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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城镇的暑假是炎热的,每天午饭之后的太阳脾气最为暴烈,早上舒舒展展的叶子这下全被晒得打了卷。奶奶总是叮嘱我这个时候应该呆在家里睡午觉,哪里也不能去,一是怕我在外面疯跑中暑,二是怕我去河里玩水会出事。不过,我怎么可能安分地按照奶奶的吩咐在家里睡午觉呢?尤其是在这躁动刺激的暑假!
奶奶睡下以后,我悄悄地摸出门,去小卖部花一块钱买了两支冰糕,然后跑到镇头的那条河边去找耗子,他早就在那里等我了!
我们坐靠在一棵树叶茂盛的大树下一点一点地舔冰糕,舌头滑溜溜地摩擦着凉凉的冰糕,别提有多惬意了。我们这种吃法和大人们的吃法是不一样的,他们拿着冰糕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接咬,大口大口大块大块地咬,完全不像我们,吃了这一支就没有下一支可以吃了。没办法,我一天的零花钱只有一块,只够买两支冰糕,耗子一支我一支。
冰糕快吃完的时候我对耗子说:“你不是说教我学游泳吗?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啊?”耗子把吃完的木片朝远方扔去:“你奶奶不是叫你不要去玩水吗?”我一下子急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不是都说好了吗,我每天给你吃一支冰糕,然后你教我学游泳!”早知道他说话不算数,我就该把两支一起吃了。
耗子笑看着我:“瞧你那样,我开个玩笑而已,你看我像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吗?”
接下来,耗子带着我在水里爬来爬去,一边给我说着游泳的技巧一边像个大人一样骂我太笨。但毕竟是两个小孩子,没认真多久就开始走神,打起了水仗。耗子像个游泳冠军一样在河中间摆着各种姿势,我则在离岸边非常近的浅水区蠢蠢欲动,很羡慕地看着他。
我冲耗子喊:“喂,你吃了我的冰糕,是不是再教我一会儿啊?”耗子一头扎进水里,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在我面前了,他甩了甩头上的水:“今天就到这吧,我还要去打猪草,完了还要做晚饭。”
耗子的奶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他和爷爷生活在一起。耗子的爷爷应该是整个银城镇最勤劳的人了,当所有人打着高温的幌子在家里睡觉或者打麻将的时候,他依旧在十里之外的一家砖厂忙碌着,每天黄昏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他从镇的另一头走过来,浑身沾满黑黑的灰尘,一脸的疲惫。只要从他面前走过,我总会很乖巧地叫一声“耗子爷爷”,而他则会眉开眼笑地和我打招呼,“阿城娃儿放学了啊”,或者“阿城娃儿吃晚饭了吗”。
耗子这么说,看来今天也只能这样草草结束了。耗子有很多活要干,他家里有两头猪,所有的猪草几乎都是他打回来的,以前读书的时候只要一放学他就会从书包里面掏出蛇皮口袋,一边找寻猪草一边往家走。当我做完作业,背着奶奶端着饭碗把碗里的鱼或者肉拿去喂耗子家的小白时,总会看到肩上扛着一大袋蛇皮口袋猪草的耗子缓缓地朝家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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耗子家就住我家隔壁,吃完晚饭以后我会习惯性的去耗子那玩一会儿。那时候耗子家一般都在做晚饭,耗子坐在灶边烧火,耗子爷爷则在灶台上忙碌着,有时候两个人的位置也会倒换。不过不管怎样都给人很和谐、安定、幸福的感觉。
我除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耗子以及耗子爷爷聊天之外,更多的时间都在逗小白。小白是一只猫,快一岁了,之前是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我和耗子是在放学的路上遇到它的,我们喜欢得不得了,商议之后决定把它抱回家。可是奶奶非常反对我养猫,说它不卫生,会掉毛,最后只好把它放在耗子家里。耗子爷爷回来后见家里多了一只猫,哈哈大笑着说:“家里有只耗子,还养个猫,这算怎么回事啊!”耗子说:“这是一只听我这只耗子话的猫!”
我和耗子在小白身上花费了很大的心血,只要一有空我们就会去河里捉鱼给它吃,平时吃肉吃鱼的时候也把碗里的一大半都留给它吃,因此小白长得白白胖胖的,蜷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球。
第二天,我又在约定好的河边给了耗子一只冰糕,然后拜托他教我游泳。耗子一边给我传输着游泳技巧一边把我一顿臭骂:“啊呀呀,你为什么那么笨呢,我学游泳的时候十分钟不到就学会了,你学了都快两天了怎么还毫无起色呢?”
