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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低处的时光

时光容易把人抛

说起来,我的家乡在秦岭的北面。可具体到我们那个村庄,似乎与秦岭没丁点关系。

我的家乡叫四原,是个大村庄,当然在原上,属关中西部的黄土高原。与此相连的还有三原、二原,却没有叫一原的,可能最平坦的高店小平原算是一原了。它们像大土台阶似的排列着,从北向南依次走到顶,就是我们四原了。

与四原相对应的,是三国时期诸葛亮曾屯兵打仗的五丈原,至今还有一座雄伟的武侯祠镇守在原边上。我不是刻意要用三国来强调这个五丈原,只是这个地方与我有很大的关联。我外婆家在五丈原,这个就很重要了。站在四原能一眼望到五丈原,可以看到原边上的武侯祠。但去外婆家得从四原下到原底,再上到五丈原。有点像倒梯形上的两个顶点,看似近,但除了最短的直线距离不能走外,剩余三条线都得用脚丈量。小时候去外婆家,下坡上坡,得三四个小时,走得腿酸脚疼。可小时候对吃似乎更在意,耐不住外婆家吃食的诱惑,兄妹几个还是争着去的。外婆离世时,我还在新疆部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后来我到了北京,离家近了,每次回家,也没再去过五丈原。

地图上标示,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原的西部,秦岭以北,应该是水脉旺盛、水源充足的地方。实际上,那是我们岐山县大致的地理面貌,县城在渭河北面的原上。我们四原在渭河以南的原上,不在山脚下,但离大山也不算多远。可老家人不承认自己是山里人,还常常嘲笑住在昴梁上的鱼龙(地名)人是山里人,说他们走路脚步重,像没走过平坦的道路。其实,四原也不算平坦,除了我们庄子,还有三四个庄子在平处外,其余几个村庄也在昴梁上,一样的出门下坡,回家上坡。

四原缺水,基本上靠天吃饭,不像五丈原紧挨着斜峪关,从石头河上游能引来水灌溉。上小学时,老师让写关于家乡的作文,我们无一例外都会在开头写下“有女不嫁干四原”这句,可见水对四原人有多么刻骨铭心。大兴修建水利时,四原在南边的深山里修过一个叫双岔河的水库,全靠人工修建,没有丁点机械(一是没有供车辆上山的道路,二是那时根本没有机械)。可还是在半山腰,绕来绕去,硬是凿出了一条引水渠,大约有三四十里长,把水库的水引到四原灌溉农田,供人畜饮用。那时候,水最大的时候会有半渠深,安安静静地淌着,着实让我们四原人欢天喜地了一阵。后来,山里的水源逐渐枯竭,那条费了很大劲修成的引水渠慢慢也坍塌得像条小沟,看不出曾经是水渠了。多少年来,吃水难一直困扰着四原。早先,山里的水源没断时,每个庄子都挖有一到两个深水窖储存水。水窖关乎人们的生计,也是很讲究的,一般以宗族或集聚地为中心,选个远离牲畜的干净之地,挖十几米深,在地底下再挖成三间房子般那么大的空间,将四壁夯实,避免渗漏。然后修道小渠沟,从大渠引水注入水窖。大渠通到山里,沿途经过不少山坡、村庄,水里难免混杂些枝叶,甚至羊粪蛋,人们都不觉得脏,待水注满后,用竹篱笆捞出来就没事了。可是,如果谁有意把枝叶扔进水窖——这跟水渠里泛着枝叶的性质大不一样,算是人为污染水源,这可是不得了的事,众人的白眼、谩骂是免不了的。当然,除了夏天偶尔有顽劣的孩娃去捕捉水窖里的青蛙,不小心把树枝叶片弄到窖里,一般是不会有人刻意去污染水源的。现在看来,那窖里的水实在算不得卫生,本就是渠沟里引来的水,引入窖变成了死水,谁知道那里面有多少现在人常挂在嘴边的这种细菌那种细菌呢。可我就是喝那种水长大的。那时候好像都不喝开水,大人小孩都是直接饮用,也没见谁得过啥病。

