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
「当我弱冠年少,只知心动与轻狂。」
——题记
【壹】
他是个捕捞漂流瓶的人。
靠海生计,吃海大的人。未及弱冠,他已从上辈人手中接下了那张捞网。
父亲拎了个旱烟袋,遥望山海,有一口没一口抽着,嘴里的烟云像是海面上的薄雾。父亲说:“这张网,是捕梦的。捞上来的瓶子里装了满满当当的梦境。有的已落了名姓,那么你就不能窥视旁人的梦,要设法送到守在终点的人手中;有没落款的,那么你可以把瓶子打开瞧瞧,读读陌路人的思绪。感触了,你也可以回一只瓶子去。”
他才要开口,父亲似乎洞察人心:“是本分。吃海大的人,要懂得回报。要承接大海迢递而来的心潮。”
交代完,父亲就撒了手。或是游历,或是西去。总之离开了他能找寻的地域。
一张网,给他了。附赠的一句话:“谨记慎行,小心走进梦里。”
梦里。什么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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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那天的世界十分清澈,万物可爱。连翻上滩涂的浪头也娇俏。
那天他只捞到了一只瓶子。一只形状些许怪异的瓶子:像是个碰碎了又通过某种手段修复的酒瓶;标签撕了,推不出年成;瓶身也是不透明的。
好奇得很。他拧开瞧了。
里头躺着一张牛皮纸。他在岸边就地盘坐,开始读信。
从那娟丽的字体,不难看出是个姑娘。真好看的字呢,他想。还特意往下边瞧了瞧,没落款的。想必是逐流的信。他窃喜能够读取一场这般好看的梦境。
姑娘也有好的笔触,是个知书的,笔下也不乏恭敬。信纸残余酒气,过海漂洋也没能摩挲干净。一丝一缕,将她的失意勾绘得淋漓。文末她道安然,希望有回音。不论见者身份何许。
他似乎鬼使神差了。把信往复阅了好几遍,踉跄一下爬起来;又跌撞地往他的木屋跑去,像是被大海送来的这封酒意醉去了心魂。
从杂物间里刨出自己最贵重的家当——一支沿海边捡拾来的暗纹铜质钢笔。笔尖饱饮浓墨,他用家里压得最是平整的素笺回信。这估摸是他二十年岁里除却渔祭外干过的最虔心的一桩事。一番安慰,几句嘘寒。回复一场素昧平生的美好的梦,他落笔也是他最美好的辞措与字迹。
把信纸叠得四方,卷得圆润,草绳轻轻捆上,装回原先的酒瓶。他的眼睛长在木栓上,要去见萍水的姑娘。
掷海去。从此以至经年,途经在关山烈海里。
当酒瓶不载酒,而去承载少年的魂牵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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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时运送济。一个月后又捞起了这个酒瓶。他欣喜地把沾了海咸的双手往布衣上蹭了两蹭,渔舟尚漂泊在海面,他就着日头拆瓶、展信。捞网脱了手,险往水底沉去。
姑娘说,谢谢关心,终于感到人间暖意。何妨做个笔友。
他竟有些雀跃。这片海岸只住他一人,最近的村寨在两座山头外。日常的连个闲话的人都寻不着。能有个笔下交情,他十分乐意。
他们开始长期地信件往来,成了固定笔友。也是奇怪,人们自恃着防备心,却总能面对着一张张没有情绪的白纸卸下警惕。日久年深,竟然足以大敞心门。
他把海边琐事、钻山沟时的趣闻挑拣着列举,尽是大都市里头见不着的新鲜玩意;她将俗世的苦恼、生活的重压倾倒,在字里行间抛开所谓成年人的责任与义务,也知道会有人听取。
这倒也能让两人越谈越投机。一个在海水涨落中闲云清寂,一个在红尘起伏里艰险经营,竟有无数的话题。估计是缘分使然,也是两颗孤单的心灵相互的托依。
时光如海潮,流过一季又一季的瓶底。单薄的梦奇迹地没有被喜怒不定的大洋吞噬。像是厄运的刻意恩惠。
固定的笔友、风波来去的酒瓶;互不相知的身份与名姓。
也成就了一朝一梦一夕。
如何定论这种感情?是沉封多年的桃花清酿,愈久远愈醇重。温柔而明烈的后劲像极了心尖上的一颗血滴。不够重要,不占据生命,亦是绝对不可失去。
十年竟然消磨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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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照旧是有一天。他很早起了,看见天边还挂着颗幽微的孤星。已有朝云在飘荡了。这是雨兆,可能还有风暴。
今天就不出海了吧,他琢磨。又计算着日月,她的信按理要到了。
到底出不出海呢?
