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玻特丽尔踱进那个小院时,弗利姆茨正呆坐着。阳光从她的头顶倾洒下来,飘散在她一身洁白柔曼的丝袍上,溅落出晶白亮彩的光。
王后动了,她轻叹一声,微微抬头,优雅地弯着头颈,竟带出一抹礼貌且不失优雅的浅笑,“你来了啊,坐吧。”
只是这一瞬的惊艳,王后便侧过头去,呆地看着她眼前那盆雏菊。她眼中满是哀婉,因为那娇艳、柔弱、美丽的花朵已被连根拔起,正慢慢地消散着生机。
而弗利姆茨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玻特丽尔最不能接受的。她为什么还能这么安详,这么宁静?在见到国王的表情后,大公主已经猜到,这个女人一定被国王训斥过了,甚至被威胁过!她明明就要被废了,却还是一副悠闲淡然的样子,她明明遭遇了不公,却总甘心接受,明明是痛苦的,却依旧展示笑容。难道她真的就能如此完美的控制自己的情绪,压制自己的欲望么?弗利姆茨不仅用她的美貌羞辱自己,还用她那虚伪的高雅与节制,鄙视着自己的淫荡与放纵。玻特丽尔不甘心,却又做不到弗利姆茨那样。每当她痛恨自己的时候,也就会更加的痛恨这个女人。所以玻特丽尔总想要刺激她,伤害她,只有看着这个女人受苦,并看着她同样堕落,才能抚平大公主内心那焦灼恨意。
“你和国王吵架了?他都不让我见你。”大公主眯缝起了眼睛。
王后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低着头,没有回答。
但玻特丽尔却不想放过她了。她绕着王后,慢慢地转圈,“你要被废了,是么?你将再也不是——王后陛下。”
“别说了,求你。”弗利姆茨轻哼着。
“哈,看来是真的了。”大公主勾起了嘴角,目光里竟有一丝怜悯,那是猫儿对老鼠的怜悯。但她毕竟是障碍,必须被搬开!既然这样,不如让自己得到最后一点的满足吧。再想找到这样玩具,就很难了。
终于,大公主在弗利姆茨的面前坐了下来,她笑眯眯的看着这个女人,“好了,亲爱的,说说吧。”
弗利姆茨摇摇头。
“说吧,是太后让我来看你的。”
“太后让你来看我的?”
大公主带着笑意,认真地点头。
弗利姆茨的眼睛亮了,她又看见了一丝希望。在那座王宫里,在太后面前,她从来都表现得尊敬而顺从,即便她才是王后,可她从来不曾冒犯过太后。相反,她总是努力的成全着太后,全心全意,仿佛自己就是她的第二个女儿。王后相信,太后一定会向自己伸出援手。
“救我!国王要把我关在这里,他要我退位,他说这是体面!我没有答应,告诉太后,带我回安德瓦尔宫,我会一如既往的侍奉她的。”
“不,不!你没明白!”大公主笑了,在确认国王要让她退位之后,大公主笑得越发灿烂,“确实是太后让我来的,但不是来带你回去的。她让我给你带几句话,第一,她从来,从来就没有看上过你,而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婚约,更是因为你傻。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她就知道你会服从她的安排,听从她的决定,绝不敢反抗。作为一个儿媳,你简直太合适了。”
王后直挺挺坐着,眼神发愣,而那急剧起伏的胸膛却揭示了女人内心的狂乱与汹涌。就在不久之前,国王也说同样的话语。这么多年的王室生涯,她原来真的什么都不是。王后听见了心中崩裂的声音。
“第二——”大公主很满意王后的表情,她接着说道:“你以为让你堕落,是我的主意?告诉你吧,给你喝的那些酒,可都是太后为你亲自调制的!你还记得吧,你常去的那个精致的小房间里,除了男人,是不是还有一面大镜子?你猜,在镜子的后面,站着谁?”
“为什么!?”王后感觉就要窒息了。她努力的呼吸,却仿佛没有一丝空气被吸进她的肺里。
“她觉得你不够资格,你不配成为帝国的女主!所以她要控制你,并在必要的时候——,对了,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生育?呵呵,如果你有了孩子,她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呢?你现在该明白了吧!好了,这里环境也不错呢,所以呢——晚安吧,王后陛下!晚安!”
大公主恭敬的行礼,然后转身。在她身后,弗利姆茨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
书房里,国王握着安娜的手,讲述着多年以前发生在王宫里的故事。那时的国王还没成亲,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个叫作弗利姆茨的小女孩,但他也不敢违抗来自父王和母后的命令。
那是一个黄昏,年轻的怀尔德照例要去见他的未婚妻。并带上她,与自己的父母共进晚餐。
当时,弗利姆茨正在发愁,她不知道该挑选什么衣服,于是她娇嗲地向怀尔德征求意见。望着琳琅满目的服饰,怀尔德随意一指,可弗利姆茨竟看不上。于是这位年轻的王储便仔细的挑出了一件腰身极细的裙子,并声明,这就是他最喜欢的。
弗利姆茨咬着嘴唇,然后命令侍女们将她的束腰拉紧到最后一个扣环,才终于穿上了那件怀尔德挑选的裙子。
“然后呢?她被称赞了对么?她总是那么有自制力。”见国王突然停下,安娜仔细揣摩,小心接话。
“不——,没有!那条裙子太细,她把自己勒得太紧,结果昏倒在晚餐的餐桌上,如果不是抢救及时,她几乎就死掉了。”国王目光发直,声音发飘。
“后——后来呢?”
