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基本上不买旧书了,一是根本买不到,二是旧书跟新书的价格也差不了多少。不是特意收藏,也实在没有必要再去买旧书。但正因此,反倒格外怀念高中买旧书那段时光,有一种错过的遗憾美。
错过是因为当时不懂书,又没钱,很多书本来可以拿下的却空空留下遗恨。当时从学校出来,沿着护城河,步行不多远,就是公园。公园门口就是一大片旧书摊。是真正的书摊,因为就堆在地上,下面衬着大块的塑料布。书沿着塑料布的四周围着,摊主站在中央,像守护城池的将军。说将军绝对是高看了他们,因为他们绝对没有那么神气,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跟卖水果、烤红薯的小摊贩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他们卖的是书,就因为书,他们身上也仿佛沾染了一层异样的光彩。他们也是五花八门的,有的的确把书当成烤红薯了,张罗着、吆喝着,看到你走近了,就起劲地拉拢着,为的是竞争。也有的只是静静地坐着,姜太公钓鱼似的,你问了,他才冷冷地回答一句。也许他是懂书的,不屑跟他们一样,你会这样想。但太冷了,就让你不自在起来,仿佛不是他在等着你买书,而是你在叨扰他的清净。于是你匆匆地离开,这时你就感觉到小摊小贩们逢迎的笑容的好处了。但是面对他们挂在脸上近乎讨好的笑,你偏又高傲起来,冷冷地故意不理,只是弯着腰瞅,瞅到一本感兴趣的,才不顾肮脏地蹲下去,拿起书认真地翻阅。他就也把头凑过去,看到封皮了,就说,啊呀,这本书不错的,好多人买,这是最后一本了。你不理,仍埋着头翻看,然而内心其实并不平静,挣扎着,汹涌着。终于你抬起头,故作冷漠地问,多少钱?他仿佛早就等着你这句话,立马报出一个价钱。你心里吃了一惊,或者并不吃惊,甚至有点暗喜,但是脸上并不显露出来,装出很老练的样子,说,哪里会这么贵!语气是不屑的,眼神却是不舍的。你感觉到自己的装了,脸有点红,因为羞愧,心也在狂跳,因为慌张。但仍然坚持着,只是手不由自主地摩挲着书的封皮,舍不得放下。他看出来了,却不说破,只是说已经很便宜了,都是这个价钱。你仍在抱怨,但声调越来越低,越来越不自信。你翻来覆去翻着那本书,想着要怎么说好,想找出点书的缺点,却说不出。你只会说太贵了,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一点?他看出了你的没有经验,丝毫不肯让步,或者就让步了,意思是给你一个台阶,说算了算了,不赚你的钱了。语气是消沉的、委屈的,仿佛做出了多大的牺牲,但是你知道他内心是高兴的,但是你不说破,仿佛要的也只是他这个让步。但是更多的时候你还是被迫走到了这一步,你把书扔到了摊上,作势要走,心里却在等着他的挽留。然而他并不拦,只是很平静地把书插进书堆里。这时你就泄气了,甚至产生了怨恨,有时就赌了气,去别的书摊转上一圈,把气慢慢消掉,但有时还必须回到学校,回到宿舍,甚至上两节课,课也没有上好,你终于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你又回来了,你气鼓鼓地,不抱希望地问,真的不能再便宜?你很明白这时已经不是在讨价还价,而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但是你很快发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因为你看到了他眼里饱含着胜利的笑。但是他并没有趁机剥落你的面子,嘴里仍叫着委屈,真的没有赚你的钱。一边说着,一边书已经递了过来,这边钱也就递了过去,仿佛心照不宣似的。然而你毕竟心有不甘,但对他现在的态度却感到满意,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临走,他还很热情地跟你道别。你点点头,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对买书人来说,有时乐趣就在这讨价还价里。然而有时因为赌气,就真的留下了遗憾。比如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就因为摊主要一块五,而我只肯给一块钱,就生生赌气错过了。直到十年后,也就是前不久,我才第一次读了这本书。又比如1973年版的《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单行本,摊主要八毛,我只肯给五毛,因为同一版本的其他集子都卖五毛。摊主不同意。我一赌气就不买了。回到教室,气愤地讲给同桌听。同桌也是一喜欢书的人,他听完,二话没说就往门外跑,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的就是那本《呐喊》。把我后悔得要死。
那时的旧书摊真多,像个大的露天超级市场。新生入校,老生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带到这里见世面,说以后就可以在这里买书了。书的种类也杂,文学、历史、哲学、缝纫、栽花,要什么有什么,五花八门。我曾经看到过很多裸体画册,不懂那叫艺术,应该心无旁骛、一本正经地欣赏。心里有鬼,既想看,又怕被别人知道,就装作看旁边的书,不时扫上一眼,又要注意不被人发现,心里那个紧张,那个羞愧,比偷人家东西还难受。书摊上的书也够旧,很大一部分都是“文革”前“文革”中的,印象比较深刻的有一本郭沫若的《李白和杜甫》,书摊上到处都是,那时不懂这本书的背景,也就没有兴趣,现在想找一本看看,就很难找得到了。
书摊上的书也不贵,就像上面讲的,1973年版《鲁迅全集》单行本,一本才五毛钱。一套《忏悔录》也不过两块。但是当时一块二可以吃一碗肉丝面,所以对我来说也不算便宜。正因此,买书才特别地谨慎、小心,尽量地克制自己的贪欲。但也正因此,才错过了那么多好书。就比如这套我极喜爱的1973年版《鲁迅全集》单行本,当时如果有心,随便就能收集一套,但是竟然没有收集。
尽管如此“抠门”,我还是有过一次购书的壮举。那一次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看上了半套《新唐书》,中华书局的版本,10本20元,外搭一本《陈书》。心灵折磨了半天,终于咬牙切齿地拿下。拿回学校,心里欢喜得要死,把它宝贝一样地供着。然而可惜的是,直到现在都没有认真读过,连带到厦门都觉得费事。于是仍旧搁在老家的旧纸箱里,想必上面早已布满灰尘。
然而,说不出来是幸还是不幸,就在我要离开学校时,我所在的那个城市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学习张家港”运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那些旧书摊成了影响市容市貌的“过街老鼠”。经过几次整顿之后,旧书摊就零落了,慢慢地就消失了。只是在原先摆书地方留出一块很大的空白,就像旧墙壁上画被揭掉之后留下的白印,让人怎么看怎么刺目,怎么看怎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