菜。那一年,小富哥哥带我去江里玩水,我一不小心滑到江里去了,靠岸的水很浅,只够到膝盖,然而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我,我的嘴唇发青,手脚冰冷。我记得小富一弯腰背起了我,一直跑到家里,我还记得自己一直担心我的衣服是否破了,胸口会不会露出来。我们几乎是一起长大的,但是,小富却一直喊我小姐,他这么一声喊,生生地把我和他的距离拉远了。

我也就严肃起来,“小富,这是谁的旗袍?你在给谁做旗袍?”

小富依旧低着头捏着针,说:“师傅让我缝的,我不知道是谁的。”

我本来是想看看小富是否真的像父亲和哥哥说的,他一直在等待我长大。但是,姑娘,我从小富的眼里读出的是对于一件旗袍的热爱。在我看来,我还没有一件旗袍来得重要,我知道他无比热爱裁缝这个行当。那么,父亲说的小富一直在等我,只是他的想当然罢了。我回到饭桌前,说:“爸,谁的旗袍?那件湖蓝色的旗袍是谁的?”

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明天你给送过去,都耽搁一天了,周小姐说酒会要穿的。”

我当然不会想到那是周莲芳的旗袍,这个世界实在太小了,上海十里洋场,租界,跑马场,我和周莲芳狭路相逢一样,窝在一个部门工作,并且,父亲还让我带去她的旗袍。那她是什么时候送了衣料让父亲缝制的呢?

我遵父命拎了袋子,去找周莲芳,她今天没有上班,听同事说,她在房间,身体不适。我本想把袋子搁在她的桌上,又想起父亲说,要亲手交给周小姐,这是礼貌,我们冷家给人送衣服都是这样的,从不随意。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同事说,“中尉一个人,住在操场东边靠围墙的那一间。”我找了过去,操场很宽,据说这个房子以前是俄国人设计建造的,当时曾经用做学校,俄国人搬走后,这个部门就一直占用这个地盘。我一路找着来到了周莲芳的房门口,刚要敲门,只听里面有猫的叫声,好像不止一只,喵喵喵,喵喵喵,此起彼伏地热闹。我听见周莲芳的门被轻轻地碰撞,然后,我看见周莲芳的门开了,几乎是一瞬间,一只猫迅速窜到我的身上,我来不及反应过来,袋子掉到地上。我连忙要甩脱手臂上的猫,却见它的爪子已经深深地嵌入我的衣服,我的薄绒袖子被抓出三四个孔。

我愤怒地用左手推开了这只该死的猫,我说:“滚开,你这只死猫。”我实在厌恶这只猫,它居然毫无预兆地袭击了我。

这时,我听到一声轻柔的呼喊,“莉莉,来,过来。”我看见周莲芳正得意地在招呼这只莫名其妙的猫。这只被喊做莉莉的猫无声息地跳到了周莲芳的身上。她拎起地上的袋子,轻蔑地看我一眼,说:“连一只猫都斗不过。”

这是我们第二次交锋。我真不明白,她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父亲并且让我父亲做旗袍的,我几乎要以为她故意找到一个羞辱我的机会——可是,我和她何曾有过冤仇,需要这样互相在暗处使劲呢?

9

我以为我和樊文皓之间就这样结束了,姑娘,之前和你说过的温存,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每一次到他那个神秘的房间,都会在他的要求下穿上湖蓝色的旗袍,梳起章茉莉最喜欢的那种发型,然后跟着他跳舞。那个时候,他不是一个军人,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热恋中的男人,浓情蜜意,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章茉莉,我是冷易初,但是,他喊我茉莉,茉莉,茉莉。他搂着我的身子,喊着茉莉。姑娘,这个时候,我是幸福的。并且,只有在这个时候,我觉得身体是重要的,至于感情精神灵魂,都可以隐退,不再重要。

我们只是跳舞,一场接一场,和着周璇的歌,“蔷薇蔷薇处处开”“好一朵茉莉花”,一曲终了再一曲,常常是这样,我们两个疲惫不堪地倒在地毯上,然后沉沉睡去。

有一个晚上,让我想想,应该是送给周莲芳旗袍的当天晚上,樊文皓忽然来找我,那时我因为公务在身,正在打印一份绝密名单——姑娘,即便今天,我依然可以告诉你,我从不关心国家大事,我只需要一份爱情。在这份名单安全抵达南京之前,我不能离开部门,我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走,我看见高高的围墙,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院子里种着夹竹桃、桂花树,还有三两株蜡梅。冬天,隐隐的香味弥漫,梅花开了,我想起在学校读书时,有个女生写了一首诗,第一句:梅花开了,才想起还有故乡。当时有很大的触动,随手画了一枝梅花。现在,我走在树丛中间,忽然有了作画的冲动。你知道吗?自从和樊文皓认识后,我几乎不再碰画笔了,仿佛我学了那么几年画,都是因为要结识他而准备的,是道具。

