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的钟声回荡,这是五大院内每日清晨的惯例,预示着新一天的开始,景玄很喜欢这样抑扬顿挫的钟声,不似主塔楼唤人醒来的铜锣刺耳。
他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头疼让他不禁皱眉。这一夜辗转反侧,没落着一点好睡眠,他对自己解释说是不习惯新床的原因,但实际是他求学心切。
灵力的奥秘可以说是无穷无尽,他正等着老师解答那一肚子疑惑。
房间南墙有两扇平开透雕花窗,望出去能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景象。晨间清凉的风也透过窗吹进来,青草的味道把一夜的秽气驱散殆尽。
景玄泡了一杯清茶,期待着苦涩能把头痛吸走。但还没等茶晾到能入嘴的温度,门外就响起了沙沙的刮门声。
怎么会是沙沙的刮门声,景玄颇为奇怪,他想象着老师是一位儒雅的老者,难不成来的是一位留长指甲的女子?
门吱呀一声开了,景玄把头探出去左右看,但走廊里一个人影也不见,忽然脚底下微动,他低头看去,吓了一大跳。
一只极特别的猫蜷卧着,因为高门槛的遮挡,他起先没有注意到。
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它模样太好看了,这猫的身形纤长高挑,一身短而整齐柔软的茸毛比新积的雪还要洁白,脸并非那种迟钝的圆形,而是瘦削简洁,没有一丝赘肉。
它站起身,抻开身体伸了个懒腰,尖的发亮的牙齿就露出来。它翘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迈过门槛,景玄这才发现那尾巴竟在末端分成两束,上面还点缀着青紫色茸毛。
直到这只猫轻巧地跳上了桌子,景玄才把他惊讶的大嘴巴合上,他又伸出头在走廊里看了看,空无一人。
这事情可真是奇了,他在这里盼着老师来,没成想竟来了只猫主子,也不知是哪位学生豢养的灵兽。
不速之客把景玄撇在一边,它微微上挑的眼睛扫了眼房间,表情满不在乎。它咬了一口果盘里的果子,像是不新鲜,于是嫌弃地把整个盘子都推下桌去。
“你不吃也不要浪费呀。”景玄嗔怪地说,伸出手想点点猫额头,没想到被那家伙一爪子推开了。
“难伺候。”景玄把撒了一地的水果收到盘里,放到猫够不到的窗台上,一转头,又看见它在自己的茶杯里啜饮起来。
“喂!那是新泡的茶!”
猫回头白了他一眼,像是看个乞丐,然后继续舔起茶来,连喵一声的兴趣都欠奉。
他决定不管这只猫了,反正这房间很大,随它在桌上折腾,自己去找本书看,互不打扰。等老师来了,再问问他这是谁家的灵兽,送还回去就好。
景玄走进书房,古朴的书架上摆满典籍,看来房间里不仅吃穿用度应有尽有,书籍也很是齐全。他大概浏览了一遍,觉得放在最下一层的《伏灵要策》很适合自己,于是蹲下去把它抽出来,只看到引言透着一股傲气:
灵途深弘,理极幽玄,派源逾远,然歧路既分而殊途同归,今可涤除混杂,一以贯之。
“那东西你还看不懂。”一个声音响起。
景玄被吓了一跳,房门没有响过,谁会进来?
他猛的站起来,头“咚”的一声磕在书架上,反弹的力把他打趴在地上。
他头昏脑涨,眼眶里泛着泪花,但还是忍着疼扭过头去,想看清究竟谁在说话。
猫坐在书房门口,悠闲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再没有其他活物。
“是你?”景玄揉着脑袋发问,不需要回答,他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荒谬想法,猫不会说话。
但奇妙的事情似乎就这么发生了,白猫走到书架前,踮起两脚用爪子划了划:“你要看的是这个。”
它把一本书从架子上拨了下来,灵活地爪子翻开封皮,扉页上几个烫金的字引人注目,《灵络详析》,作者叫做王歌·青泽。
景玄看看白猫,又看看地上铺开的那本书,惊讶地瞪起了眼睛。
这位便是重天楼的讲师?一只灵猫?难不成自己以后的师傅就是楼里各种各样的动物?
