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郾城县东南有条河叫沙河，沙河弯弯绕绕，流经许多村庄，因此，当地的村庄都以“湾”命名。刘湾就是沙河边的一个村子，全村都姓刘，但有一家除外，那就是李家。
李家就俩人，李跛子和他媳妇儿秀花，两口子都刚二十多岁。在农村，这样的家庭可不多见。为啥？大多数家庭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而这家就这两口人。按说李跛子势单力薄，又是个残疾，应该活得忍气吞声才对。但事实上，李跛子脾气倔得很。
李跛子的营生是卖牛肉牛杂，他每天早上到马庄批发牛肉牛杂，然后拉到各村卖。这些天生意不太好，有十多斤杂碎都放两天了还没卖出去，秀花不爱吃这些东西，李跛子就准备把它扔掉。
这当儿，对门的刘老师来到他家，说来了亲戚，想买点儿杂碎。秀花一听，赶紧去拿秤，李跛子却拦住她，说：“刘老师，这些东西放两天了，我都准备扔了，你到村口买点猪头肉吧，一样能招待客人。”刘老师摆摆手：“现在天冷，放两天怕啥，给我吧，我全要了。咋，怕我给不起钱？”
刘老师去年退休，每月退休工资一千多块呢，自然不会赖账。但李跛子还是梗着脖子说：“不卖，刘老师，你去买猪头肉吧！”说着，竟当着刘老师的面，在地上挖了个坑，把杂碎埋了。刘老师气呼呼地说：“童童，我真是白对你好了。今天你居然宁愿把东西扔了，也不卖给我！”
的确，刘老师对李跛子非常好。李跛子小名叫童童，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爸爸妈妈都是知青，后来知青返城，两人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回去。两个人有文化，便在村小学当了教师。他们待人和气，对孩子不打不骂，耐心教导，村里人都特别敬重他们。再后来，他们有了童童，就打算在刘湾扎根了。可惜好景不长，童童两岁那年，妈妈在讲台上累倒，一检查，竟然是肝癌晚期。大伙儿听到这个消息，心都快碎了。但妈妈最终还是走了，童童一下子成了没娘的孩子。
爱屋及乌，大伙儿对童童也非常疼爱。尽管没了妈妈，但童童的衣服脏了就有婶子洗，哪家有了好吃的，老远也要端一些来给他吃。村里的孩子无论多调皮捣蛋，也从来不欺负童童。当然，童童捣蛋时，叔叔婶婶们见了也会管，有时也朝他的屁股上打两下。童童回家跟爸爸告状，爸爸就笑着说：“儿子，叔叔婶婶这是把你当自家儿子呢！”
村小学校舍简陋，条件艰苦，没老师愿意来，爸爸一个人带了好几个班的课。为了建新校舍，爸爸四处奔走，终于争取到了乡里的资金。可新校舍建起来了，童童家自己的房子却在风雨飘摇之中。一天晚上，风雨交加，大风吹倒了院子里的榆树，竟把房子给砸塌了！
等乡亲们手忙脚乱地扒开废墟时，爸爸已经没救了。多亏了爸爸宽厚胸膛的保护，童童捡了一条小命，但却砸坏了腿。尽管成了孤儿，童童却活得很好，他在刘老师家住了几年，刘老师对他比自己的儿子都亲。初中毕业后，大伙儿给他凑了本钱，他就开始做生意，没几年，就盖了小楼，娶了媳妇。
“跛子”是李童童自己叫的，在此之前，村里谁也不说这个词。大人不说，小孩也不说，因为说了肯定会挨揍。但李童童为了打出自己的招牌，特地在自行车前挂个牌子，写上“李跛子牛肉牛杂”，还别说，生意果然好得很。十里八村的，人们都知道李跛子的大名，“李跛子”逐渐取代了“李童童”。
所以说，乡亲们对李跛子实在是有恩有义，更别说刘老师了。现在，李跛子为了几斤牛杂开罪刘老师，秀花很是看不过去。刘老师气哼哼地走后，秀花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这不明摆着给人难堪吗？”
李跛子一听，知道媳妇儿真生气了，就问：“你是不是觉得咱们应该把牛杂卖给刘老师？”秀花点点头：“是啊，咱们又不吃，有人买，贵贱也比扔了强。再说，人家还要待客用，别说刘老师以前对你那样好，他就是不给钱，咱也应该把牛杂送给他。你倒好，不给也就算了，还……还当着人家的面……”
李跛子看着媳妇儿，说：“咱家的菜刀钝了，你到刘老师家，借他的磨刀石用用。”秀花不肯去：“刚得罪了人家，现在倒去借人家的东西，咋好意思？”李跛子说：“只管去，去了你就明白了。”
秀花满腹狐疑，只好去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回来了。李跛子问：“知道我为什么不卖牛杂给他了吧？”秀花点点头，眼睛却湿润了。刚才她去刘老师家，发现他家根本没客人。那肯定是刘老师见他们东西没卖完，就编了个理由，想把剩下的买走，省得他们烦心了。