那种水窖也不加盖子,旁边竖着一架轳辘,没人管理,谁来了都可以放桶下去打水,包括不是同宗的其他庄子人,只是那些人总避着人,一旦碰到这个庄子的人,不管认不认识,得说上几句自家庄子水窖断水的缘由,其实,不见得有人计较,可他们总觉得理亏,没有打自家庄子的水般理直气壮。

水窖断水是常有的事。山里的水渠坍塌,干旱时为引水发生争执,上游村庄截断水源……再就是家里或者邻里发生争执,一时想不开跳水窖寻短见的——一般多为妇女,当然,这种事不太多见,都知道水的珍贵,实在要跳,也去跳干枯坍塌的水窖,不给人们留下骂名。可也有不管身后事的,六队就有个想不开的女人,不知为什么事,竟然跳进大队小学旁边的那口水井里寻了短见。那可是口井啊,不是混有枯枝败叶羊粪蛋的水窖,几十米深的纯净地下水啊,供着六队一部分人和大队小学的饮用水。可女人就那么直截了当地跳了下去——她倒是死得干干净净,那口井却从此废弃不用了。谁敢吃死过人的水呢!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断了水后,最简单的解决吃水的办法就是到原下的陕西汽车制造厂挑水。有七八里远吧,对农村人来说不算什么,关键要挑着水上坡,得重劳力去干。父亲当仁不让,去原下挑水非他莫属。陕汽厂很大,占了一条非常宽敞的山沟,是真正的一马平川之地,虽然被周围的黄土原包围着,但陕汽厂到底是国企,表现出与周围村子不一样的气质,他们工人说话都是仰着头的,带了些睥睨,一看就是与当地人有很远距离的。陕汽厂用的是自来水,那种冒着气泡经过漂白粉处理的,龙头一拧,水哗哗地,流得很随意也很大气,一点都没有我们用窖水时的那种谨小慎微。但陕汽厂的人不让农民随便挑水,得看人家高兴不高兴,或者得遇到个好说话的。父亲他们挑着水桶,在陕汽厂生活区的公用水龙头那里徘徊,得寻找机会。有时挑一回水,得大半天时间。后来,不知道是谁用废弃的汽油桶改装成水箱,装在架子车上去拉水,大家都纷纷效仿,终于结束了挑水的历史;再后来,用上了拖拉机拉水;再再后来,国家出资在原下打井,原上建水塔,把自来水装进了各家各户。

可是,由于施工时监管不力,村干部偷换了材料,管道三天两头出问题,不是这段破裂,就是那儿断流,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水。这样的情况下,大家对交水费也就不那么积极了,本来有水是好事,但水来得不痛快,又跟钱有关,当然就跟自来水一样不痛快了。有十七八年时间,四原人的饮用水一直得不到解决。问题反映上去了,实在拖不过去了,县上水利部门会派人前来督导,这样的督导似乎并不解决问题,水路依然不能畅通。后来成了规律,隔天供一次水,一次大约一两小时。就这一两个小时也是不自在的,住在地势较低的人家还好些,水相对流得通畅,像我们较高点的庄子,水龙头就傲气得很,只让听管子里面空气行走的咝咝声,偶尔会出来一些水,弱弱的,安慰人似的。但有水总比没有好,大家在水龙头下面挖个坑,放上大水缸,把水直接贮存在缸里,就成了小小的水窖。冬天倒还好点,夏天存水容易变味,可没办法,还是得维持生命啊。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四原人好像就没吃过新鲜水。

为了四原的吃水问题,国家后来的确没少费事。山里的水源枯竭后,水利部门给四原打过几眼机井。我们村庄就有一眼,耗时大概有两年之久,第一次抽出水来的那个场面,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天是全民出动,连瘫痪多年的老人都被家人背到现场,一睹井水。在水泵巨大的轰鸣声中,在地下水喷涌而出的瞬间,孩娃们欢呼雀跃,大多数上了年纪的老人却泪流满面,尤其是那个多年没下过床的瘫痪老人,接过儿孙递过来的水碗,喝了一口,竟然失声痛哭。多少年了,谁喝过那样清澈甘甜的水?那时,大家激动地以为,从此告别了缺水的过去,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然而,美好的只能是憧憬。机井接二连三地出故障,检修水泵、换水管,那几年,四原最流行的话语就是“水井修理”。直到所有的机井全部报废,那个话语才寿终正寝。

