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上直下的白色山石将这里围拢成一片与世隔绝的天地，日光反射在山壁上格外刺眼，使得这里的人个个低着头，一言不发，吭哧吭哧地干活。汗水从他们凸起的脖颈上滚落，将粗糙的衣服浸湿，而后沿着被磨平的草鞋印在地上，才显出个深色的痕迹就化作热气，消失无踪。
李中平低着头，在一堆晃眼的石头旁分拣不同成色的矿石，如果一批石头里出了差错，必然又是一顿打，所以倒没人抢他这份活计。繁重的工作使得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争斗，每个人都不过想活得更久一些。这便是沧洲最大的铁矿所在——回忘山。
这里地处偏远，却颇受重视，有不少至尊堂调来的高手在此看管。开矿着实是个辛苦活，意外频发，扬尘呛肺，冶炼的炉子更是能把人烧化了，至尊堂又给不出恒园那样丰厚的薪水，只能从镜堂押来这些人，将粗铁矿提炼成纯度较高的生铁，送往百炼门。
经年累月的开发已使得这里满目疮痍，常常要到很深的矿井才能挖出些矿石。然而放眼沧洲，其他地方不过有些零星的小矿，打不出几把武器，矿石的质量更是堪忧，也难怪守一盟近年愈发急躁。
“小哑巴，捡细些，别不够数又压到洞里的弟兄们头上。”葛齐将一车矿石倒在地上，任由李中平弯着要去捡。此人在这里已经待了两年多，算是相当惊人的资历了，与他一同来的兄弟早折了大半。葛齐后来学聪明了，不去和看守起冲突，反而帮着出谋划策，增加矿石的产量，以此来给苦力门说情。那些看守对他颇为戒备，但看着矿石的份上也不过分苛刻。回忘山就在这种微妙平衡中不分昼夜地劳作着。
李中平自铃音会以后就没说过话，此刻也只是低着头卖力干活，只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撑着有什么意义。阳光晃晕了他的眼，使得他一下跪倒在矿石堆上，用手勉力撑着，却一下没站起来，又滑倒在矿石堆上，看守过来就是一脚，“捡细些，别废了一锅子铁，老子要你小命。”
他拉着一旁的板车。踉跄地站起来，继续干活。这里天气闷热，可矿洞中阴气颇盛，在加上不停翻滚的炉火，几乎每天都有人病倒，然后消失不见。李中平不停地分拣、运送，在几个地方跑来跑去，也颇为难以消受。
酷热的午间是看守最松懈的时候，太阳照在已经被刮平的山石上，刺得人头晕目眩，也看不清什么。就连脾气最火爆的看守此时也卸了力，躲到屋内去喝几口凉茶，睡个午觉，所有人也会在这时候心照不宣地停下活计，缓上一口气。
李中平赶紧闭起双眼，摸着山石轻车熟路地爬进个嵌在平滑山壁里的小凹洞，蜷在这一片小小的阴影里打盹。他不敢睡得很沉，气息却是淡了下去，半睡半醒间他似乎听见有人说话，惊得他霎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两条人影飞也似地赶至，动手就打，李中平刚来不久，又是劳心劳力的，武功已然退步，却还不至于被一招打到地上。那两个人左右夹攻，李中平没有武器在手，只能想办法逃脱，两个人来来回回使了几十招，竟是次次都被他找到空档往外逃，人没拿下，这焐热的天气反倒更让他们受不了了。
葛齐瞧那两个人落了下风，才沉声到，“停手吧。”继而站定到李中平面前，“李少谷主在这做什么呢？”李中平指指那片微凹的山石，示意自己只是在那里休息。葛齐脸色一变，“如此说来，是在这待了很久了。”
李中平其实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但这种情况要让他们信任自己，恐怕颇有难度，他又发不出声音，只能在片刻的犹豫后摇摇头。但这点犹豫却显得格外扎眼，使得众人都戒备地围拢过来。
忽然，葛齐做了一个手势，众人都慌忙找地方躲闪，脸上是真切的恐惧与慌张。李中平原本也想找地方躲，瞥见是看守后，他反而站住了，规规矩矩地想着对方抱拳行礼，看得葛齐他们心中一惊，以为他要告密。
那看守瞥了眼四周，“我刚老远就瞧见这儿飞尘漫天的，怎么回事。”葛齐悄悄地捏起块石子，紧张地看着两人。却见李中平指指天，又指指那片山石，然后躺进去，假装睡迷糊了滚落下来，激起一阵灰，呛到了看守，平白挨了一鞭子。
“你倒是会选地方。还不快干活去！”说罢将他拖回到矿石堆边。李中平只得在日头最毒的时候卖力劳作，“一个时辰就得把这些都分完，然后去冶铁炉把这些都炼了，做不完不许吃饭睡觉。”李中平自然是没法回嘴，等他默默把事情都做完，早已过了深夜，连口水也没喝到。回到洞里的时候是真的栽在地上，一下就昏死过去，背上还未结痂的伤口显得格外刺眼。
边上一人见他如此，便知道他是得病了，这里白天虽热，晚上却是极凉，两头倒的天气不知道弄死了多少人，哪怕是身强体壮也难以抵挡，更何况他有伤在身，若是不治怕是熬不过去。
一条黑影蹑手蹑脚地走近，犹豫片刻，忽然一把掐上他脖子，葛齐连忙过去拍掉他的手，“对病重的人下手，你也好意思。”汪夜饮红着脸，“齐哥，咱可不能让他活着。他一定会去告密的。”
李中平昏死得厉害，脸色发紫，冷汗淋漓，显然是被高烧和突袭弄得喘不上气。葛齐踢了汪夜饮一脚，又瞪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拿了个袋子过来，里面竟然是整块的冰。葛齐一掌拍在李中平后背，使他剧烈地呛咳起来，见他终于急促地呼吸起来，汪夜饮才撇着嘴拿出颗药来，“堂堂龙胆谷少谷主被发配到这来，肯定是大罪。”
“闭嘴！”葛齐忽然暴怒，汪夜饮这才悻悻地退开了，眼神却始终戒备地看着李中平，嘴里不停地叨叨，“这药起码能救一个兄弟，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个白眼狼。”葛齐一手敲上他脑袋，“要不是你想弄死他，我还不给这药呢。豪雨门门风犹在，哪能干这种事。”
“掌门不也帮了那么多人。”汪夜饮小声说着，被葛齐一记爆栗打断。周围频繁传来翻转的声音，看来今夜又有许多人辗转难眠了。葛齐自己也缩到一角，并没有躺下。李中平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仿佛四周都是一片黑暗，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躺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不停地晃动，这无边的黑暗像极了恒园的矿洞，使得他分不清梦与现实，只觉得天旋地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