他不禁想象出自己对着各种飞禽走兽拱手作揖的样子,意识到马上要笑出声来,赶紧正了正颜色。
“我是应该叫您……”景玄对称呼拿不定主意。
“叫名字,我不收学生,听不得‘老师’两个字,只是来还海觉一个人情。”白猫不耐烦地拍了拍书的扉页,爪子指在作者的名字上。
景玄愣了愣,但很快就明白了这一指的意思,他冲着白猫微微鞠躬:“青泽大人。”
青泽看着景玄拘谨的样子,心里思考着如何才能把这孩子一身迂腐老成的气质剥光弄净。
它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吩咐着:“这几天,你就在这里读书,我早晚各来一次,解决你的问题。
其实也不该有什么问题,书上都是些条条框框,不清楚的地方就先死记硬背下来,等你慢慢有了些理解,再教你精深的东西。
我只点睛,不会在白纸上作画,你要是没什么悟性,到老死也别想我放你出重天楼。”
重天楼就像是家族的学校,要从这里毕业,至少要达到初芒境巅峰。
“可是老师,我现在就有问题。”景玄急急忙忙地追出门去,好奇心驱使着他,一秒都等不了。
白猫都已经走到门口,听了这话又转身走回来,他没有回答景玄的问题,只是走到他身边,亮出锋利的爪子对着景玄裸露的小腿狠抓了一把。
景玄惊叫出声。
“我说了不要叫我老师。”青泽在景玄脚下绕起了圈子,“其次,说了让你看书,你狗屁不通,我讲了你也不明白,白费我的辛苦。”然后又是一爪子挠下去。
心里的疑惑未解,身体上还添了伤口,这让景玄有些无奈。他目送着白猫出了门,有些泄气地研究起那本《灵络详析》。
灵络,是用来感知、控制灵子的器官,它存在于每一种生命的身体里,起着绝对重要而且不可替代的作用。如果说大脑赋予智慧,心赋予力量,那么灵络就赋予灵魂。
没人能说出来灵络的具体形状,但谁都知道世间没有两个相同的灵络。
它们有的像细丝布满全身,也有的像块磐石居于胸口,形状没什么高下之分,只是指示着不同的灵力运行方式。
景玄默默地感知灵络,发现它们是聚集在自己两条锁骨中间的四个水滴形小点,有极细的丝线从水滴状的印记里眼神出来,遍布全身。
他催动精神力在体内探查,看到这四个小点分别闪烁着黄绿蓝红四种颜色,像是蕴含着四种不同的的力量。
这便是四象之力,即便没有人讲解,景玄也大致能了解一些其中的奥秘。
锋锐无比、寒芒毕露的金,生机蓬勃、坚韧不拔的木,温柔细腻、无孔不入的水,还有凶猛暴烈、势不可当的火,亦分别对应着近身、追击、潜行、决死四种战法。
他在与修川的对战中把这些能力乱使一气,没想到竟然打了个平手,海觉大人说那是因为自己刚刚脱身于灵力最充沛的启灵祭坛,占据天时地利的缘故,但又何尝不说明这份传承的强大呢?
听说修川与自己一战后,实力正式从初芒境巅峰破入孤光境,成为同级中无可争议的第一人,就在前几天,他结束了为期五年的学院修行,下山历练去了。
再见是何年,景玄心里感慨。要说他对修川没有怒气那是假的,可要说成是怨恨,则也谈不上,终归是一家人,他只当这个哥哥还没有长大。
景玄摇了摇头,摒弃乱七八糟的想法,眼下努力修行才是最要紧的事,家族使命重于这些恼人的纠葛。
现在封印的情况很不稳定,远古魂狩蠢蠢欲动,静安荒原之外的霜月森林也不安宁,最近甚至听闻有神秘势力与魂狩们联合的消息。虽然暂时一切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但战争从来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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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景玄几乎从不出门,独自在房间里研习灵络的奥秘。
几只琼鹰每天都会带着新鲜食材落在窗外的篱垣上,它们的喙尖利得发亮,眼睛里透着一股寒光,这让景玄每次把装食物的布袋从他们覆着硬皮的爪子上取下来的时候,都格外提心吊胆。
完成了任务,这些鹰也不即刻就走,非要昂着头,邀功似的得一顿爱抚,才心满意足的张开翅膀远去。
白猫青泽每隔一段时间就来答疑解惑,它并不像自己说得那样一天里准时的来两次,而是偷懒一样隔三差五才出现。
它经常睡得迷迷糊糊,以至于连景玄问了什么都搞不清楚,但清醒的时候又极为睿智,简单的几句言语就能让学生豁然开朗。
勤勉阅读让景玄对修行有了全新的理解,自《灵络详析》之后,青泽又挑出几本经典供他学习。
