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院东边,靠近城墙的地方,是一片浓密阴沉的红枫林。
景玄向着林子深处走去,越来越觉得一路上有些令人不适的鬼气森森。
红枫树飘零的枝叶像是一只只染血的手掌,从干枯颓败的树干延伸出来,随着拂掠而过的晚风张牙舞爪地异动着。树干上刀削一般的疖疤如同黑纹密布的人脸,冷冷盯着外来的不速之客。
少年谨慎地观察四周,嗅到一丝潜藏的危险,有极细微的灵力自茂密的树林里传来,但到底还是没有逃过他的注意。
有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在无声监视,很巧妙地藏身于阴影中。
积蓄一地的落叶混合着泥土,悄然吸去足音,于是整座林子更加寂静起来,只留下枝叶相互刮擦的沙沙声。
景玄仔细搜寻,灵力延展开去,对方东躲西藏,果然没能收获期盼的结果。来人收敛气息的手法高超,自己在明处,已然进退维谷。
寒光从黑暗里泄露,锋利的冰箭从交错的枝叶缝隙里射出,响起猎猎破空之声。
景玄发丝飘零,在危险来临的一瞬,身体已经迅捷动作,他脚下闪过相互角力的树根,从几只冰箭的空隙里险险穿过。
其中一只冰箭几乎擦破少年脸颊,他能感觉到渗人的寒意爬上了肩头,但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不见点滴畏惧。背后神兵冷琉在冰箭钉入树干的同时出鞘,清鸣乍起,剑身流转着如饥似渴的杀机。
景玄手腕轻抖,剑意倾泻而出,数朵剑花向前扑去。遮拦在眼前的枝蔓被齐根削断,红叶飘将下来,又被急进的脚步踩在泥土里。
他已然锁定了潜藏在暗处的娇小身形,灵力如附骨之疽紧紧纠缠,任对方急退,终究逃不过他凛然的剑气。
交相掩映的枝叶再也遮蔽不住偷袭者的身形,纤细的脖颈和一双灵光闪烁的眸子顷刻间暴露于剑锋之下。
“我又赢啦。”
少年收剑入鞘,脸上挂满了得胜的欢喜。
安澜翻了个白眼,没理睬他。半个月来她和景玄天天在红枫林里对战练习,除过最开始的几次还能勉强有个平手结局,她就再也没能从少年这里占得一丝便宜。
甚至最近几次,自己还没有尽力施展,就已经败于少年的一剑之威,这让早几个月进入重天楼,自封为大姐的少女很不服气。
景玄也能够清楚感知到自己的成长,之前在房间伏案苦读的时候,偶尔也会抱怨没有一试身手的机会,可当那些刻印在脑海里的知识一一为他修行上的问题答疑解惑,他才终于认识到这种勤勉阅读的明智。
如今他已经摸到了初芒中境的门槛,这才是他进重天楼的第五个月,即便纵观千年,也是绝佳的成绩。
“吃点东西吧。”
安澜撇这嘴,不去看得意洋洋的少年。她从腰间的小包裹里取出玫香糕,脚尖在满地落叶里扫出一片空地,也不嫌弃满地的泥土,随意坐下。
糕点是家里厨子的拿手活,搁在平常景玄可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他在楼里的生活全靠自理,食材烹饪至熟透就能凑合当一顿饭。因此自从尝过一次这种美味之后,就天天吵嚷着让少女再带些过来。
“怎么今天来这么晚。”景玄对着干枯的树发话,那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正是青年诺文。距他续接断臂已经过去半月时间,现在满脸容光焕发,和与景玄初见时判若两人。
他的新臂如同精炼过的乌钢,青黑一片,上线满是细密复杂的咒文,灵力灌注其中时,那些繁复的图案会亮起荧荧红光。
重灵石是天地瑰宝,即便精华灵液被冷琉剑吸取,外壳也是不可多得的炼器材料。因为这项宝物融进血肉的缘故,诺文的实力突破到了孤光上境,比之王歌家族的年轻人也不遑多让。
这是三人每天里最悠闲的时光,不用思考如何修行,也暂且放下心中的仇怨,只是谈天说地,讲些山上山下的奇闻。
“和霄阳长老说了些事情,耽搁了一会儿。”诺文也盘腿坐下,拿起了一块糕点,眼神有些闪烁。
景玄看出了那副表情下隐藏的意思。“要下山了么?”