我转身要回到工作间,我想用铅笔在白纸上画梅,画残冬。刚回头,却见樊文皓向我走来——我们已经多久没有说话了,我记不清了。我紧张起来,还没有想好是否要对他笑一笑,他已经走过去了,就在我们交汇的一瞬间,他给我一句话:“老的猫。”

老的猫?老的猫?我忽然想起白天找周莲芳,那只猫温顺地躺在周莲芳怀里的时候,她不无得意,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看,它是一只老的猫。我也是一只老的猫。”

樊文皓说老的猫有什么意思吗?他在暗示我什么呀!我迷惑着来到周莲芳的楼下,四周很安静,天色已暗,我却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我慌忙逃了下来。

第二天中午,我被告知可以回家了,因为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觉,我感到很疲惫,打算回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晚上有个酒会。当我刚跨出工作间时,周莲芳挡在了门口,她冷峻的眼神把我又给逼回到了里面。我说:“你想干什么。”

她把块布料交给我,说:“尺寸在里面,烦请令尊缝一件旗袍,告诉他,我明晚要出席宴会。”

我暴怒。开玩笑吧。明晚要穿的衣服现在才给我衣料,我把袋子还给她,我冷冷地说:“对不起,家父是手工缝制旗袍,慢工,做的是细活,坐一件旗袍正常情况下大约15天,明天怕是无法完成,请中尉另请高明。”

周莲芳像是喜欢看到我这模样,她哈哈大笑,“看你,多像一只迷路的小猫。”

猫,猫,猫。又是猫!我不耐烦地转身,要离开,周莲芳一把拉住我,说:“女孩子任性就不可爱了,这么好的年华,花骨朵似的,好像只为了谈情说爱。”

我不想再和她说一句话,只想赶紧离开,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袋子,我压低了声音说:“不可理喻。”

我一回家就在父亲面前发脾气,我说:“这个周莲芳,仗着自己是中尉,以为全世界的人都要仰仗于她,目中无人,还提出这么苛刻的条件。”我把衣料一扔,转身要离开。

父亲从一堆丝绸中间抬起头来,说:“哦,那个周小姐啊。小富,把那旗袍给易初。”

小富拎过一个袋子,交给我,我看到小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说:“小富哥哥,你想说什么呢?”小富说:“没什么。小姐,您辛苦。”

我说:“我实在不情愿和这个女人打交道,她太傲了,不就是一个中尉吗?神气什么呀!”父亲听我这么一说,抬了抬身子,从月份牌上撕下一张日历,随便找了支铅笔,写了几个字,又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纸币,说:“易初,这是找零的,带给周小姐,她可能已经忘了,一个星期前她就让绸庄送过衣料来,让赶制一件旗袍。”我看了看日历上的字,是几个数字,大约是旗袍的价格,父亲的字依旧那么圆润,像是一只一只温顺的猫——天啊,我居然把父亲的字看作了猫。又是猫!

第二天中午,有通知,晚上有个酒会,要迎接一位重要的客人,我只是一个打字员,按理是没有资格参加的,樊文皓来过我的工作间,他看了看我正在打印的那份资料,说:“今晚你也一起参加酒会吧,机会不多,要开战了。”

我一紧张,手中的资料掉落在地上,“要打仗了吗?”尽管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接触,但他依旧是我心头的痛啊!这大约就是爱情吧。也许我对爱情的理解很固执,我希望有一份花前月下的浪漫,有牵手相伴的贴己感。但是,在那个时期,这一切几乎成为不可能,尤其是樊文皓的身份,要如此谈恋爱更加不可能,我其实一直沉浸在自己营造起来的一份虚幻情感之中。

樊文皓说:“是的,国民政府正式向日本宣战。我,我可能要到前线去。”

我大惊失色,看着他,近一年来,我已经知道了他的确切身份,军统特务,早年在青浦培训班接受特训,又赴日本,后进入警备司令部。我一直不理解特务的含义,以为都是在后方搞破坏、找情报的,怎么也得上前线呢?我脱口而出:“带我走吧!”