国王摇摇头,目光恢复清明。他看着安娜,目光冰冷而陌生:“没有后来!那条裙子一直被我收着,就收在这奥尔瑟斯宫里。现在,你拿上这裙子,把它交给弗利姆茨……”
安娜忍不住一阵颤抖。她明白了,就跟太后一样,国王也要用她的手,去结束弗利姆茨的生命。而这就也将成为她的一个把柄,被永远的捏在国王的手里。果然是母子,连手法都一模一样。
“您,真的要这么做么?”
“去吧,如果要成为王后,这是你唯一的办法。”
不一会儿,一口小箱子被人取了过来。打开箱子,安娜就看见了那条粉红的长裙。因为放置太久,裙子的边缘已经褪色,只在腰带的部分,色泽依旧明艳,仿佛有血水正从那里渗了出来。
……
黄昏时分,安娜回到了书房,她脸色苍白,浑身颤抖。
“你还好么?”国王扶着女人坐下,给她倒了杯酒。
安娜双手哆嗦着捧起酒杯,一口喝干,直到酒的热力遍布全市,她才缓劲来。
“她死了,她已经死了,在我把裙子给她之前,她就已经死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她明明还在喘气,还能说话,可已经死了。她的那张脸——,不!太可怕了。”
安娜清楚地记得,因为阳光西斜,在那个只剩下一片晦暗的幽深小院里,白墙灰砖,安静而凄冷。弗利姆茨就正正地端坐在院子正中,都没有抬头,只盯着眼前那盆凋谢的雏菊,一动不动。她穿着一身雪白的丝质长袍,衬着她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肌肤,跟这座院子一样的没有色泽。只有那对艳丽的红唇,在她惨白僵直的脸庞上,显出了淋漓的血色。红唇分开,露出晶莹的牙:“哦,你也来了?坐吧。”
那声音尖细空洞、冰寒缥缈,安娜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王后陛,陛下。国王陛下让我把这个送给你……”安娜哆嗦着放下了盒子,她匆忙地行礼,就准备逃离。
“等等,国王陛下送我的?打开它,让我看看,会是什么‘惊喜’。”
“是,是的,陛下。”安娜咬着牙,把盒子打开,拿出了那件褪色的长裙。
“哈,哈,哈。”王后睁着眼,僵着脸,张着嘴,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好啊,他都叫你送来了,你就帮我穿上吧。”王后平转过头来,将她白惨惨的脸,对准了安娜。
“是,是的,陛下。”安娜颤抖着取出了长袍,就准备往弗利姆茨的身上套。
“哦,亲爱的,别忘了束腰,对,就是那个束腰!”
安娜几乎要哭了,虽然她曾经经历过比这恐怖的多的事,可这是不一样的。王后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面对这一个会呼吸,会说话的死人,这极致的恐惧,几乎就让安娜崩溃了。
“——拉——紧——!”王后那空荡的声音再次响起。
安娜觉得,王后的声音仿佛就在响在她的耳边,也烙印在她灵魂的深处。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拉紧了最后一个结,然后胡乱的将长裙套在了王后的身上。便踉跄着奔逃出了那个小院。而直到她跑出许久,依旧能听见王后那缥缈空洞的声音——
“谢谢你……”
……
“来人——!!!”
听完安娜的复述,国王也觉得全身汗毛倒立,他大声呼喊着,叫来了整套的宫廷乐师,命令他们就在书房,演奏起最欢快热烈的乐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他心中的恐惧和冰寒。
而在那座冰冷灰暗的小院里,连风都没有一丝,一切都凝固了,弗利姆茨就那么直挺挺地静坐着,仿佛一座晶莹的冰雕。远处那嘹亮而欢快的乐曲,已与她无关。她的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浅。当夜幕渐渐降临,弗利姆茨眼中的最后一丝亮光,也随着暮色一道,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演奏整晚持续着,国王和安娜都没有睡意,他们紧紧依偎,为彼此取暖。
“你还好么?”
安娜轻轻点头。
“你可以让太后知道,我有意亲王,会给他更多的机会。”国王言语轻幽。毕竟是让她脏手,国王有意补偿。于是他给安娜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消息。
“亲王,真的可以么?”
