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原。
我不知自己像亡灵一样游荡了多久。太久没与人正式交流,我已经丧失正常讲话的能力了。其实我隐约感觉时间只过了十几日,但我无论如何就是说不出话来,有什么东西堵在我的喉咙阻止我说话,像人的小指骨一样。
自从我踏上北原的领土,被那女人暴打并夺走武器,行事便一直谨小慎微。白天我把自己的脸藏在斗篷里,晚上我上街头觅食。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食人鬼我都可以吃,但我更爱吃普通人的血肉,因为食人鬼的血液会散发出恶心的味道。
可惜越来越少数的人敢在夜晚出现。一旦太阳即将落山,哪怕余辉还刺眼,他们就慌忙躲回家中。官府的人也净是胆小鬼,他们口中说着要整治我们,自己却不敢深夜出现在街道上,这让我们少了一道餐。
我想去东川,我依然在迷路。
我的衣服上和脸上都是血,主动找人搭讪会吓到对方。他们会发出娘们似的滑稽尖叫,然后报官。虽然北原食人鬼数量不少,但仍占北原总人口的极小数。食人鬼不会为同伴出头,而是倾向于将自己也隐藏在黑暗中。
他们真的当自己是下水沟的老鼠。这样不对。
白日黑夜在一片混沌之中咕噜咕噜咕噜地反复轮换,我有简单而明确的目标便是活着抵达东川,却依然浑浑噩噩地混着日子,睡觉,躲藏,并吃人。因为我做不到,我不敢冒风险和任何一个人讲话,他们之中没有一个好人。这个世界对食人鬼怀着莫大的敌意,我们不是每时每刻都吃人,我们也会劳动会聊天会帮助别人,他们却拿我们当恶狼猛虎。不是我们抛弃了他们,而是他们首先抛弃了我们。
我希望我一直走着走着跑着就能到东川。北原太大了,我每天都拼命地向东赶路,却从来没有一刻钟清楚自己身在何地,像在追求一个虚无飘渺的地方。有时我甚至怀疑东川只是个美梦里的传说,你怎以为有地方会是食人鬼的天堂?永远不会有。纵然天堂于我们而言也是地狱,似乎我们不配活在这世上。
十年前东川领主率民造反,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内部战争。我被抓走服役随大军勘乱,曾经是去过东川的,虽然我是杀人的那一方,却也险些被杀。我对这片领土不怀愧疚与感恩,但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如果能活着走到东川,我希望自己的人生可以安安静静地结束于那里——当然,不是英年早逝,而是活到老。
我走着,我跑着,我睡觉,我看人吃人,我也吃人。
这样的日子何时终结于我而言已经渐渐无所谓了,极度绝望之后接踵而至的是麻木。但是,当我接受了现实,并静静等待结束那天的到来时,我等到了。
我等到了那个人。
他骑在马上,穿着官服,身后跟着寥寥两三人。那官服红得刺眼,很容易让我想到不知多久前企图杀死我和我企图杀死的袁绍,朝廷的狗。
咔。
嘣。
我憎恶朝廷的狗。在街道上与此人迎面相撞时,我的第一想法就是杀死他,并吃掉他。他们是一丘之貉,他们是一伙的,如果我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抓住我杀死我剥我的皮还要把我的头挂在城门上,虽然我无亲无故但王大娘望着她儿子的头颅撕心裂肺嚎哭的景象一直反复反复在我脑海中回放。一想到那一幕我沉寂已久的情感突然又开始颤栗,心中隐忍许久的怨恨在这一瞬间爆发我的大脑空白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做什么但我不想管我的身体我觉得他做得对!我扑上去我要杀死他然后把他的头也撕下来!我冲上去他看着我,他的目光与我对视,他不躲不闪他的侍卫却被吓傻在原地毫无反应,看吧看吧全都是一群和平年代的废物,这样的人凭什么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街上而我们不可以!凭什么不可以!我要得手了他的马被吓得惊起而他只顾着安抚自己的马,接下来我要一跃而起把他从马上扯下来不我只想把他的头扯下来直到我以为我要得手——
一股巨大的冲力从后面把我撞倒真是他妈的该死!我的身上压着什么东西我的胳膊也被反扭住。有很大的力气踩在我的头上沙粒硌得我很疼。上方传来的怒喝声让我的头脑清醒了片刻——
——我突然想起来,袁绍从来没有放弃对我的追杀。
就在想杀掉眼前这个人的时候,我终于暴露了。
他们躲在暗处用森冷的目光盯着我,以制裁者的身份要审判我。
冷意从后脑顺着脊骨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他们还在暗处盯着我。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视我卑微如蝼蚁却不肯放过我一定要逼我至此,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你们以为你们是正确的吗?你们以为袁绍是正确的吗?不是,不是,你们都是畜生是暴徒是祸害人间的极权者,别踩着我,好疼,好疼啊啊啊啊啊啊!你们没有资格你们凭什么?你们只能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不能改变任何现实!好啊好好好那我看着你们杀死我我死后也要继续看着你们,看你们残害百姓再看你们化为一滩烂水,来世我会变成一条狗我要把袁绍的尸体咬得稀巴烂用他的骨头磨牙,再继续下去没有人会得到好结果我心里十分清楚。
他们押着我,把我用绳索捆了起来。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我只要张嘴就会吃得满口沙子更何况我根本无话可说。眼前穿着官服的人终于安抚好了受惊的马,我看不见他的脸与表情,但他的声音似乎很平静:“怎么了?”