喝井水的梦,像树上的累累硕果,眼瞅着已经成熟待吃了,狂雪寒冰却使所有的果实全部凋落腐烂。可以想见,那时候人们的心情有多沉重,倒不如一开始就没有果实。没有期冀,也就没有失望。

吃水又成了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水利部门又动脑筋要从五丈原往四原引水,类似于现在的“南水北调”“西气东输”吧。但问题是,水利部门采用U型管道法。怎么勘察论证的没人知道,但往简单处想,四原比五丈原要高,如果用U字形管道引水法,五丈原的水只能引到四原的半坡,不可能到原上。可这个项目还是顺利通过,很快在两座高原之间的平坦处圈起一个大约有几十亩大的院子,那地方可是另一个村子上好的水田,我们四原给人家兑换了成倍的土地才换来那个地方。大卡车从石头河拉来石头,几天时间就让那块肥沃的土地变成了工地。半年之后,那个院子成了水利建设指挥部,白底黑字的大招牌张扬地挂在了非常气派的大门上。随之,一大批工程技术人员进驻,引水工程宣布开工。又是一个希望的开始,四原人的心又热了。四原真是诞生希望的地方。

U形管道法工程量之大,耗时之久,前所未有。先是去五丈原征土地,挖引水管道,然后在四原半坡修了一条能走大卡车的简易公路,开始分批分段地挖一条条引水山洞,都是人工作业,是四原的农民自己干,没有一分钱的报酬,还得自己从家里带饭、带水。特别是挖山洞,工程队的人戴个红色或者黄色的安全帽,在洞外指指点点。可打山洞的农民没人给发安全帽,他们也没有安全意识,磕磕碰碰的事常有发生,好在没出过人命。就是这样,四原的人也乐意,只要能顺利地让水流过来,他们没什么不肯干的。引水工程耗了十几年,工程从没停止过。不过最终五丈原的水依然在五丈原,四原仍是望“水”兴叹。据说,十五六年之后,在四原半坡一个沟壑里试通过一次水,可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最终悄没声息,不了了之。至于这项工程耗费了多少资金,不得而知。别的不说,光四原村出的免费劳力,绝对是个天文数字。

这项巨大的水利工程失败——不能说失败,没有人说不行,只能说工程暂停。之后,那个气派的指挥部院子撂置不用,起初还留有人看守,后来连看守人都耐不住寂寞,走了。附近村子的人把门窗拆下,能拿动的全都拿走了,偌大的院子长满了杂草,几只猪几头牛常年在里面野养得膘肥体壮。

假如,我说的是假如,把那些资金用到就地取材上,打几眼深井,或者把原下的水源整修一番,早就解决了四原的吃水问题。可是……

尽管缺水,土地得不到灌溉,可四原的土地一点也不贫瘠,仅靠雨水,每年的收成都还不错,家家丰衣足食,如今大都是高高的砖墙瓦屋,甚至两层楼也不少,正面贴着白瓷砖,耀人眼目。原上的其他植被,各种树木、野草,也很厚实。四原不能水秀,但能山青,到处是绿色一团,一点都不像黄土高原。

多年的事实证明,解决四原的吃水问题,就地取材是最根本的解决之法。国家去年又划拨资金,这次没让当地乡村干部插手,直接由县水利局派出工程队,把原下的机井淘了一番,不再“缝缝补补”,而是重新铺设了管道,那么多年断断续续的自来水终于痛痛快快地流出水来,算是解决了四原吃水的问题。可这次能否彻底解决吃水问题,谁也不敢打这个保票。