他怔怔地看着我,忽然醒悟过来,说:“不要说傻话,那可不是女孩子去的地方,腥风血雨。”他没等我接话就离开了我的工作间。

要开战,机会是不多了,尤其见到樊文皓的机会更少了,今晚有个酒会,就算我不能进入,也想在门口等待他,等他出来,我只想长久地看着他,看他心事重重的脸庞。我做完手头的工作,起身关灯,刚走到门口,就见周莲芳走了过来。此刻,我惊呆了,是的,那是多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呀!我以前从未这么认真地看清楚一个人,她穿着一件合身的旗袍——居然是湖蓝色的,我们怎么都那么热爱湖蓝色呢?她的腰肢丰润,一副美人肩浑圆,父亲缝制的旗袍在她身上把成熟女子的风韵全部演绎出来,我可以毫不讳言,她是我见过的最最美丽的女人。

她就那样站在我的工作间门口,半倚着门框,说:“冷易初,名字像宋词,很风雅。”

坦率地说,她的身姿和风雅征服了我,此刻,在她面前,我几乎不再是一个女人。我羞愧极了,一下子坐在凳子上,我说:“我认输,你赢了。”

她居然从手袋里掏出一包烟来,一包小盒子火柴,抽出一枚火柴,“嚓”一声点着了,我闻到一股浓烈的硫黄味,这倒是出乎我意料,因为我看到司令部很多人抽烟,都会用打火机,并且大都是德国货,按照同事的说法是,日德战争,德国败了,很多德国货流传开来,那都是缴获的战利品。周莲芳的两个手指掂着火柴梗,甩了甩,说:“要不要来一根。”

我摇摇头,说:“中尉,你有点神秘。”

她忽然变了脸,把烟斜叼在嘴里,吸一口,呼出浓白的烟,说:“不要装作什么都懂,你还嫩着呢!”

10

小富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屋檐下等得很不耐烦了,劈面就抱怨小富动作太慢,我怕他耽误我大事——文皓说他要到前线,也许是最后一个晚上见到他了。令人沮丧的是,因为周莲芳抢在我前面穿上湖蓝色,我是断然不会再穿的,只得让小富替我送一套中式衣裙过来,斜对襟竖领青蓝棉布短衫,一条黑色百褶裙。小富还呆呆地等着,我挥挥手说:“小富你走吧。”

“小姐,您要参加酒会吗?”小富突然问我,他是怎么知道的,我回转头说:“你可真爱管闲事。我去换衣服,告诉我爸,不用等我吃饭。”

小富追上来,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习性。他说:“小姐,你为什么要掺和这样的事呢?平平安安不好吗?我们平头百姓,求的就是安稳。小姐,国家不是我们的,是别人的,他们住洋房,开轿车,出入酒会,时局一变,动荡的是他们,我们还是可以吃一碗饭。哪个年代都要穿衣服的,再不济我们也可以回到乡下,有田有地。”

我觉得小富疯了,他像父亲一样在训斥我,令我惊讶的是,原来他那样有想法,居然能够看清楚国家之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可以疏离的,素来不言不语的小富,在富阳小镇咸咸的酱油味中熏陶了几年,居然胸中有丘壑。我大笑起来,说:“小富,你别瞎想啊,我怎么会关心那些事情,国家,民族,对于我来说,真的像黄浦江底的鱼,我只是……”

“你只是喜欢他,小姐,你错了,他不适合你。”小富说完这句话,脸上居然有了悲壮的神色。到这个时候,我忽然醒悟过来,小富在我家住了三年多,不说朝夕相处,却像亲人那样生活在一起,我隐隐地觉得,和小富之间是有情感的,是那种踏实感。比如,如果说战争来了,我是可以把手放到他掌心任由他牵着我的手一路狂奔去到一个安全所在,这大约就是日久生情,并且衍生出的安全感。姑娘,你也知道,那只能是亲情。

我被看穿心思,有些羞愧,单相思的苦楚总是只有一个人知道。我说:“回家吧小富,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就是酒会嘛,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

我出现在酒会大厅,毫无悬念,没有一个人关注到我。是的,这是一个奢靡的世界,淡淡的舞曲,红酒,点心,穿梭着的服务生,西装,长衫,清脆的碰杯声,隐隐的谈笑。我知道,今晚的酒会之于我,只是寻觅,寻觅一双早已经忽略我的眼睛,然而,我搜遍了全场,也没有见到他——他上前线了吗?就一个下午的时间,他就离开这个城市了吗?我被无边的落寞淹没。

我的手开始颤抖,姑娘,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忽略他带给你的是什么。是的,作为一名年轻的女子,读书,画画,我是要爱国的。在这个凄风苦雨的年代,我却不明白自己的归属,如果我对战争和政治稍有一些感知,就知道我和他应该对立。我知道他是一个特务,而我,本应该是一个热血青年,为了追求新中国的光明而奔走呼号,或者献出青春乃至生命。但是,我只是一个渺小的女子,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只关心我的爱情——姑娘,你一定会鄙薄我没有觉悟吧。