诺文点了点头。
山上的生活不错,朋友待他真诚,修行也终于有了希望。本来把前尘往事抛在脑后,留在这处世外桃源也没什么不妥,那些救了他性命的大人物,大概也不会硬是逼他下山送死。
再说,这也正是他儿时所渴望的生活。
在他成为境卫之前,在他自西陆来到北方之前,他只想和家人一起在云遮雾绕的群山中隐居,不为世间的纷杂干扰,眼下那种生活就近在咫尺。
可是他做不到。
在山下,还有生死未卜的珂珂,还有猿山大人未了的仇怨,还有困在黑暗里手足无措的平民。他是一名境卫,他曾宣誓效忠王国,他还要复仇。
“什么时候动身?”出乎他的意料,景玄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平淡地问起行程。这个少年躺在厚而软的一大堆枫叶上,抬眼看向枝头熟睡的飞鸟。
“再有三四天时间,春季的辎重队就要下山,我和他们一同启程。”
“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拦你?”景玄闭上眼睛,微笑开口。
诺文又点了点头,他看到安澜也是同样那副难以捉摸的表情,心里疑惑不解。
“具体的事,没办法告诉你。”景玄一想到青泽今天带来的那个消息,心里隐隐有些担忧,“总之,我们山下见。”
他和安澜要下山去。
连两个孩子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按照以往家族的规矩,修行到了第二境孤光,正式从重天楼毕业,才有下山历练的机会。
然而现在家族的境况已经不允许他们照例行事了。封印阵显然已经因为某种原因而变得极不稳定,景玄推测可能连那些位高权重的长老都难以确定问题因何而起,所以才需要那些失落在遗迹里的魂狩密文来追根溯源。
战争还未打响,硝烟已经布满天空。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诺文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不该问的问题绝不会纠缠,他换了一副语气,满脸都是崇敬的神色。
“我在荒原上逃命的时候,模糊的风雪里能看出一座山的影子,可我一直觉得那是我过度虚弱时的幻觉。甚至过去这么久时间,我明明已经身处此地,还是不敢相信它真实存在。这座城,是你们族人建的吗?”
余伯曾说,家族在世间的地位如同神明,无论在任何地方都受人尊敬。可听诺文话里的意思,外面世界里的人,似乎连圣狩山这样镇压了魂狩之王的重地都不曾听闻,更别说这座天咫城。
“山底下没人听说过王歌一族吗?”安澜也十分奇怪。
“从没听说过,”诺文回答,他擦了擦嘴,发现抓过糕点的手也满是玫瑰幽香,“甚至我们北陆的地图上,连圣狩山这三个字都找不到。”
景玄轻轻点了点头,看来漫长的时间果然已经抹去了家族曾经灿烂的轨迹,现在对于普通人类来说,他们一族比神话传说中的人物还要虚妄。
不过山下越是和传闻中的不同,他便越是想亲眼去看看那副光景,他回答诺文之前的问题,凡是这些不牵扯家族机密的历史,他都可以说给青年听:“四千年前家族的祖先从山下迁居上来,据说仅仅建城就用去了八个月时间。”
“八个月!?短短八个月就可以建成这样宏伟的一座城?在山的峭壁上!你还嫌久了?”
诺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他早就见识过这座城市雄伟宏大,站在城头上一眼望去,华丽的宫殿和高耸的塔楼连成一片,根本看不到尽头,更不用说那些楼宇内里是多么富丽堂皇。四处都能见到景色悠然的庭院,空旷辽阔的广场和四通八达的廊道。
这样的城市在整个北方边疆闻所未闻,更别说是建在半山腰上。
景玄看着诺文扬起的眉毛,那副表情倒让他觉得有几分自豪,他解释道:“建城时正值黑暗动乱结束,在那场劫难里存活下来的人,大多是身怀绝巅灵力、近乎神明一样的人物。
他们只用勾勾手,巨石便会碎裂倾倒,只需轻轻一挥,山崖便被削得平滑如镜,这样的人建城,自然不像普通工匠要耗费数年时间。
更何况,天咫城已经经过数次修缮重建。特别是最近四百年,余伯和海觉利用魂锁器的便利,把整个城市都翻新了一遍,否则也不会有现在这副雍容景象。”
一旁的安澜满脸都是不屑神态:“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绝景峰是大陆第一高峰,被景玄的父亲孤夜原一击便一分为二,其中一半被揉塑成通天高塔,也就是世界的顶端‘祭月之末’,那位大人才是真正的神明。”
诺文听了少女的描述,呆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傻呀你,祭月之末在结界之外,这里怎么可能看得到。”她掩嘴娇笑道。
青年顿时明白她那一指的戏弄之意,不禁觉得大丢脸面,他看向安澜匆忙逃开的背影,面红耳赤地追了上去。
两人在一旁嬉闹,没注意少年正躺在原地,眯着眼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