就这,村里好多人家已急不可耐地装上了太阳能热水器,年轻人大多去城里打过工,或多或少享受过城里的现代化生活,已经过不惯洗不上澡的落后生活。水的问题有所改观,即动起了向城市看齐的念头。这是向改善生活质量迈进了一大步。我建议给家里也装个太阳能,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还是担心以后自来水会出问题,如果又流不出水来,到时太阳能就又成了摆设。父亲干脆在墙角专门盖了一间澡堂,用瓷砖砌了个澡盆,烧上两桶热水,照样能洗。

有了水,怎么样过日子,就随自己心意吧。

山影处处皆事物

沿着四原往南走,下到原下,越过西沟,再往上就是大秦岭遗脉,统称南山,巍峨绵延,挡住了望向南边的目光,却挡不住脚步走进每道沟壑卯梁。这些卯梁都以形似取名,祖先给最高的那座形似石榴的山峰取名石榴山;有一眼山泉的地方叫水泉;沙石多的叫沙沟;有间瓦房的叫瓦房沟;两条河交汇的叫双岔河……最重要的是个叫大头木的地方,这个拗的地名不知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不叫“大木头”?为此我充满疑惑,曾问过父亲,他和其他人一样,从没想过这个地名的由来,说一直这么叫下来的。不一定每个地名背后都得有个典故,哪怕形似也罢。比如我们家住的村庄叫皂角树底,为什么叫皂角树底?村子里没见过有皂角树。或者跟历史有关,但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没有这段历史的。所以,都属于无从考究的范畴。这个世上弄不清楚的事物何止一个小小的地名!

大头木有一个很大且向阳的山坡,属于我们三队所有,山里的土质极其肥沃,除生长着大片的杂木林外,曾经种植过不少玉米。山里气温低,不像山外一年可以种两季。大头木只能种一季玉米,每到夏秋,玉米刚出天花,玉米棒还没长成形,深山里的大批野兽已按捺不住,前来寻找吃食。野兽们对吃食可没有人的珍惜之情,它们对玉米的破坏极其严重。每到这个时候,生产队就派出青壮汉子,轮流在山上看护秋庄稼,一般是两人一组,十天半月轮换一次。也有自愿待三两月的,图山里清闲,不用干重农活,又能挣满分的工分,他们各自从家里带上米面,在一间茅屋里搭伙坚守。父亲没去乡镇企业之前,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也曾去大头木看过秋,他说看秋并不清闲,种玉米的山坡太大,两人根本顾不过来,而且还有危险。特别是到玉米开始成熟的季节,山猪、狗獾、松鼠,还有熊,成批地来啃玉米棒子。尤其是山猪,它不像熊,只掰玉米棒子不乱糟蹋。山猪吃不了多少,主要是搞破坏,一只山猪一会儿就能拱倒一大片玉米,而且山猪没有独来独往的,一来就是十几只,浩浩荡荡的一大群,它们十分凶狠,一点都不怕人,还有攻击性。

队里给看秋的人配有一杆装火药铁沙的土枪,有年秋后我有幸见过,黑得跟烧火棍一样,不知能不能放响。父亲说,那杆枪不是随便就能放的,队里管得很严,火药控制得更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放枪。父亲看过几年的秋,就没放过一枪。而且,面对一群山猪,你也不敢放枪,一旦枪响,那些铁沙打在山猪身上,根本不能打穿它盔甲似的厚皮,命不中它的要害,倒惹急了它,它们会毫无惧色地向你冲来,非把你撕碎不可。

父亲说,对付山猪只能站在远处,或者上到树上靠呐喊、敲脸盆,制造声音轰赶,千万不能到它跟前——那是非常危险的。听好多看过秋的人说,对付山猪根本没有更好的办法,它要生存靠的就是这种蛮横,驱赶它只为让它破坏少一点而已。对南山里是否有熊,我原来一直持怀疑态度,好多看过秋的人也没真正见过熊,只听别人说过。我以为大头木不会有熊,熊只不过是个传说。有一年初冬,我家隔壁的张家父子去大头木砍柴时,竟然捡了一头毙命的黑熊回来,一时轰动了四原,连三原的人都跑过来看。那时候的农村难得有新鲜事,一头死熊的出现不亚于山里出现老虎,围观的人很多。张家父子便把死熊挂在院门外的树上,让大家评头论足。我那时大概十岁不到吧,第一次见到熊,尽管是软塌塌地挂在树上的死熊,可还是觉得熊太可怕,不敢近前,但又一直站在远处抖索的寒风里,不忍错过这个热闹。至于后来,张家父子把那只熊怎么处理的,我就记不清了。

