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苏一时没有言语。
乔月也知他既然身为白家弟子,身份地位都是超然的,上一次结识于王家便是为了查案,是自己误打误撞才引发了后续。这一次定然也是承师门之命,行医者之道,不为外人道也,自然也不是她能质问的。
然而,这月黑风高的四野之地,群山环绕的破落小村,众人皆睡唯她独醒的夜半三更,忽然在自己家的屋檐下看见个神出鬼没的黑衣男子,她没一嗓子尖叫把左邻右舍都吓起来已经是万幸了。
思索片刻后,白苏才轻轻开口,清风朗月般吐出直白又简约的两个字:“路过。”
这可真是敷衍的不能再敷衍了。
乔月回神,连忙道:“哦,是我唐突了,那您好走。”
很好,以敷衍对敷衍,一报还一报。
白苏眼睫轻颤,刚想解释,忽然被花猫一声婉转悠长的憨叫把二人目光吸引到了地上。
抱着饭票腿的瓜子不满头顶上的两人只顾说话,自己既没有肉吃了,也没有按摩了,真真是急死猫了。
乔月面露尴尬,好在光线太暗,也看不出来,她急忙蹲下把瓜子抱起来,对白苏道:“山野老猫,见腥就馋,见笑了。”
她虽然没看清白苏给瓜子吃了啥,但能把这馋猫吸引到撒娇卖乖的地步,加上空气里似有若无的焦香,她基本可以确定是久违的烤肉的味道。
“无妨。”白苏道,“我来此是为采药,不巧在山里迷了路,误打误撞走到这里,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遇见熟人,多有打扰,我这便告辞了。”
说罢,回了一礼。
乔月抱着猫微微欠了欠身,虽然知道他身负武功,但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公子若是上山还是白天为好,深山里多野兽蚊虫皆在夜间出没,孤身一人,实在危险。”
“多谢,”白苏勾起唇角,轻声道,“我一人独来独往惯了,但也最是惜命,若非今夜我在一处弃庙修整时,发现一个鬼祟的身影,也不会追着他来到此处。”
“人......影?!”乔月诧异道。
白苏道:“我不熟悉此地,山里地势复杂,密林如迷宫,加上夜里太黑,只能听声辩位。我追了一阵,声音就不见了,而不远处就是一座村庄。”
乔月心里一突:“你是说那人影到我们村子里来了?”
白苏沉吟道:“我不确定,但他在村庄不远处失踪,又好像熟悉山里环境,有可能是村里人。”
乔月还是不敢相信,问道:“你确定没看花眼?”
白苏闻言倒是认真的看了看她,半晌道:“乔姑娘似乎话里有话,从我说起弃庙身影时,你就很紧张,一口断定是人影,而不是动物之类的东西,莫不是乔姑娘也看到了那黑影?”
乔月一时语噻,她是因为睡不着起来缝衣服,但她一直呆在屋里,根本没注意外面。
“没有。”
白苏道:“那为何乔姑娘断定一定是人?在下只说是道身影,有可能是人,但山里猿、猴皆为身手敏捷之辈,天黑路窄,认错也有可能。”
乔月心道这位仁兄果然一如既往的敏锐,有他在或许真能知道山神庙遭窃是怎么回事,于是便把前天发生的怪事竹筒倒豆子般说了。
她一直不觉得山神庙被盗一事儿事小。乔溪村是个普通的小村庄,争吵拌嘴时有发生,但此为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可再怎么吵闹,也从未发生过偷盗这种德行败坏之事,若非是江湖上一些以此为生的梁上君子,就是活不下去,走投无路之人不得已为之。
无论哪种都已经波及到了乔溪村,万一此人心怀不轨,那这一村老老少少手无寸铁的百姓可就遭了殃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乔月是第一个不希望村子出事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好在老村长也是这个态度,一直是严查此事,只不过都还没有头绪罢了。
星月渐淡,黑空泛蓝。
“原来如此,山神庙出了个贼,村子里又无人有疑,会怀疑外人也说得通。”白苏若有所思,浅笑道,“看来这贼应该是饿得狠了,不光连贡果都偷个精光,连我今晚的晚餐也不想放过,只是打个水的功夫,就没了一多半,又甚为警觉,我发现时已经跑远,若真是动物所为,也得是吃肉的那种。”
乔月脑海里立刻联想到一个长毛长臂,圆头圆脑的大猿,一回头就冲人龇起獠牙的凶煞模样。
白苏又问:“你说的山神庙在何处?”
乔月把山路告诉了他,见他不说话,想了想又道这山上小路繁杂,庙周围没什么参照物,不太好找,若不着急,最好还是跟着猎户上山为宜。
白苏笑着点点头,道了声多谢,接着,足尖一点就翻过了篱笆。
乔月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
末了,轻的像阵风似的言语飘了过来:“最近这两天别上山。”
*
晨光微熹,莹莹的露珠凝结在挂了果的梨树叶上,叶下的小青梨被“啪”地一声摘下,纷飞的水珠就这样洒落在来不及挽起的衣袖之上,轻轻地放在嘴里这么一咬——
“呸,酸死了!”
