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情恍惚的郭国,决定去找岚。每当自己情绪低落的时候,郭国第一个想到的总会是她。即使岚的异样眼光会触及郭国的愧疚心,但是,他还是沿着小路,向平日里最不常去的那个白杨林走去。也许那片树林聚了太多的怨气,或者不适,总之,那里是平日里不论什么时候最不热闹的地方。“我去是为了什么呢?或许是去自我安慰,或许是去改变心情,或许没有理由。”郭国不知道,也不愿去想,更不愿承认。
可是,没想到的是,今天的白杨林出奇得漂亮。林边的湖面上,也是一片宁静,只是有偶尔路过的孩子往水里投掷小石子,才在水面泛起一阵涟漪。长长的石凳,冷冷清清,在冷月的光泽下,显得有一股凉气。小路在阴翳中酝酿着回忆,还有湖里的那些水草,虽没有风,郭国却能清晰地闻到那淡淡的清新味。
当墨黑的夜色洇满夜头,晚风浸着清湿的凉意扑面袭来时,郭国在这份微寒透骨的冷静清醒中,感到所有的人世喧嚣、心波躁动和尘世铅华便都颓然隐去。满世界于耳于眸,就只余眼前淡淡勾勒出的月影。
“郭国。”郭国在白杨林里走着,只感觉背后有一丝不安分的躁动,隐约还有一声野兽般的呜呼声。“喂,郭国。”直到郭国确信自己没有产生幻觉,才缓缓地回过头。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人,领着一条狗,正站在郭国的身后。
“不认识我了?”那人看着郭国有些迷茫的眼神,继续追问。他身边的那条狗,引起了郭国的注意。身躯线条流畅,胸肌发达,眼神毒辣,而且有一只红鼻子。
那人把撒在额头上的刘海往耳后一捋。“是我,我是小五!”身边的那只狗也不安分地晃动了一下头,有些敌意地看着郭国。
郭国努力回想着,一个名字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你是赵辉?”
那只狗好像性子特别暴躁,颈部发达的肌肉遍布伤痕,应该是条斗犬。小五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郭国,“老同学,你什么记性?赵辉是我哥。我是小五,赵强!”
郭国不好意思地摸着头,“怪我?你们兄弟两个长得太像了。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五不紧不慢地掏出口袋里的烟,递给郭国一支。“刚才在马路上我就看见你了。当时没说话,就是想看看你想干什么?没想到,你还是那副模样。”
郭国笑着,拍了拍小五的肩膀。他身边的那条狗突然抬起头,把嘴角的两颗犬牙呲了出来。“你也没变,还是那么喜欢逗人。这是你的狗?”
“他叫辛巴。”小五自豪地俯下身子,抚摸着狗的头,试图平静一下它躁动的心。“他可是我的宝贝。我这辈子就指着它活了。”
“辛巴?狮子王?”虽说郭国在打趣,可是身为医生的他,看出了狗身上的蹊跷。后腿上的皮毛好像被刚刚缝合,浑身是伤的狗,更像是一只身经百战的野兽。“它,身上好像有伤?”
小五弹了弹手中的烟,“哪个斗犬身上没伤?可别小看我的宝贝,他可为我赚了不少钱。”说完,又轻轻地拍了一下狗头。
“你就靠这个赚钱?”郭国对靠动物赚钱的人没有任何好感,就像是郭雨用肉体换来金钱一样。生存是人的权利,也是狗的权利。“它不是机器。你就这么对你的狗?真是条好狗,可惜了。我看着都心疼。”
“人要生存,就必须学会残忍。你不能说我不爱狗。当宠物还是当猛犬,取决于自己的态度。难道让孩子做温顺的小羊就是爱他吗?对人,我觉得不可取,应该让孩子习惯迎接挑战,知道社会的险恶;对狗,我觉得猛犬就该有个猛犬的样,太安逸的生活,会让它们的本性和能力退化。”
郭国觉得小五的话确实很有道理。弱肉强食,狗在人的世界中挣扎,而人也在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挣扎到最后,也会像辛巴一样变得伤痕累累。自己又何尝不是?“你说得对。也许你比我更能读懂这些动物的心。”
辛巴在小五面前像个乖巧的孩子一样,用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手。小五也不时地拍着辛巴的头。“养狗比养人简单多了。虽然说他们智商不高,可是越是高智商的动物,越会欺骗人。”小五欣慰地看着辛巴,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头靠在狗的脊背上,“至少辛巴不会骗我。”
“你哥最近怎么样?”郭国满是羡慕地看着小五。感慨道:“他还有一条狗陪伴着,而自己身边却什么都没有。也许真是报应,如今的世道,比狗的獠牙还要让人心寒。”
“跟我一样。我们兄弟两个都靠这个吃饭。听说你小子毕业之后干了医生?”小五额头长长的刘海,被风吹得左右摆动。他抱着辛巴,在他眼里,它就是自己的骄傲。
“小五,听说斗狗能赚很多钱?”郭国脑海里依旧挤满了苦儿和那群苦孩子,他想帮助他们,可是他缺钱。
小五捋开额头上的刘海,看着郭国,冷不丁地笑了起来。“赌狗当然可以赚钱,可是,这就是赌博。有时输赢靠得也不单单是实力。”
“我现在正需要钱。”郭国认真地说,“看在老同学的份上,你得帮帮我。我知道你有办法。”郭国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小五身边的这条狗。他本来想找兔子解决钱的问题,但是那只飘忽不定的魔鬼,不知道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点子。如今,相信一只狗,比相信一个魔鬼更踏实。
小五看着郭国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自己的狗。“你是指辛巴?”