还是回到山里看秋的话题。因为有两个人不得不提。一个姓曹,一个姓慕,具体叫什么名字,我想不起来,或者我原本就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按辈分,我得叫他们爷爷。这是两个可怜人。有一年轮到他俩去大头木看秋,有天,他们吃过午饭,爬到坡顶茅草搭就的窝棚里。为安全起见,窝棚搭得比较高,离地面得有两三米高,坐在窝棚里,居高临下能看到窝棚周围玉米地的任何情况。那天可能太阳好,窝棚里的温度有些高,那时候没有什么动物跑到玉米地里捣乱,俩人犯起困来便迷迷糊糊睡着了。正熟睡间,他们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只见一条碗口粗的菜花蛇爬在他们身上,正昂首吐着鲜红的蛇信子望着他们。难以想象当时有多么恐怖,这两个正当壮年的可怜人,竟然被吓傻了,从此精神上出了问题。他们从山里被换回来后,精神就再也没正常过。姓曹的那个爷爷最惨,他是个庄稼能手,精神分裂后,所有农活还能干,只是神智有时不清,分不清地畔,经常跑到别的生产队地里去干活。他有两个儿子,老婆是从四川来的,本来很不错的一个家庭,因他的突然遭遇,出现了变故,老婆抛夫弃子,改嫁到太白县去了。他的两个儿子和我年龄差不多,他们的父亲指望不上了,全靠他们的爷爷和叔叔拉扯成人。他们的娘后来还回来过几次,两个儿子不怎么理她,前夫更不可能理他,在他的意识里可能早就不知道她是谁与他有什么瓜葛了。她显得很孤单,在庄子里转悠。她个子不太高,一口四川话,见到认识的人还热情地打招呼,只是大家对她都冷眼相对,基本上不与她搭话。姓曹的爷爷后来病好了一些,生活也能自理,白天出去干活,晚上也知道回自家睡觉,整天不说一句话,碰上谁都不打招呼,只知闷头干活。地分到各家后,他记不住地界,如果没人看着,他经常会跑到别人家地里干活。他的农活依然干得不错,一旦进到地里,他不知道偷懒,也不知疲乏,一个顶仨,效率非常高。不断有人请他去帮忙干活,刚开始也没人给他工钱,有时会管他一顿饭。后来,在许多人、包括他儿子的谴责下,他们才会付他一点工钱。当然,他不会花钱,别人给的钱他都交到了儿子手里,被儿子用来娶媳妇了。姓曹的爷爷受了不少常人没法受的罪,比如吃食,他连生熟都弄不清,更别说好坏了,只要填饱肚子就行;比如穿衣,只是一种惯性,遮遮体罢了,至于能不能御寒,他哪知道呢?还好,他活到了六十多岁,最后不知得的什么病,去世了。也算罪受到了头。

那个姓慕的爷爷,他有个好老婆,已生有两男两女,还抱养了一个儿子,对患病的丈夫不离不弃,在他神志不清时,打理他的生活。他家离我家不远,在我的印象里,他见人就笑,不管认不认识,一脸慈祥,只是他经常尿裤子。他活的时间不长,不知得的什么病,很早就过世了。他老婆得把这个家撑下来,为了养活五个孩子,后来与自己的小叔子过到了一起。小叔子没家没口,年轻时不知犯过什么错,被送到新疆去劳改,刑满后回来,无处可去,不知哪个好心人撮合,与他嫂子合成一家。没过几天好日子,小叔子又瘫痪了。老婆婆毫无怨言地照顾着小叔子,一直照顾到小叔子去世。要说这个婆婆的命够苦的,一生尽照顾病人了。好在善有善报,老婆婆的几个子女长大后日子都过得不错,对她也孝敬,她的晚年子孙满堂,算是有个和美的结局。