乔月听见动静回过头去,无奈地把乔老爹从树上扒下来,夺过他手里只咬了一口的青梨,拿了水又给他漱口,道:“乡间野地里长大的梨子,个头小且酸得很,能开个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它给你结个蜜宝不成?”
乔老爹还在呸呸地吐着,脸上的皱纹都酸成了包子褶。
一片青绿之间钻出一个头上沾满水珠的毛头小子,怀里搂着十几个青梨,皆是绿莹莹水嫩嫩的。见着眼前这滑稽的一幕忙上前道:“乔叔怎么了?可是冻着了?这早晨的山里就是凉些,乔叔从没在这个时辰出来过,该添件衣裳才是。”
乔月只顾收拾果子,低着头道:“别理他,偷吃了梨子把自己酸倒了,要不是早起那会儿把他吵醒了,也不会犯了驴脾气非要跟着我出门。”
“稀奇啊,”乔宇难得开起玩笑,“平日里乔叔都是睡到日上三竿,雷打不动,今日难得早起,怕不是阿月做了什么好东西给人香醒了。”
可不是嘛,除了肉干这种家里许久没有出现的东西,被无赖的小馋猫私自叼回来,又被肚子里缺油水的大馋猫闻到,就不会有早上这出夺食大戏。
偏她今日要帮四婶和乔宇家收麦,这麦子可耽误不得,亏得他们两家种的晚,加上地角问题,已经是村里收麦最晚的了。
为了避免家里的锅碗瓢盆和被褥衣物被这一猫一人的大战给波及,她权衡再三还是向乔老爹的软磨硬泡妥协了。
说到底都是因为那块肉干。
嗯,还有带来肉干的人。
“一大锅野菜疙瘩汤,外加几个窝头,他一个人就吃了半锅,撑地在院子里只打嗝,”乔月自然不能说实话,转头问道:“你今儿又遇上什么好事了?”
瞧这家伙脸蛋红扑扑,双眼亮晶晶,定然是睡了个饱,果然乔宇扬起笑脸道:“昨儿请黄婆婆给我娘用土方扎了几针,今早果然好多了。”
“那就好,等收了麦,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乔月道。
到了田间,金黄色的麦浪卷卷起伏,已有点点身影忽隐忽闪藏于其间,割下的麦子层层叠叠皆摞在地上,好似洒了满地的碎金,闪闪发光。
割麦是个拼体力又拼时间的活,他们来时不晚,但还是有人比他们更早。
镰刀锋利,麦子扎手,乔老爹能做的就只有帮忙赶个鸟雀,或跟在他们后面捡个麦穗,整个麦田里属他最活跃。
割完的麦子用绳扎成捆,背在肩上活像是背了个大龟壳,连草帽都不必戴,浑身上下都被它遮了个严严实实。
乔老爹抢了一捆背在身上,追着乔月往回走,结果走到半路就累瘫了。
乔月早就对这种情况免疫了,甚至还有点欣喜,毕竟比起游手好闲,帮倒忙闯祸,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起码他省了乔月再跑一趟。
鉴于他们停的地方离村子很近了,干脆直接找了棵树荫大的空地,席地而坐,从布袋里拿出几块干粮,就着白水啃起来。
乔老爹也不知又哪根筋搭错了,非得搬过来一块圆石头垫在底下,撸着他新蓄起来的胡须,挥着并不存在的衣袖,直挺挺地坐在石头上,斯斯文文细嚼慢咽地吃干粮。
阴湿了两三天的银山终于完完全全地放晴,远远望去万里无云,远山黛翠,近处一条弯弯小河接连平静水田,真如那诗中所绘的白玉盘和碧青螺,虽不比洞庭湖光山水仙,却也是一处闲云野鹤桃花源。
能在此处过一辈子,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得承认她自己是个胆小怕事的自私鬼,心里巴掌大点的地方,只能盛得下几个人。从前的经历和性格让她在面对事物时下意识选择退避和隐匿,所以她不求多,只要能活下去就好,就像现在这样平静安稳。
但是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她就有些迟疑了。
山神庙一事却有蹊跷,有白苏探查倒是稳妥,在王家时她感觉得出来,白苏是个有分寸知礼节的君子,但这并不代表他就没有别的目的。
表面上看山上出了事,他来采药碰上了,顺手帮忙,十分符合白家人济世救人的特点,可反过来想,白苏的所作所为并不像普通医师这么简单,他为什么会来银山采药,又那么巧撞上小贼和她。
他太从容了,好像在她面前从未掩饰过他的目的,以至于她感觉不对劲,却又无从下手,反倒是被牵着鼻子走。
乔月望向那郁郁葱葱的山林又变地朦胧起来,好似把那里面的秘密都隐藏起来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