我端着的酒杯晃动了一下,我感到自己很虚弱,我恨自己太懦弱,为什么不任性地跟着他走呢——即便被他笑话,那也应该让他知道我苦楚的爱呀。只要和他在一起上前线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放下酒杯想要离开,却听见掌声热烈地响起来,入口处,进来两位青年,哦,樊文皓居然也在,他陪着另一个男青年,他们笑容满面地进来——这个惊喜是为我准备的吗?我居然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我想迎上去,暗暗地为自己打气,走到他身边去,挽住他的手臂,告诉他,爱他,无论天涯。

然而,我刚走两步,就被周莲芳挡住了视线,她碰到了我的肩膀,我一个趔趄几乎要摔倒,我沮丧极了。她回过头来,奇怪的是,她居然戴了顶小礼帽,垂下来的黑色面纱正好挡住她的容颜,只露出抹了口红的嘴唇,而那套湖蓝色的旗袍外面,很随意地套了一件米白色的蕾丝披肩,整个人看起来性感而神秘。

她很快往前走去,手里端着一个杯子,浅浅的红酒荡漾在杯沿,酒会气氛显得柔和起来,而音乐却停了。周莲芳边把酒杯递给樊文皓边上的男青年,边说:“幸会。”却见樊文皓接了过去,说:“介绍一下,这是赵铭,青浦区工委书记。这位周莲芳小姐,中尉。”互相介绍后,赵铭却有些反常,他等不及服务生送上酒杯,从樊文皓手里要回酒杯,刚要喝,樊文皓说:“赵兄这次来打算住几天吧?”赵铭点点头,说:“要务在身,不敢怠慢。”又要喝酒,樊文皓却又接过了酒杯,招呼服务生,服务生已经到了眼前,递给赵铭一杯酒,音乐声响起来。这一切显得怪怪的。

大家各自寻找说话的对象,而我一直在寻找樊文皓,他陪赵铭说话,他和人碰杯,他和周莲芳调笑,我发觉自己是一只丑小鸭。我躲在角落,觊觎着眼前的一切,如此曼妙的舞曲,却和我无关。我开始独自喝酒,当我喝过两杯红酒抬起头来时,却发觉周莲芳不见了,赵铭也不见踪影,重要的是,我看见樊文皓也在寻找——他是在寻找周莲芳吧,他喝过几杯,微醺的样子。我看见樊文皓有些着急,只有我看得出他在四处寻找,我看见他往楼梯上走,他的脚步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焦虑。楼下,一堆人中,情报科一科科长,三处处长,还有司令部其他几个小官僚站在一起,他们都像是无意的,却虎视眈眈地盯着樊文皓,难道他们也在寻找周莲芳?周莲芳在军中有“交际花”之称,这会儿,我算是领教了,只是,她不见了,和帅气的赵铭一起失踪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从服务生手里接过托盘,上面放了三杯酒,我远远地跟在樊文皓后面,一上楼,他就脱离了大家的视线,我见他小跑着在推门,开一扇,再关上,再开一扇,又关上——我忽然醒悟过来。姑娘,我真的很迟钝啊,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一定是和国家民族有关,生死攸关。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一切都在悄然发生。

我一下子警觉起来,放下托盘,我躲在他后面,他显然很快发现了我,也没有回头,只轻轻地说一句:“下楼左转有个出口,快离开这里。”

11

枪声响起来,我是第一次亲耳听见枪声,我的耳畔一直嗡嗡地响着。发生什么事了呢?我忽然想起小富说:“小姐,你为什么要掺和呢。”脚步声传上来,大批人的往楼上冲。我知道,这个时候,只要稍有疏忽,我的命就没了,我是一朵花,我想要一片安宁的土地,自由地开放,对这个世界,我真的没有任何奢望,我是那么弱小,在家里,我被哄着宠着在裁缝铺长大。父亲说,我们祖上代代都是裁缝,吃的是手艺饭,无论战争、疾病,衣服总得穿。姑娘,直到新中国成立,我被安排到妇工委工作后,我似乎才悟到了我的祖上,他们是有大智慧的,他们看起来和这个世界毫无关联,却又是息息相关。

我只是爱着一个男人,我从不关心他从哪里来,我只关心他要到哪里去,在认识他以后的岁月,我只想着能和他在一起。

酒会已经被扰乱,处长下令封锁,房间的枪声响起后,很快灯也黑了。我闻到血腥味——请容许我暂且把当时的情形放在一边,现在,我只想重新怀念我的小富哥哥。

灯黑了,摸黑从楼梯下来,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到楼下,一片混乱,我被无措的人推来搡去,我摔倒在地,谁踩到了我的肚子,我疼得尖声喊叫起来。这时,我的手被谁的大手握住了,那一定是一双男人的手啊,那么有力。我喊出了他的名字:“文皓。”