再回到大头木种植玉米的事情。尽管野兽糟蹋,但还是有收获的。每到初冬,队里选个星期天,在大头木分玉米。每次在山里分玉米像过节一般,除了老人孩子,几乎全家出动。我家就全部出动过,五口人从凌晨三四点就拿上口袋,背上干粮,在夜色里出门。这时候的夜色就显得特别动人,没有一点儿冷峭之感。先是下原,然后上山,路上都是三队的人,一路说着话,话里都是欢喜,憋都憋不住,好像脸盆里盛满的水溢了出来。待爬到水泉,天色才微亮起来。赶到大头木时,看秋的人还没吃早饭呢。队长、会计带着几个青壮小伙,抬着大秤,来一家人,就分一户的。全家人围着一大堆玉米棒子喜滋滋地坐下,开始剥玉米粒。山里种的全是白玉米,颗粒不大,因生长期长,个个晶莹剔透,珍珠似的。这种玉米磨碎后熬的糊糊就更不用说了,香甜爽口,是山下的玉米没法比的。

我们剥玉米的时候,父亲会离开一会儿,他在大头木看过秋,知道哪里有野果子。果然,我们没剥多少玉米,父亲就拿来了半口袋野葡萄。其实,我们兄妹就是奔着野葡萄去的,往山下背玉米只是借口,大多都是父母背回来的。但那其乐融融的气氛,是很温馨的,还有那自内而外散发着的喜悦,像膨胀的气球,一撒手可以飞到空中的感觉,现在想起来都挺美好的。可惜后来再也没有了。地分到各家后,大头木的地队里没法种,包给二原的一个人种,听说他没法轰赶野猪,也种不成地了,撂下,荒了。

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每到春天,偶尔与几个同学星期天去山里采野韭菜和其他野菜。野韭菜味道非常好,母亲用它烙的韭菜盒子是其他韭菜没法比的。其实,采野韭菜不用跑得太远,在水泉、沙沟一带的树林子里也能采到。有一次,我动了去大头木看看的念头,与同学多用了近两个小时,爬到了那里。大头木的景况使我心里非常难受,那个曾经肥沃的山坡已经面目全非,长满了杂树和野草,根本看不出那里曾种过玉米。山坡上最多的是洋槐树,长得不高,细长长的枝条,在我们村庄被种在路边当栅栏用。洋槐树开满了槐花,白得像成串的雪,嘟噜噜的,厚实得很。最主要的是香,槐花的香味轰轰烈烈,却一点也不浓艳,绝不叫人腻歪,在那样的香气中,难免有点伤怀。记忆中的那片玉米地不再有了,全家出动在夜色里爬山的热闹气氛不再有了,人头攒动分玉米棒子的喜悦场景不再有了。

但大头木的野果树还在,山核桃、毛粟子、野杏、苦李、五味子,当然还有紫色的山葡萄。每到夏季,有靠山吃饭的农人就上山去摘野杏。他们摘杏子不为吃也不为了卖,只要杏核,然后取杏仁送到收购站换钱。对有些家庭来说,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几乎全家出动,用背篓往回背山杏。背回来的山杏在院子里堆成了小山,这时候,还不能自食其力的孩子就派上了用场:免费吃杏子。我家隔壁的张家每年都去山上摘杏子,就是说我们每年都有杏子吃。山杏没人打药护理,虫子很多,几乎看得过眼的杏子里面都有虫子。所以,吃山杏也需要胆量,不是碰到蠕动的白虫子,就是酸得倒牙,几天都吃不成东西。到了秋天,他们又去山里打核桃、毛粟,还有五味子,只是,这些就不能再免费吃了,人家得卖钱,大多卖给了陕西汽车制造厂的工人。说实话,一年靠这种苦力也挣不到多少钱,山里的各种野果树没人管理,都可以去采摘,采摘的人多了,心就急,不管不顾,对果树的破坏力极大。再者,果树也老了,能结果子的树越来越少,像五味子已经很难寻到了,野葡萄不知还有没有,也再没人提起过。

