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辙容纳于一条并不宽敞的小径之中,一直延伸到密林深处黑暗阴沉的地方。
道路两旁粗如水桶的树木被从底部截断,只剩下饱经风霜的干巴树墩依旧坚守原地。
多亏了这些显眼提示物的存在,否则景玄根本就注意不到那几乎被落雪覆盖的行车痕迹。
他蹲下身拨开积雪,其下的泥土已经被冻得坚硬,他捏了一小撮在手上,食指与拇指用力碾动,最后把鼻子凑上去闻了闻。
“专门铺路用的黏土,非常柔软,连人的脚步都能印上,还能融雪。”
景玄不禁暗自感叹自己二人的好运,辎重队不会带这种东西,也没时间伐树铺路,看来他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山下人在森林里巡逻时用的小径。
“泥土已经冻结,印痕也看不太清楚,说明上一次有车队行经此地,到现在大概有半个月时间。”他说,“看来这条路还没废弃,我们以最快的速度走,十天左右就能到艾瑞玛城。”
“前提是那只龙没能追上我们,烤肉可不会走路。”晖日凌又恢复以往的冷清神色。
“是,烤肉不会走路。”景玄干瘪地笑了一下,听起来一点也不愉快。
后面的路途就显得严肃而单调。
十天的路程可不是那种能眨眼而过的距离,他们从林间略微有些许亮光时就启程,一直到四下一片黑暗才落脚。
沿路能看见有粗糙的陷阱困住各种没有灵力的普通野兽,这倒为两人帮了大忙,至少不用在一天的疲劳奔波后陷入食不果腹的窘境。
偶尔他们能找到足以容纳两人的树洞,这种机会不多,但是足够喜人,那时候两个人会轮番在树洞前守夜,也就总有一个可以在没有寒风侵袭的地方获得半刻安眠。
景玄的轻甲已经被严酷的寒冷摧残的不成样子,裹身的布锦像是一层铁网一般密实坚硬,而真正由金属制成的护具则变得又薄又脆,似乎只要用石块轻砸,立马就会四分五裂,变成一地闪光的碎片。
晖日凌的情况也一点不比他好,她从车驾上执剑跃下时全然忘了自己正处于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她把斗篷落在车里,此时身上的衣衫比景玄还要单薄。
她虽然还能以灵力勉强支撑,但那苍白的脸色和冻成深紫色的嘴唇无不昭示着她的身体已到了强弩之末。
树木在第七天时逐渐变得稀疏了些,有几缕阳光得以透射地面,为已在崩溃边缘的两人带来一丝希望。
第九天时,乱石和沟壑从眼前消失不见,小径甚至跨过一条融雪的溪流。景玄在水源处驻足,大口喝了潺潺流过的溪水。
终于在第十天,当少年撑住眼前的最后一颗树木,探头向前方看去时,艾瑞玛城纯冰打造的城墙出现在眼前。
这道城墙高耸入云,两侧向东西延伸,因为雪雾弥漫而望不到尽头。
它历经千百年来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早已从最初洁白纯净的模样被染成瘆人的猩红色。
十六面精心缝制的巨大旗帜斜插城头,随着凌冽的风招摇起舞,每一面旗帜都印着不同的图案,象征着赛斯特王国十六位身负荣耀的领主,以及他们身后传承千百年的家族。
有六道瞭望塔矗立城内,在城墙之外只能看到红光闪烁的台顶,但即便有坚冰阻隔,景玄也能想象那六座巨塔的宏伟风貌。
城墙正门约四十米高,宽亦逾二十米,能容下十驾马车并肩通行。平日里出入城的人流络绎不绝,如今却是大门紧锁,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
景玄和晖日凌步履蹒跚地走向侧门,此时这里是入城的唯一通道,偶尔有披甲佩剑的武士来回进出,都要经过守城侍卫的仔细盘问。
等景玄靠近城门,恰巧一伙人正急匆匆赶向城外,直直就埋头进了霜月森林,走得正好是景玄脱身的那条小径。
其中为首的壮汉尤其引人注目,他浑身肌肉鼓涨,皮肤黝黑,肩抗斩首大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劈至颌骨右侧,几乎将整张脸全然撕裂。
他带着四位装束各异的同伴,在与景玄错身而过时略带讶异地看了看少年,转眼就消失于密林之中。
景玄转了转眼睛,似乎想到些什么。
艾瑞玛城里失踪事件肆虐,此时城门口人影绝迹也实属正常,反倒是刚刚的一行人,不好好闭门在家躲灾避难,跑到最为危险的霜月森林去做什么?