那双手在一瞬间松了一下,复又紧紧握住,并且,我感觉自己被一把拽起来,穿过人群。我惊恐地喊:“放开我。”“下楼左转有个出口,快离开这里”,想起刚才樊文皓告诉我有个出口,我想挣脱那双手,我使出浑身力气要往左边走。这时,我基本适应了黑暗,我看见了小富,我看见他穿了一件对襟短衫,看起来像个黄包车车夫,却戴了顶帽子,小富一下把我拥在怀里,裹挟着往前面走,我感到了熟悉的却又陌生的暖——那是第一次我和小富挨得那么近,我闻到他的气息,散发着新鲜棉布的味道,来不及用心体会,只听小富说:“跟我走,那边已经封死了。”

姑娘,这一切发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容不得我多想,只感觉背后被推了一把,我跌撞着来到了门外,我回头再看,小富回转身子,灯重新亮起来,小富很快扑过来,他的身子扑在门上,门被他的身子碰上了,我再也看不见他。然后,我听见一声杂乱的枪声,处长大声喊:“全部封锁!全部封锁!一个也不要放过!”

姑娘,你知道吗?我是多么懵懂啊。直到我看见小富最后的眼神时,我才想起一些什么,回忆纷至沓来,我想起小富第一次到我家来怯生生的样子,喊我父亲:“师傅。”

我想起小富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针线时的样子,他是那么与世无争的一个人啊,我又想起父亲说,“小富在等你长大。”我有了异样的感觉,真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愿意为了我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呢?我那么爱文皓,那么,我愿意为他去死吗?我几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而小富,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吗?

我听见处长气急败坏的声音:“这个人从哪里来?谁开的枪?是谁开的枪?”然后,我听见有人说:“处长,这个人来路不明,是个黄包车夫,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的。”过一会儿,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处长,这个人死了。”

外面漆黑一片,借着屋里漏出来的一点亮,我摸索着往前走,那是一个围墙,再辨认一下,居然有一条小径,隐藏在夹竹桃丛里,我别无选择,只得往前走——这个时候,姑娘,也许你猜到了,我已经不属于自己,因为,就在刚才,五分钟之前,在那个房间发生了一件事,在我看来,梦境一般,也许,放到整个中国历史来看,不会有任何痕迹,就像从未发生过。

我跟着樊文皓进了房间,这个时候,我们俩同时看到了一幕,周莲芳正和赵铭拥抱在一起,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我看到周莲芳的泪水汹涌而下,那一刻,我惊呆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个时候,樊文皓也呆立着,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四个人僵在那里,这时,我听见楼梯有声响,周莲芳轻声说:“我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

赵铭的手松开来,他替周莲芳抹去眼泪,又吻了吻她的额头,说:“你知道的,我去了那里,那个根据地。但是,我又离开了。我不想活得那么累,我家上有老母,下有小弟小妹,我想出头。你不要管这件事,名单我已经交给处长,来不及了。不出半个小时,将会全城搜捕,谁也别想出去。”

周莲芳一把撩开赵铭的手,说:“我知道,你还得去见一个人。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你去见那个人,又得有很多无辜的人被杀,我们已经看见曙光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为这个国家做点事呢?”这时,门已经被撞开,我看见周莲芳很快拥住了赵铭,她主动吻住赵铭,他们又热烈地拥抱在一起,然后,我看见赵铭的嘴角流出了血,枪声响起来,是樊文皓举起了枪,接下去,灯黑了……

我真的不知道那张绵软的字条是什么时候到我手里的,我只记得周莲芳中枪,她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她附在我耳边说:“老的猫,我是老的猫。你知道我那只猫吗?请你去看看它好吗?她就是我。”

12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感到巨大的恐慌,我的脚步匆忙,一头撞上在一棵树上,我抬头一看,却见对面就是周莲芳的房间。老的猫,老的猫。我想起这几天发生的怪事,和老的猫有关吗?我的手心出汗,是的,我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字条,我不敢松懈,放到哪里我都觉得不合适,我不放心。姑娘,也许你猜到了,是一份情报,绝密情报,我必须把它送出去。周莲芳原来是地下党,我却一直不知道,我在这个部门工作,只是因为爱情,不喜欢工作环境,也不喜欢周莲芳,更不喜欢弥漫在上海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瞬间,有什么改变了,我忽然觉得肩负重担。必须要告诉你,姑娘,灯黑掉的时候,是樊文皓拉着我从另一扇门走出去,然后把我引向楼梯,我只记得他说:“全靠你了。”