这位“不收学生”的老师对书上的条条框框格外执着,所以每当景玄想出一些取巧的方法时,它都会用爪子给予回应。
这求学的过程简直和以前如出一辙,景玄想,他和余伯在主塔楼里相依为命的场景浮现在脑海,那时老人教他算术和格物,每天也如现在一样伏案苦读。
已经有段时间没回去看看了呀,不知道青泽大人会不会允许自己回去。海觉大人说余伯会来教自己缚灵术,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自己不在,托莉雅姐姐做的饭也没人吃了,四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回去一定少不了被她埋怨。
他正胡思乱想着,白猫走了进来,脚步很轻,没人发现。
“你倒是挺悠闲。”
直到白猫出声,景玄才回过神来,他冲它不好意思地笑笑,举起书示意自己并没有偷懒。
白猫毫不客气地上了桌,瞅瞅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不禁意兴索然,它抱成一团,玩弄着自己的尾巴:“说吧,今天又有什么问题。”
“境界!”景玄指着书上频繁出现的两个字,“《术源》和《珀尔特尔原理》都反复提到过九个等级的概念,他们是东西方境界理论的起源,明明相隔着万里,想法却不谋而合,一者说九重天,一者提九星论,这和咱们北陆的九境也是近乎相同。
您曾讲过,大陆广袤无垠,天南海北民风迥异,不仅文化、语言不相融通,连起名、饮食之处也大相径庭,怎么到了这一处,居然能如此相似?”
白猫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它思考了片刻,然后有些不情不愿地回答:“不是个好问题。”
景玄顿时打起了精神,饶有兴趣地等待着解释。
四个月来他渐渐熟悉了青泽的脾气,自然知道那句话并不是责怪自己蠢笨。
它是个懒家伙,喜欢三言两句就把道理讲个透彻,而每当碰到疑难,又不能用一句话概括的时候,它就会说:“这不是个好问题。”
“确实都是一回事,”青泽顿了顿,它在酝酿措辞,准备讲述一个漫长而古老的故事,“四千年前,就是黑暗动乱的时候,我们与神灵联合击败了来自于深渊位面的魂狩,斩断了与那个世界的所有联系,将它们九个王中的七个封印在人类世界的绝地,也就是现在的七大镇守所在的位置。
境界理论的最早雏形就在那场战争中萌发。七大家族对每一种魂狩的特征做详尽的记录,并把魂狩按破坏力高低排出九个等级,使指挥官可以快速地判断魂狩实力,准确出动相应数量的部队,避免无谓的伤亡或是资源浪费。”
人类沿用的境界划分最初竟是用来分类魂狩的,这让景玄有些不舒服。
“那时候还算不上理论,只能说是作战的经验。”
白猫换了个姿势,继续讲述着:“后来仅剩的两王逃回深渊,人间与异界的通道被关闭,余下的魂狩聚集在自己被封印的王周围,再也不敢为祸世间,宣告了人神联盟的胜利。
这是惨胜,神灵几乎尽数灭绝,人类也十去七八,但好歹换来了一阵子和平。”
“新世界百废待兴,正是大量需要人才的时候,九等分级制应运而生,当时的领袖把原本用来划分魂狩破坏力的标准稍做修改,摇身一变成了招募人才的工具,只要实力强大的人,无论才能品行如何,都能得到重用。
说白了就是强者给世界上的一把锁,让弱小的人永无翻身之日。”青泽说到这里,有些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对这些大人物的权术嗤之以鼻。
“因为继承了神灵的力量,七大家族被要求不得干预普通人类世界的发展,从权利的巅峰退居幕后,把王冠交给了值得信赖的继承人,可惜,我们错估了一样东西。”
它的眼眯成一条缝,缓缓吐出两个字,“人心。”
“人的贪欲是没有穷尽的,不过千年时间,诸王并起,群雄割据,直至今日五大皇朝二十六王国的局面。
守护者们虽然超脱世间俗事,但还是受地域和时间制约,逐渐割裂起来。
境界理论本是同源而出,却也逐渐分化为几个不同的分枝。包括我们所用的九境,也是从此而来。”
白猫讲到这里,轻轻伸了个懒腰,千年的过往化成寥寥百字,轻描淡写如过眼云烟,但现实哪里有那么惬意潇洒。
它并不期望景玄能嗅到故事里的权谋韬略和尸山血海,有些场面太惨目,连它都觉得不堪回首。
好好享受天真的童年吧,白猫想着,终有一天梦中事都会变作眼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