“领主,让您受到惊吓真是万分抱歉。我们是奉袁大人的命令,把这个行刺的食人鬼抓回去。”为首之人恭敬道。
但我听得出这家伙的语气,根本就没拿眼前穿着官服的人当回事儿。
“嗯?”被称作领主的人疑惑地发出一个音节,继续询问:“这就是那个刺杀袁绍的人?”
“是,一条疯狗罢了。下官行事不力,惊扰到您了。”
“真厉害啊。”他赞叹道。
是的,我没听错,的的确确是赞叹。这让我有些摸不到头脑。
闻言,为首之人的语气顿时不客气起来:“领主大人,就算您和我们袁大人有私怨,也不能拿这种事情……”
“开玩笑的。谁敢和你们袁大人有私怨呢?一不小心脑袋就没了。”那人轻快地笑了两声:“我还有要紧事办,你们去吧。顺便,帮我给你们袁大人带个话,劝他平日多吃斋,少杀生。欠下的血债太多,总有一天被报应找上门。”
“不劳费心,您请管好您的东川足矣。袁大人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插手。”
很多事情是我无法理解的。
比如我不能理解为何眼前这人与袁绍一样都穿着官服,同为朝廷的走狗,却互相不合的模样。我也不能理解为何袁绍的手下敢对比自己官职更高的人讲话如此不客气。但这些事情不是我需要理解的。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死,我再也没有机会去理解了。
我很沮丧。所以他们押着我走路的时候我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就静静地顺着他们的路走。我听说他们要把我在当地的牢狱关上一晚,明日再押送到千州处决。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的价值不仅仅是去死,我还要被所有食人鬼看着去死。袁绍那个畜生会压榨我们的性命价值直到一滴血一块肉也不剩,他精明又残暴,没人能奈他怎样,甚至他的手下走狗也可以横行霸道。
接下来他们把我关进了单人的牢房,或许是对我有所防范。我很高兴,因为这样我可以免于和人交流。但听见狱卒聊天的内容让我几乎崩溃!他们说我现在正处于北原和东川的边界小镇,如果再走几天我就会抵达东川!
我快要痛哭出声,但我忍着我不能让这群畜生看我的笑话。一直追求的东西在眼前破碎的感觉是如此糟糕。悔恨如潮水般袭来,我为何不冷静我为何不继续走自己的路?是我亲手把自己送上刑场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我的头脑为何总是这么愚钝!我活该,活该啊!
我恨不得杀死自己,就这样撞死在监狱然后把脑浆留在北原。
在懊恼与忐忑不安中,我依然不知白天与黑夜。我对时间没有丝毫概念,只知道活着,饿了,困了,现在我又知道我要死了。我听见狱卒说说笑笑发出的细碎人声,我听见他们给我送饭时脚步与地面的摩擦声,我感觉他们很幸福。他们是普通人,不是食人鬼——他们还活着并将活着——世界上所有活着并将活着的人都比此刻的我幸福。
我最后一次听见脚步声,是很纷乱的声音。吵得我心慌。
我猜是两个人走了过来。
我抬头,看见确实是两个人走了过来。
一个人是袁绍的手下,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穿着和押送我的人一样的衣服。另一个穿着一身青色便服,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的身形和我今日刺杀的那官员相似。于是我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袁绍的手下打开了牢房的门,唤我出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拖着镣铐顺他的意思老实走过去。没有什么会比即将死亡更糟,我已经丧失了对未知的恐惧。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免不掉一死。
“你是潘凤?”