“没事的,你就这样去说!毕竟宰相还在,他翻不起浪。而且我身边还有梅里斯腾,这家伙聪明,当年就是他建议先王,我才有今天的机会。”国王搂着女人的肩头,轻轻拍了拍。
在国王的臂弯里,安娜的眼睛亮了。——梅里斯腾——亲王,一定要做点什么!给自己的孩子一个机会!女人咬着牙,弗利姆茨的影子依旧飘荡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早上,国王就带着安娜和大公主逃离了奥尔瑟斯宫,回到了圣城。
而令国王始料不及的是,当他回到圣城之后,各种各样的,对宰相的指责和控诉,蜂拥而至。看着宰相判决中的各种疏漏、偏袒和漫不经心、强词夺理,国王被迫同意宰相回家养病。又因为柴伍德应太后的派遣,回到了盖恩茨家的领地,国王不得不委托梅里斯腾协助宰相处理政务。
而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一段没有起源的歌谣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流传开来。歌谣讲述了一个故事,当年,是国王偷偷杀死了尼阿特公爵的长子,却让亲王承担了全部罪责。
“——这歌谣是从哪里来的?谁在传?”歌德亲王愤怒的咆哮着,肆意的倾泻着他的怒火和无奈。眼前,国王的权力稳固,而且尼阿特早已灰飞烟灭,他也对表现出对王权完全的效忠。在得到了太后的谅解与支持,并且也击退了最大的政敌,亲王正一步步稳健的迈向成功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这段歌谣,更显示出传播者的用心险恶。
“殿下,不管是谁在传播这段歌谣,事实上,它都已经传播开了,您不管再去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国王才是最不愿意听见这段歌谣的人吧!”朗托站在亲王的身前,一边看着亲王的脸色,一边宽慰着这位脾气暴躁的领主。
“就是怕他多心,我才要要查下去!”
“可查出来又怎样?无风不起浪,如果追查到底,发现歌谣的内容是真的,您觉得,国王陛下又会怎么想呢?”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太平了么?”亲王不甘心,“北边并不安宁,有消息说,蛮族的几万大军已经离开了雁岭一线,正在向歌德堡方向逼近。如果消息属实,他一定会用这个理由把我赶出圣城。等我们回到这里,那些我们曾经的努力,就都得要再来一遍。”
“如果您想留在圣城,就要有足够强硬的理由!”朗托并不是斯泰德,他拿不出更好的建议,只能顺着亲王的口风接话。
亲王缓缓地踱着步子,微微一笑,却摇了摇头,“我听太后说,南边似乎出问题了!现在威鲁曼也病了,不能理事,如果要打仗……”
“毕竟国王只有您一个亲弟弟。”朗托赶紧把话贴上,“所以陛下是需要您!如果宰相失势,您又有太后的支持,而且所有人都知道,您是站在国王一边的,确实是您拿出作为的时候。”
“哼!知道么?太后还告诉我,国王已经动心了,他有立我为储,而且太后也在帮我铺路……,本来一切顺利,就是这歌谣可恶!”
“大人,谣言总是会有的,它们就像是风,如果你在意,它就会总在那里。如果您不管,它刮一刮,也就过去了。”朗托试图开劝亲王,因为斯泰德每次这么做,也都会成功。
“不,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因为梅里斯腾!太后得到的消息,他在先王的时代就反对由我继承王位。而现在,是他名义顾问,实际却署理着宰相的职位。只要他在,就一定会进行反对。这人可比威鲁曼厉害多了。”
“既然这样,我们就干掉他!”朗托跟在亲王的身后,亦步亦趋。
“什么?真的——可以?”亲王猛的转身。
“是的,我们可以干掉他!就在这里!”朗托猛的一愣,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这个念头仿佛一道闪电,一下照亮了整个夜空。于是这位谋臣鼓起勇气,大声回答道:“我的大人,太后是支持您的,在边境上国王是有求与您的,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您是支持国王的,而且南边的情况扑朔迷离,国王更需要您的支持,来稳定局面。威鲁曼实际已经下野了,柴伍德也被赶回了领地,只有一个梅里斯腾,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柔弱的学者!干掉他!展示我们的态度,试探国王的底线,国王一定听到那歌谣了,与其等他做好准备,不如现在就逼他做出选择。如果他不能独自面对边疆的战事、太后的压力和所有人的质疑,就必须向您妥协,而妥协的条件……”
亲王凝神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去把威尔叫来,那些刺客也该派上用场了。”
数日后,圣城的大图书馆突然燃起了大火。火势很快被控制下来,只有几个房间受到波及。在那间被焚烧得最厉害的房间里,除了灰烬,只有一些无法烧毁的金属制品和一具骸骨。辨认过骸骨手指上的戒指,确认他就是大学士梅里斯腾。
当消息传到了王宫时,国王刚刚收到来自北境的军报,蛮族的大军避开了云中雁岭一线,正沿着边境向歌德堡的挺进。如果不能有效阻击,蛮族的骑兵一旦突破歌德堡,就将进入富饶的花语平原,进而威胁圣城。
不久之前,国王还被威鲁曼、祡伍德、梅里斯腾、伊戈这些掌握军权、拥有智慧的大臣们簇拥着。可转眼间,这些股肱大臣却遣的遣,散的散,各自凋零,国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孤立无援。
然而就在这天下午,普鲁顿的遗体终于被回到了圣城。一同到来的,还有多恩人入侵,帝国军团南疆战败,彩虹堡岌岌可危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