我吐出嘴里的水,咳嗽了两声:“你不是叫耗子吗,肯定比我聪明。”耗子居然很骄傲的说:“那是当然,不过,只要你愿意帮我做一件事情,我保准十分钟内就把你教会。”
我眼里放着绿光:“什么什么,你快说!”
耗子徐徐道来:“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很久了,我已经厌烦了,今天突然不想去打猪草了,如果你肯帮我把猪草打回来的话,我就一定会把你教会的。”
我想了想,二话没说就点头答应了:“没问题,说话算话!”不就是打个猪草嘛,又不是什么难事!
我提着蛇皮口袋,手上拿着镰刀,一路走走停停,跟在我身后的耗子告诉我什么才是猪能吃的、爱吃的,我则把这些他指认出的猪草割下来装进蛇皮口袋里。
第一次打猪草,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小激动,但手上轻飘飘的蛇皮口袋慢慢变得越来越重的时候我却有些不赖烦了,我没好气地说:“你家的猪胃口怎么这么大,吃这么多。”耗子则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所以叫猪嘛!”我又孩子气地继续说:“别人打猪草都用篮子或者背篓装,你为什么用蛇皮口袋装。”耗子依旧之前的语气:“袋子携带方便啊,如果你觉得不方便的话可以回去换背篓的。”
又过了一会儿,彻底不耐烦了,我把袋子扔在地上:“哎,不行了,我累了,还是你来做吧!”耗子说:“不是说好了吗,怎么才到一半你就反悔了呢?”我摆摆手:“这个不算数,我还是依旧每天给你一支冰糕吧,直到你教会我为止。”说道这里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生气地冲他说道:“你也太不够兄弟了吧,你说有技巧让我十分钟就学会,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还要我帮你干活你才肯和我说!”
耗子突然嬉皮笑脸:“其实也没什么技巧,我说的十分钟指的是当初教我学游泳的人只给我讲了十分钟,此后就再也没有管过我了,我全靠自己不断练习才学会游泳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晚上奶奶突然把耗子爷爷叫到一边嘀嘀咕咕了好一阵,我看着两位像孩子一样说悄悄话的老人,心里有些不安。果真第二天我就发现耗子对我的态度变了样,从来没有过的冷漠,我把手里的冰糕递给他的时候他也没看一样:“你吃吧,我不要。”我以为他闹着玩的,就把冰糕往他手里送:“搞什么呢,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吗?和我说说。”
耗子唰地一下打开我手里的冰糕,怒气冲冲地冲我吼道:“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比我家有钱吗?我虽然没有零花钱,但我不稀罕你的施舍,拿着你的冰糕滚远点!”
我呆住了,我不知道一向温和善良的耗子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同时我也很难过,他误会了我的意思,我给他冰糕吃完全是因为“好朋友,同分享”,没有他嘴里“施舍”的意思。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我知道他了解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压制住内心的难过,近乎恳求地问他:“耗子,有什么话你应该和我说清楚,你不能这么没头没尾的。”耗子低着头,丢下一句“去问你奶奶”就转身走了,望着他那坚决的背影我差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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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昨天见你在帮他打猪草,他却轻松地走在后面,命令你做这做那的,我看不过去了,我们家什么时候让你干过活?于是我就跟他爷爷说了。另外你还一直背着我买冰糕给他吃,以为我不知道呢,看在他是你好朋友的份上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却让你干活,欺负你,我还怎么能让你买东西给他吃呢?所以啊,我就和他爷爷说了,叫他不要和你玩,你也要离他远点知道没?他不是一个好孩子。”奶奶轻描淡写地给我解释着。
大人们什么都好,唯独不好的一点就是自以为了解我们小孩子的世界。我冲奶奶大吼道:“你才是坏人!”就抹着眼泪跑开了。
此后的日子我一直试着给耗子解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耗子始终没有给过我机会,一见到我就装作没有看见似地走开,他也很少在镇上出现,除了干活之外其余的时间一直宅在家里。从此,他的世界成了我无法企及的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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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冬天,银城镇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往年这个时候我一般会和耗子在雪里疯跑,打雪仗或者堆雪人,但现在,只剩我孤独一人站在窗口望着银装素裹的世界发呆。
图稀奇的父亲决定今年把我们一家都接到城里去过年,临走的时候我期待耗子能来跟我告别,但我等了好久也没有看到他的影子。我在心里想,只是过个年而已,十来天左右,到时候又回来了,不告别也没有关系。
年后我回到银城镇,耗子家人去楼空。听周围的人说耗子搬家了,我问搬去了哪里,有人说搬去了千山红镇,有的又说搬去了县里,还有的人说可能去了外省。
就这样,我失去了耗子的音信,一晃好多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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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微博和空间被文艺范占领的时候,我经常能看到一句话:有些人,不知道怎么的,走着走着就散了……
然后,伤感又迅速开始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