青衣男子问。于是我第一次抬头看见他的脸。
他生得气宇轩昂,眉眼间十分温和,没有一丝戾气。但我能看出,他是上过战场的人,与和平时代的废物不同。他此刻正冲我微笑,这让我很心安,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对我笑了,所以我相信他不会伤害我。我点头,我是潘凤。
青衣男子又抬手指向身边那个袁绍的手下,面上笑意更盛:“小子,记住这个人的脸,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看着他,记住恩人的脸。”
于是我看过去,那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赔笑着“应该的,应该的,帮领主大人一个忙没什么”。我有些惊讶,我以为袁绍的手下都不拿眼前这人当回事的,没想到居然有人肯帮他的忙,想必是收了不少钱。
“记住了吗?”青衣男子又问我,我点头。
我们一起向牢房外离开。
宛如做梦。
外面的天是黑色的,他一言不发。我也一言不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现在是黑夜,我再次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为什么我会被放出来,为什么我能活着?是这个人救了我吗,我要杀他可他为什么救我?我想感谢他我想向他磕头我想问他姓名,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太久没说过话了,我甚至怕自己一旦说话会吓到他。我们又走了很久,快到住宿的地方时他告诉我他叫孔融,是东川的领主。他说我可以叫他文举,但我不打算这么叫。他救了我,他以后就是我大哥。
“你记住那个人的脸了吗?”
突然,孔融问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但他依然很温和,我相信不会有坏事发生,于是我点头。
他的嘴角弯出一个笑容:“想永远自由吗?”
我怔了一下,连忙点头。
“想跟我去东川吗?”
我更加激烈地点头。
他的声线平平淡淡的,像是在阐述一个理所应当的事实:“现在去,追上他,杀了他。以后再也没人知道你被我带到东川。”
孔融依然在对着我扬起笑容。受到这样的笑容感染的我,内心的狂躁竟莫名一点点压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如大海般深邃的安心感。我相信他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捞回来,他不可能伤害我,他不会让我死。我不会死所以无论怎样都可以。于是我点头。
他取下腰间佩剑,递给我。
我愣住,没敢接。
“用它,去杀人。”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一坛默水,波澜不惊。于是我摇头。
“这样,人便是我杀的。所以没事。”
他缓缓对我讲,带着鼓励的笑容。他的声音平和得让人安心,正是如此我更不能接过这把剑。我想说什么,但我说不出来,我想说我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我的眼泪不受抑制地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不知为何此时我是如此地想哭。我要说话,我必须说出话来,我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音节,我要说话,我该说什么?我不知道,我只能哭,这很丢人但我克制不住。
“已经没事了。”
孔融再次出言安慰我,他的声音干净透彻,不含一丝恶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包容我,我也不知道我凭什么被他如此包容。他握住我的右手,把剑塞进我的手里,又替我用力攥紧了剑柄。他的手温暖而又坚定,我知道他上过战场,我敢肯定他已经用这双手救过很多人。
——他和袁绍不一样。
“以后,跟着我救人吧?”
他问我。
我知道他是救人的一方。
“啊……”
长期以来无数的情感堵在心头混杂冲撞,我无所作为并麻木不仁地等待被它们绞死然后成为行尸走肉不停地杀杀杀杀杀。然而当孔融握住我沾满鲜血的手的那一刹那,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沉重闸门被拉开了。我想吐出来我想吼出来我想嚎啕大哭但我已经不想杀人了。
我这样做了,我突然张开嘴哭得很大声。孔融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我,耐心地等着我。我知道他不会催促我也不会嫌恶我所以我越哭越厉害,我不想停止我想一直哭到我的污浊顺着眼泪尽数淌走。
那个深夜我想我一定是重生了。我知道自己该做的事情是什么。
我应该遵循他所行的正确之事,并把性命交付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