难道是城中斩杀魂狩的境卫?似乎也不可能,领头的恶汉满身匪气,既没有军人风貌,也未着制式铠甲,倒像是财迷心窍的佣兵。
这么一来情势便明朗许多,城里人大概是把失踪事件归结于魂狩作乱,往四处都发去高额悬赏,佣兵们闻风而动,现在都急急忙忙向森林里涌去,只等着除掉妖兽,发一笔横财。
景玄暗暗摇头,王歌家族对魂狩的钻研已经颇为精深,而他也早就把那些有相关记录的书籍研读透彻,却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一种魂狩有着能让人无声消失的本领。
所以佣兵们只剩下空手而归和葬身雪地这两种结局。
“站住,哪来的?”
城门侍卫不出意料的将两人拦下,他看要入城的一女子一少年都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顿时皱着眉打消了收些过路费的念想。
不等两人答话,一旁城门卫队的长官就眯起了眼睛。
他可不像身边的这些**子一样见识短浅,看到年轻女子和少年都身负寒光闪烁的宝剑,衣着虽破烂不堪,但总还能看出是精巧打制的铠甲,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他拨开挡路的下属,颇为感兴趣的问道:“这么小的年纪,就入了这行?”
景玄眼里的疑惑一闪而过,立刻就明白过来这位长官是把自己和晖日凌当成了刚刚狩猎归来的佣兵。
这层身份似乎让城门侍卫的态度柔和了许多,于是景玄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其实放在往常,佣兵是城内夜戎军和境卫们最瞧不起的货色,干的都是些偷鸡摸狗、仗势欺人的下贱活。
可在这人心惶惶的当口,心有牵挂的兵油子们可绝不乐意把小命交代在巡守霜月森林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上。
上一位短命城主组织的那只猎杀队够浩荡了吧,七八名境卫,带着二三十夜戎军里的好手一齐出动,大家都等着他们得胜归来的好消息,可最后怎么着?全军覆没!
城门卫队长现在还记得库格斯大人被雪橇拉回来的那天,红轮境的人物呀,尸体在霜月森林里躺了二十天,肠子露在外面都冻成了黑褐色的铁管子!
要不是这鬼地方冷得吓人,恐怕早就被苍蝇蛆虫从里到外吃了个干净。
这帮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佣兵现在可是正规军的掌上明珠,一听有大把的奖赏,立马就顶着猪一样的脑袋冲进森林里杀红了眼。
卫队长想得很明白,有佣兵们冲锋陷阵,送命的事才不会轮到自己头上,所以对那些来来往往的榆木疙瘩,他可不会多此一举地盘问,都是出了城就再也回不来的傻子,就是两个字,放行。
他见少年点了点头,年轻女子也是佣兵常有的那副自视甚高的臭架子,顿时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别看眼前是两个半大孩子,杀起人的手段还不知道有多狠毒呢,他这么告诉自己。
“怎么,二位,回来补点存粮?林子里这几天挺挤吧?半夜有五家科林城来的佣兵团都进去了,你们可别歇得太久,不然魂狩可就要让那些人全杀完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故作担忧的表情,随即又有些憋不住笑,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起来。
“没什么人,大概都死光了。”晖日凌回答,她骗起人来都是那样一本正经的冷清,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卫队长得脸一下凝固起来。
佣兵死光,可就轮到他们了。
“别担心,我姐姐性格就是这个样子,她不喜欢的人,就会当他们不存在。其实里面还是挺热闹的,晚上篝火一个挨一个。”景玄眼看着守卫的表情阴沉下来,赶紧出言解释,“我们走了好多天,身体疲乏,想回来歇歇脚。”
卫队长知道这帮佣兵的嘴里没一句实话,这两个说法他一个也不相信。他一边感慨自己的明智,一边也懒得再和两人纠缠,让开身放他们过去。
“对了,我们也是外地来的佣兵,听说境卫们有个叫作卫庭的营地,建得气派,临出城前想去看看,就当留个念想,您给指条路?”从长满络腮胡子的士兵身旁经过时,景玄笑嘻嘻地问道。
“卫庭是禁地,我们夜戎军都不能随便进出,凭你也想去?”卫队长终于露出那副丑恶嘴脸,满是不屑的神情。
景玄悻悻地怂了怂肩,和晖日凌从城门洞里穿过。
“看来花言巧语没用,这么大的城,上哪找卫庭去?你怕是见不到那个断臂的小子了。”晖日凌淡淡地说。
“不是已经问出来了么。”景玄微微一笑,“既然是禁地,就找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呀!”
他指了指六座瞭望塔拱卫的城堡区,台顶的红光明灭不定,如夜里闪亮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