李跛子摇摇头，说：“你只明白了一半，其实我当着刘老师的面把牛杂埋掉，也是想告诉他，我李童童腿虽然跛了，但心永远不跛，我不会昧着良心把变质的东西卖给别人的。刘老师教育了我好多年，我得做个堂堂正正的人不是？你别看刘老师很生气，其实他是装的，我还能不知道？”
秀花上楼一瞧，果然看见刘老师正在院子里唱着小曲儿，美得不行。秀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可李跛子的生意终究还是没能做长久，毕竟社会在发展，大家逐渐有了摩托车，去镇里越来越方便，李跛子的流动小摊就没了用武之地。李跛子干脆停了生意，决定在种地上下工夫。他和刘老师商量，刘老师拎着算盘，算了好几天，终于替他算出了一笔账：种地绝不吃亏。
现在外出打工的多，村里到处都是闲置的田地，又不用交农业税，每亩还有一笔补贴，如果搞规模化种植，希望还是有的。于是，李跛子承包了三十亩地，开始建塑料大棚。
塑料大棚很费工夫，整地、施肥、架设、铺膜，累人得很。李跛子和媳妇儿秀花整日吃住在地里，连回家的空都没有了。村里的叔伯婶子们也来瞧热闹，瞧着瞧着，就主动上前帮忙。终于，大棚立起来了，早春西瓜和蔬菜的种子撒了进去。到了冬天，万物凋敝，李跛子的塑料大棚里却温暖如春，绿意盎然，很是稀罕人。
几十亩地的西瓜和蔬菜一旦成熟，卖到城里，收获的将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一旦失败，损失的也不会是小数目。甭看这些东西在大棚里绿油油的，长势喜人，但如果一不留神，被寒潮侵入，一夜之内就会死光。所以李跛子每天都要巡查，一发现大棚上哪里有缝，就赶紧堵住。
这天天气很好，虽然冷风嗖嗖地刮，但太阳挂在天空，多少让人放心。傍晚，夫妻俩收拾好东西，离开窝棚，准备回家好好吃一顿饭，好好睡上一觉。这么一松懈，他们就忘记看天气预报了。他们不知道，中央气象台正在发布寒流警报，今天晚上，寒潮即将来袭。
晚上十一点，天黑如墨，风像小老虎似的，呜呜直叫，只听“咔嚓”一声，是树枝被风刮断的声音。刘老师一个激灵醒了，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风还真大。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赶紧穿衣服，一边穿一边说道：“不行，我得到童童的地里看看，年轻人睡得死，别让风把大棚刮烂了，那里面的西瓜可就遭殃了……”
老伴一听这话，赶紧也起来了。两人收拾停当，顶着风雪，向地里走去。到那儿一看，果然有几个大棚已经被风吹得摇摇欲坠，他们连忙用土加固。正忙活着，地里却突然热闹起来，抬头一看，不得了，居然又来了十多个人。大家一起动手，不到一个小时，就将所有的大棚都加固了。
在回去的路上，大家开玩笑说：“童童两口子这会儿可能还跟小猪一样睡得正香呢！”刘老师缩着脖子说：“让他俩好好睡吧，整天忙，让人心疼。赶紧生个小孩，也了了咱们的牵挂，好让他爸妈在天之灵安心啊……”
第二天，李跛子一觉醒来，只觉得外面亮得晃眼，推开窗户，不由大吃一惊，外面白花花的，昨夜下了大雪！他忙叫起秀花，两人慌慌张张往地里跑，到了一看，塑料大棚好好的，好多地方明显地被加固了，秀花很惊奇，李跛子的眼睛却湿润了……到春节的时候，西瓜已经熟了，按城里的价格，一斤能卖三块钱。秀花眉开眼笑，可李跛子却说：“头茬瓜咱不卖。”秀花奇怪地问：“不卖干啥？头茬瓜才能卖上好价钱呢！”李跛子笑了笑：“咱给村里每家送点，大伙儿还从没在冬天里吃过西瓜呢！”
秀花倒吸了口凉气，每家都送，那得损失多少钱啊！可李跛子不管，坚持每家都送。大伙儿知道这时节西瓜贵，都不收，李跛子的脾气又上来了：“婶子，你要是不想认我这个侄儿了就不收！”“大娘，你要是以后还想让我进你的门就收下！”……见他这样，大家也只好收下一个两个。遇到家里人多的，李跛子坚持留下三四个，他可不管西瓜贵不贵，反正得让大伙儿尝鲜后才能卖。他给刘老师家送了三个，刘老师老伴说：“童童，一个就够了，别的你拿到城里卖吧……”她话没说完，李跛子的眼睛就鼓了起来。刘老师倒是不客气，说：“童童给咱送的，咱就吃，怕什么，地里有的是呢！”
李跛子开心地说：“就是就是，婶子，地里有的是呢，我小时候不知道吃了你们多少东西，你就甭跟我算账了！”刘老师却呵呵笑了起来，顺手拿起算盘：“说起算账，种地这事儿可别糊涂，今年预计收西瓜……韭菜、莴苣能收……平均价格……”
李跛子听着听着，眼睛不由得又湿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