实话是他不忍丢失相关她的哪怕一次讯息。于是他转身回屋,带全雨具,面对着东方默念龙王。
他重重磕下三个响头。他踏上了小渔舟。
天色越发深沉,他已在去岸很远的海中。明明自己不会迷路,但他心里还是十分不安,说不出因由。
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他在空无一人的海洋上四下张望。山那边的黑云已汹汹欲来了,他有些焦急、要快点找到酒瓶。
时间一分一秒。那大片的浓墨已经要压上他的眼睫了。
终于在第一声惊雷传入耳内的时候,他看见了远处的一个酒绿色的斑点。若没有山鹰的眼力是断然发现不得的。他赶忙行舟,播网。长抒一气。
把瓶子攥在手中的感觉多么踏实,但他心脏怦怦地,他尚未脱离危险;转身一望,海平线抬高了?不,那是巨浪。
死生角逐。这在多年行船中已是屡见了,应对起来还是十分把握的。
浪头几乎贴在他脚跟上靠的岸。
他迅速弃了舟,紧紧揣着酒瓶子窜上高坡,往他家那吃过无数海啸风潮的老屋狂奔而去。
摔上房门,外头是鸣雷影电了。白昼被云层吞噬。他喘着气,点上桐油灯;烛影颤抖着,他打开酒瓶。
看了几眼,他的心脏似乎骤停。
那么一次,她在寄来的梦中说,家里指了婚,挺实诚的男人。她已三十了。她将结亲。
那么一次,她第一次问,可愿相见,祝她白头。
啪一声。烛火摇得狠了,它熄灭了自己。
最后一次。他没有看她许下的名址。他猛地扯开窗门,狂风卷地。掷了信,像当年掷去的初心。信被妖风撕扯了。
他失落否?他失落。他觉得她空了。
此刻他想起的却是父亲,父亲说:“小心走进梦里。”是他不听话,不小心。
他知道这封信的出现意味着她已再不会与他互换梦境了。她有了男人。他却不想祝她白头,是情绪的作祟。
他不是没想象过她凤冠霞帔,十里春桃红妆铺地;抑或是她披上了嫁纱,嫁纱有云朵和梦的颜色,也一如绝美的北国冰雪。这都该是极相衬她的。
她却像父亲一样丢了音讯,没了下文。而他是个醉鬼,不慎翻倒了珍藏多年的酒坛子;却还贪恋...曾经的酒香在唇齿边分外缠绵。
他死于春水初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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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他仍然是个很好的捞梦人,很好地循了父亲告训,守了大海一生。许或捞梦人都是能耐的,日、月、年从他眼中走过,他不再或惊或喜。
他早摸清大海的脾性。阴晴的天气、该不该出去,他门儿清;不愁吃穿,捞梦时常会捞到鱼儿,是海的酬意、似乎也在歉疚当年夺褫了他的梦土。
他已读过比星星还多的信,也把比星星还多的信送抵守梦人的手里,成全了比星星还多的山海的梦境。但不同的是,他再不回答不落款的心绪。
也结了亲。妻很素朴,像一场身披月色的梦。
把网传下去,告诉儿子:与海的约定。但没像父亲一样撒手。只觉得无论如何,做个有终点的人。
但没告诉任何人,其实他还盼望能再捞到一个漂流瓶,一个形状些许怪异、像是碰碎了又通过某种手段修复的酒瓶;一个标签撕了,推不出年成、瓶身也是不透明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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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
经年。日暮。
送了妻枯骨。也眼见自家小子有了自个儿的梦宿。他拒了儿媳的茶汤,对小子最后托嘱:“能拥有一场梦就要知足。海的来信,往后再别去阅读。”
他走尽回忆,剪手阔步。海风拂起他的霜雪,像迟来的亲吻与岁月。
他如今明了父亲口中的本分。他的本分是隔山踏海,在梦里心动一程。
他的时辰到了。
捞梦人。他身归入海,终于成全了自己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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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儿子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只要一只空酒瓶陪葬。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