全靠我了,那么,樊文皓也是地下党吗?但是,为什么我同事说,在诸多场对于革命党人的审讯中,樊文皓都会用自己特殊的方式使他们供出情报,有的时候,对方守口如瓶,他会举枪杀了革命党,甚至,他都不会眨眼——我一直在回避这件事,他其实是个心狠手辣的特务,而我常常不愿意想起这些,我总是认为那是他的工作。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毫无是非观念,却用爱情来为自己开脱,从这点上说,我也是个罪人。

我推开周莲芳的房间,有淡淡的香味弥漫着,床边的桌子上,摆放着一盆小小的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周璇仿佛还在唱,我捧起花盆,却发觉花盆下用铅笔画了一堵墙,墙外面是曙光。我想起那个章茉莉,除了樊文皓依旧为她伤痛,谁也不会知道花样年华的她,早早地凋零,我们看不见花瓣落下时,是如何的轻微,仿佛从未有过。

茉莉花已经开了,细细的花朵,那样的不起眼,在绿色的叶子中间,若隐若现,只是香如故。我四处寻找,在我的想象当中,这间屋子一定有一个秘密通道,可以通到外面,我只要按下按钮,就会有一个暗道机关打开,就像樊文皓的书房一样,后面是那样一个神秘的所在,周璇的歌在里面回旋。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时,我听见脚步声四起,纷乱,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夜里,我胆战心惊。我迅速关了灯,世界陷入黑暗。姑娘,我后悔极了,真的,我不想死,我还有那么多好的年华,我好美食,好华服,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是多么不合算啊。我想离开,刚走到门口,只见一团灰扑扑的东西窜到我身上,我惊恐地发现,是一只猫。哦,就是那只老的猫。她像是见到亲人一样,一双昏黄的眼睛看着我。来不及了,有人往我这边过来,还有纷乱的声音在叫:“抓住他们,抓住樊文皓。”

我像陷入了地狱,是的,此刻,我觉得自己不复存在了,只是一个躯壳,“全靠你了。”——樊文皓说。他在被追杀,他会去哪里,赵铭满嘴是血,他微笑着倒在地上时,周莲芳说:“原谅我。”赵铭说:“巧克力很甜,很甜。”他们都已经牺牲。是的,我知道,对于这样离去的生命,我应该用“牺牲”这个词,我想对他们表示足够的尊重。

老的猫看着我,它的眼睛在夜晚显得蓝幽幽的,发出亮光来,我手足无措地看着它,那张字条已经被我捏得快烂了,它到底写了什么?有那么重要吗?需要那么多年轻的生命来承载。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要出去已经来不及了,我的情报再也无法送出。我摊开手掌,打算把这张纸吞下去。老的猫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它喵喵喵地叫起来。我相信,这一刻,一定是什么在指引着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迅速蹲下来,把字条揉成指甲盖那么大,我把它塞到猫的耳朵里,老的猫发出尖利的喊叫,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趁着夜色,我把猫抱起来,一甩手往围墙方向丢过去,我看见,那个黑色的影子一闪,毫无声息地往围墙上窜,很快不见了——樊文皓说,“全靠你了。”

我当然安然无事,当宪兵队赶到周莲芳房间,那只黑色的猫已经跑出围墙——曙光在围墙之外。我只是一个打字员我懵懂,迟钝,毫无战斗经验,看到我脸色煞白地躲在周莲芳的房间里,他们没有为难我,只是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所有这个晚上参加酒会的人都会被问几个问题,我被问:“为什么会在周莲芳的房间。”

我回答:“因为之前我跟在樊文皓后面想看看他要干什么——谁知听到枪声,我就逃窜。我只是逃命。”

13

后来我回到父亲的裁缝铺时,家里只有娘姨。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见到我,有些悲喜,忙不迭地告诉我,哥哥已经不在洋行做事,他在洋行总监的具保下,去南京一个小学当老师——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哥哥素来不喜欢当老师。娘姨说,哥哥的两个同事被宪兵队抓起来了,幸好有总监的庇护,哥哥才得以脱身——哥哥走之前,留了一句话给我:像茉莉一样,静静地开放。

像茉莉一样静静地开放——我不知道哥哥指的是什么。好像上海到处都是茉莉。后来,我接到一个信,告诉我去黄浦江边见一个人,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我的哥哥,他依旧穿着西装,打着蝴蝶领结,我扑在哥哥怀里哭起来。我说:“哥哥,我不要革命,我只是喜欢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可是,他不在了,大家都在抓他,我不知道他是生还是死。”