夏有酷热冬有雪

依山而居,就得打山的主意。在山上讨生活是不现实的,毕竟,山里能供人生存的资源很有限,但山里的柴草却取之不竭。过去,方圆几个乡镇的人们做饭、烧炕所用的柴草,除少量的庄稼秸秆外,全来自南山。那时候人们还懂得保护自然生态,不乱砍伐树木,只割蒿草。尤其到了冬天,取暖的唯一办法就是烧炕,耗柴量之大,可想而知。可就这样也没把南山里的枯蒿荒草烧光,足见山里的柴草有多少了。

渐渐地,很少有人上山背柴了。生活条件稍好一些后,大家有钱能买煤烧了,便不再去受那个罪。后来,随着人口的大量外流,留在家里的老人小孩没几个,煤都不用买,每年的庄稼秸秆都够烧了,听说山里的蒿草能把人淹没,也没人去割。上山背柴的时代,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彻底终结。

蒿草没人要了,山里的树木却从那个时候失去控制,乱砍滥伐之风一日胜于一日。有人找到了致富门路,给矿区贩卖矿柱。南山里尽是矿区最喜欢的硬木,杨槐、青岗、橡树,还有过去人工种植的松树,已长到了碗口粗,正好可以做矿柱。那些人买通村干部,或者与村干部合伙,去林业部门办上手续,雇人在山上搭起帐篷,日夜砍伐。那时候提倡劳动致富,到处都在开矿,矿柱的需求量极大,山上的砍伐速度也得加快,他们顾不上分辨是否硬木,拦腰先锯倒再说,留给后面检验的人挑选。一个山头一两天就变得满目疮痍,到处是横倒的树木树枝,且大多是不能用做矿柱的软木。那些软木其实也是能用的木材,可贩矿柱的不要,而林业部门的批文里没有这条,所以谁也不得运走,就扔在山坡上,雨淋日晒,一年复一年地腐朽,直到腐烂。

山里水土好,留在那里的树根又发出了新芽,许多树木一年就能长到手指粗细。如果再加保护,次生林还是有希望的。可是,贩不起矿柱的普通人家,发现了另一条致富之路——大力发展养殖业,牛羊成群地往山上赶,那些次生林全成了牛羊的美食。生长一茬吃一茬,次生林永远长不起来,却没见谁家因养牛羊暴富的。我有个堂哥,也没错过凑这个热闹,贷款买了几头黑白花奶牛,雇人到山里去放牧,结果钱没挣上,心没少操,事没少费,还死了几头牛,亏得一塌糊涂。

就这样没过几年,一个个山头眼见着都秃了。更奇怪的是,那些没了树木的山坡上,连野草都很少生长,有闲人居然去向阳的山坡开荒种地,种荞麦、洋芋、萝卜之类的作物,每逢暴雨,秃山被雨水冲刷,后来坍塌得不成样子,虽然那些作物七零八落也能收获一些,收获的却还不如付出的。

前些年,国家出台政策,要求退耕还林,村干部们又动起了脑筋钻政策的空子,在什么是耕地、什么是林地上做文章。他们的智慧总是超群的,永远有办法对付政策。瞒着大众,他们把自家和亲戚家的耕地全上报成林地,为多领每亩地三十元钱的补贴,而且他们依然在那些“林地”上种着庄稼。这叫双收。而且,他们双收得理直气壮,凭什么以前的村干部有树木砍伐,到他们手里只剩下秃山荒岭?沾这点“退耕还林”的光,算是补补。

说起来,林业部门似乎也重视起护山保林工作,不让砍伐——也没了可供砍伐的树木。不光村里,到处都筑了宣传牌墙,有大标语,制定有破坏生态的处罚措施。到底,还是起了些作用。可那些山,还在秃着,或者还需要些时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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