一丝寒芒从郭国眼睛里闪出,他坚定地咬了咬牙,说道:“小五,能不能帮我安排一个大场,我想赌一把。”
“你可得想清楚,万一输了,我也没办法救你。况且,我对辛巴的胜算也没太大的把握。”小五很是无奈地摇着头。
郭国收回目光,辛巴也好像不再躁动,安分地伏在小五的脚下。“场面越大越好。我回去凑钱,定好了,就给你打电话。”
小五狠狠地将最后一口烟吸尽。呛人的烟气一圈一圈得上升,又缓缓地扑到郭国的脸上。他果决地把烟头踩灭,轻轻唤了一下辛巴。“好,我等你消息。”
辛巴急促地喘气声,戳穿了夜幕。辛巴和小五远去的影子,慢慢消失在墨绿色的地平线上。郭国一个人望着天,在那个灰色的空间里迷失,依旧游荡在这冰冷孤寂的夜里。
郭国原以为兔子会再次出现,可是已经很久了,他再也没看到那个满身雪白的毛球。难道它真的逃回了地狱,或者被地魔兽杀死在了人间。
“在温室的顺境中,再优良的品种都会退化,包括人。自然法则就是弱肉强食。只有经历过风雨的洗礼,才能成就自身的强大!”郭国心里默念着。在他记忆中断的地方,是早春清晨的苦儿井。一群没有家的孩子,在春风里玩耍,晶莹的露水在叶片上闪耀,仿佛婴儿的眼睛。
春天的冷空气像一个不速之客,在人们毫无准备的时刻骤然现身。没有用一片雪花向人们昭示一下,它就要到来,更没有用温度的骤降表明它的恶劣。疾驰的寒风,把阴沉的乌云从远空吹来。刚刚露出的小苗,又缩回了头。人们嘴里呼出的气团,似乎在抗议它来得太突然。双手使劲地搓揉,颤抖的身体,揭示着春寒冰冷的本色。
郭诚他们就生活在路边这座破旧的小房子里。这房子岌岌可危,真的很旧了,旧得如老妪饱经风霜的脸。那两扇玻璃上面布满了灰尘,像是一双无神而空洞的眼睛。他们好像注定就是要生活在一种边缘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郭诚带着郭雨住在了这里。这房子好像瞬间就有了生命,一种老迈而迟缓的生命。每天,郭诚都会在门边坐着,抽着烟斗,一副很愁苦的样子。但有很多次,郭诚会弯着腰,在路边慢慢地踱着步子,还不时地望着远处。那里有一座新兴的复古建筑正在崛起。他身体佝偻着,不停地咳嗽着,像是在回忆什么。
郭雨迈着轻快的步子,从胡同口转了过来。她看见郭诚坐在门台上愣神。“爹,我回来了。”
“咳咳。”郭诚看到郭雨,微皱的眉头一下子化开,脸上也开始有了些笑容。
郭雨放下手里的提包,从包里翻出大大小小零散的药瓶。“爹,药我买回来了。”
郭诚穿在身上的棉衣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黑黑的,黯然的,如他那张青黑色的脸,一张戏里才有的脸谱一样的脸。那开出几朵黑花的棉衣,不甘地,不甘寂寞地,在空气中传播着自己的气息。那种气息,就那样无声地蔓延着,氤氲着。路过的人,都不愿多瞥一眼,就匆匆而去。“花这么多钱干什么?你该留着上学用的,是在老四的医院买的吗?”