哥哥拍拍我的肩膀,说:“哥哥全都知道。易初,你长大了,你看,你都是一个革命同志了,你多么光荣啊。那天晚上,是我看到了老的猫,它从围墙上跳下来,正好跳在我的车上。”哥哥撩起袖口,我看见了一根红线,打了一个结,扣了一条银鱼。我吸了吸鼻子,“哥哥,这香味好熟悉。”

哥哥托起我的手臂,撸起我的袖子,说:“你闻闻,你的手腕上,也戴了一根红线做的手链,也是一条银鱼。”我闻了闻,和哥哥手腕上的香相似。哥哥说:“这个香味只有老的猫闻得到,它谁也不认,就认这香。”

我完全迷糊了,哥哥那晚就在围墙外面,是他接到了我的情报,然后他才能从洋行脱身。“要不然——”哥哥说,“我们党的损失会更大,你知道吗?赵铭是周莲芳的男朋友,他要见的就是我,我们约定商讨药品问题,前线药品十分缺乏。”

我像是做了一个梦,此刻依然在梦境。哥哥,小富哥哥,还有父亲呢?也是一伙的吗?他们都在为这个国家效劳。我哭得更加厉害,我说:“哥哥,你们都把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不像你们,有那么远大的理想,我不要这些,我只要爱情。”

“但是,易初,你知道吗?我们的妈妈,她曾经是一个出色的革命者,她本是居家妇女,为了父亲,她也一直在为我们这个国家做事。直到她怀了你。”

我打断哥哥的话,“她冒着生命危险一定要生下我来,只是为了让我送情报吗?我的生命是为了这样一个任务而存在的吧。”

我决定离开这个部门,是的,文皓不在了,我没有理由再留着。有个晚上,我整理好所有的东西,对娘姨说:“我想回到乡下,娘姨,你在这里,就是为了服侍我,现在,我跟你去老家吧。”娘姨显然很高兴,她说:“小姐,我一直等你说出来。”

我向上级递交了辞呈,当我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时,我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茉莉花开得好吗?”我晃动身子,双脚无法站稳,一下子扶住了门框,回头看着他,他刚从南京过来,说是接替樊文皓的工作,我看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没有搭话,走出来。

我知道,周莲芳作为为党国献身的女子,她的事迹已经上报到南京,南京追授她为楷模——是樊文皓掩护了她,我听哥哥说,樊文皓对着周莲芳开了枪,其实是打在右胸的,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了掩护周莲芳,因为周莲芳在和赵铭接吻的时候,把一块夹心巧克力送入了赵铭的口中,巧克力的夹心是足以使人致命的毒药。哥哥说,赵铭知道那巧克力,但是,他别无选择,这个时候,只有他死了,才能让周莲芳活着,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恋人,他们向往新中国成立后回到乡下,过与世无争的生活。而樊文皓却觉得周莲芳无法脱了干系,于是开了枪。

周莲芳的身体经过严格审查后终于送出去了,哥哥说:“我们的同志把周莲芳给救走了,在上海医治了一段时间,不见好转,生命体征还有,只是没有了知觉,就像一株植物。后来被送到租界,德国医生也束手无策。”哥哥黯然,说,“周莲芳同志在支撑半年后,牺牲了。”我又一次打断哥哥的话:“不,像一朵花,过早地凋零了。”

我没有跟着娘姨回到乡下,周莲芳已经香消玉殒,樊文皓被当作党国叛徒四处追杀,哥哥在见了我一面后去了南京,从此杳无音讯,直到上海解放,我也未曾听到有关哥哥的任何消息。但是,我始终相信哥哥还活着。

其实我面前的路有很多,但是临到后来,却发觉自己无处可去。我听哥哥说,父亲被邀请去了重庆,因为那里需要一批特制军服,有非常严格的要求,党国总是那样,他们的军服有板有眼,穿在身上平整、威严,即便是战败,我依然觉得那样的装束是美好的。这和战争无关。我承认我的目光短浅。

有一天,处长把我喊过去训话,他认为,虽然我只是一个年轻的打字员,却有着良好的品质,发展的空间很大。他说,他正向上级申请,送我去特训中心受训,以便将来更好地为党国效劳。在上级批准这个报告之前,他希望我好好履行作为一名军人的职责。由此,我从一个打字员,成为一名机要室秘书。此后一段时间,在同事眼里,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说我爱美,歌唱得好听——曾经有一次我去了文皓的那个秘密房间,留声机居然还在唱着,仿佛这里一直住着那个神秘的女子,她一袭旗袍,优雅,恬静,有着英格兰女子的忧伤。

当然,我也学会了一些交际,处长会适时带我出去应酬,我的生活似乎风光许多。姑娘,你猜对了,我也学会唱周璇的歌,舞池里,我的身姿永远是众人注视的对象。哦,对了,说说那只猫,它在一个冬天的夜晚悄悄回来了,我一觉醒来,发觉脸上暖暖的,像窝在绒被里,原来是它睡在那里,身子团起来,鼻息轻轻的,仿佛睡了很久。我把手臂伸到它的鼻子底下,它即刻警觉地睁开眼睛,仿佛一位训练有素的特工。我摸摸它的头,说:“睡吧,也许永远不会有任务了。”我又摸摸它的耳朵,它温顺地躺着,拿一双老成的眼睛看着我,我们默默地对视良久。

我的手链换了一根线,是黑色的,我觉得我应该纪念周莲芳,尽管我对她的付出和青春抱负并不理解,作为一个女子,她的行为和宽博的胸怀已经足以让我肃然起敬。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的黑色手链上,多了一朵细碎的茉莉,那是我窗台的茉莉花开了,我用它来装饰我的手臂。

14

姑娘,现在,当我再一次回忆起那段时光,真的像隔了好几个世纪,我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了那些事情。你问我,现在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是否还会那样做。此刻,我想先告诉你,也是你几次问到的那个问题,后来我是否见到过樊文皓。

新中国成立了,全上海的人都在欢呼,而我却觉得很孤单,我像被世界遗忘了,是的,哥哥早已失去联系,父亲终究没有任何消息,一直到我被重新安排工作后——哦,那是一个多么艰难的澄清自我的机会呀!新中国成立后,我很快成为被审查的对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我曾经经历的那些,我的履历上清楚地写着:警备司令部机要室文秘。虽然后来我独立完成了很多次任务,但是,我和我的上级从未见面,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哥哥不再来见我,我曾经问过和我接头的同志,他告诉我,他只负责转送情报,其他的情况他一概不知。“大约牺牲了吧。”他说。

和文皓的见面现在想起来依旧如此酸楚,我在青浦妇工委工作后,有一次到市区办事,在渡口,一个小女孩在喊妈妈,她的声音瓷瓷的很好听,我转头一看,一个女子,清教徒式的面容,冷眼看着小女孩,等小女孩走近了,她才抱起她,毫无感情色彩,我疑心小女孩不是她的女儿,我看见那个女子抱着小女孩在向岸上观望,像在等待一个人。一会儿,我看到一个人戴着一顶礼帽匆匆而来,他的墨镜遮住了眼睛。小女孩扑向男子,男子抱住小女孩,他很温存,充满了父爱,亲了又亲,对女孩说:“先跟妈妈走,等爸爸办完事,就去找你们,那时,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他是樊文皓,是的,他就是我惦念的男人啊。

女子很冷漠,说:“你还在找她。不找到她,你不会和我们走的。”

“原谅我,要不是我,她不会参加革命,她只是一个蒙在鼓里的小女孩。坦率地说,是我利用了她,但是,为了……”

“不要再告诉我是为了革命。我们都一样。”女子从文皓手里接过女孩,说,“我是明白的,我们从来都是假夫妻,即便现在新中国成立了,又怎么样?”我看见她的泪水布满了脸颊。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文皓,当时,所有莫名的情感涌上心头,我想扑到他怀里,靠在他的肩上。但是,却又觉得如此地陌生,除了跳舞,我们从未有过亲昵。我看着他渐渐走远,一声汽笛,船开了,他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樊文皓后来似乎失踪了,在我的世界里,他是个谜,他是国民党军官,曾经为党国鞠躬尽瘁,后来却又去了延安。他是安徽安庆人,我曾经去过那里寻找,那里的人都说没有这么一个名字,但是有个人出去参加了国民党,“文化大革命”时家人被游街,父亲投河而死。

时间已过去多少年/如今的你们在哪里/经历着什么样的故事/什么样的幸福伤痛/今天我依然能感到/那清风掠过的春天/掠过了城市掠过村庄/掠过我们年少的胸膛………姑娘,你知道这个歌是谁唱的?我一把年纪了,听到这低沉的歌声,仿佛回到那些时光。但是,谁也不会知道,我为了一份虚幻的情感曾奋不顾身,准确地说,我是替身,我是乱世里的爱情替身,在那漫天飞扬的革命情怀之中,我是一朵无法适时开放的花。回头再看,我不得不告诉你,姑娘,如果再让我活一次,能够让我重新选择,我是断然不会成为一名革命者,说我没有觉悟,没有革命情怀,没有远大的梦想,都不会影响我的选择,我只想做我自己。

是的,我也曾经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惭愧,周莲芳、文皓、茉莉……那些在斗争中死去的人,无论他们站在哪一个阶级,他们都是被这个时代裹挟着往前走的。我也一样,我后悔我的选择,但是,姑娘,那个时代,无数的人像我一样,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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