郭雨愣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然后,从身边的煤炉上取下水壶,倒了一杯热水,放在郭诚面前。“为什么非要在他那医院买?”
有些泥渍渍的水杯口,冒着蒸腾的水汽。郭诚轻轻地吹了一口,又把它放回了原处。“你四叔也不容易。医院效益好点,他就能多赚点工资。”
“爹,那天他找到我了。他说他去过苦儿井,还问您跟苦儿去了哪里。”郭雨有些支吾地说着。
郭诚刚喝了一小口水,听到这里,突然抬起头,看着郭雨,“你告诉他了?”
郭雨抿了一下嘴。“没有,只是他好像发疯一样,我怕他跟过来。”
郭诚呵呵笑了一下,只是笑容中有几分惨淡。“别告诉他了。老四是个善良的人。有善心的人,更容易受伤害。虽然没人帮咱们,他知道了,只会拖累他。就让老四过几天安稳日子吧。我们都欠他的。”话刚说完,郭诚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郭雨连忙走过去,扶起郭诚。咳嗽越来越剧烈,郭诚那张苍老的脸咳得惨白。郭雨一边理着郭诚的胸口,一边说着,“爹,实在不行,咱们就去医院吧。我有钱。”
郭诚一边咳嗽,一边摆着手,示意郭雨坐下。“算了,这是报应。你赚点钱不容易,还是留着上学用吧。爹没用呀,以前对不起你爷爷奶奶,现在对不起你啊。”
“爹,别说了。”郭雨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她像是有些犹豫,看见郭诚停止了咳嗽,才安稳地坐了下来。“您一直不告诉我,四叔为什么会这么恨你?我真想知道。”
郭诚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放在门口的香烟,想要点一根,可是,那只手却怎么也不想伸出。“都是过去的事了。爹那时候手不干净,找不到媳妇,要不是你姑姑跟别人换亲,我还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
“姑姑不是死了吗?”
“是呀。你大姑性子烈,不同意那门亲事,也怪爹当时狠啊。可是,生在那个时候,家里又是这个情况,没办法。就这样,你大姑自杀了。可是,谁想到她还没死挺,被村里人误认是诈尸了。哎……”郭诚说着,眼角悔恨的泪水一点一点溢出。他抹了一把眼泪,继续说着,“你二姑从小就学习好。可是,偏偏被村里的那些礼教给束缚住了。她杀了人,最后被警察带走了。你奶奶在你大姑、二姑走后不久,也就病死了。我不孝啊!你奶奶走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她啊。”
郭雨细细地听着郭诚唠叨着。“就这样,四叔开始恨你。”
“他该恨我!我也确实该恨。本来我没脸见他的。我这辈子没什么愿望,只求老四能在我死之前原谅我。”风在怒吼,郭诚听到枯枝发出的呻吟声,还有玻璃和风对抗的呜咽声。他的泪水总是来得很迟。在这样的回忆里,就显得更加得漫长和荒谬,也更加神秘。
错乱行为,美丽梦幻一点一滴破碎
深沉的静默,愆罪开始后悔,直到无路可退
黑暗的绝望,面对灰色影响,判决谁是谁非
谁可以统治谁,谁就可以消灭谁
谁可以无畏无惧,谁就可以无可击溃
等到血肉横飞,等到沐血浴泪
又是一个晴天,太阳仿佛青春少女般展开她最美的笑容,灿烂地洒了一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留下一层白金色的光晕,闪烁在每个人的眼睛里。公园里,花草的芬芳,自由地荡漾在空气中,在晨风的领引下,飘到每一个角落。
街道上的瓦砖,在夜雨的洗刷下,显得分外洁净,好像新铺上去的一样。少女轻盈的脚步踏在上面,变成一只只跳舞的精灵,点缀着满街的繁华,时不时传来阵阵悦耳的嬉笑声,伴着芬芳,四处荡漾。
小巧的咖啡厅,精致地立在街边,飘出阵阵的,浓郁的咖啡香,顽皮地萦绕在周围,让路人不得不买来一杯细细品尝。橱窗里的水晶,反射着太阳的光芒,斑斑点点地照了一地。生活仿佛就是这般美好,每一个细小的瞬间,都会在我们的脸上勾出一个微笑,每一天都是一个重生,年轻的活力,永远跳跃在沸腾的细胞中。
郭雨一个人呆的时候,总是把自己想得异常高贵,举手投足间都充满西欧中世纪王室的优雅色彩。朋友一直说,她看人是轻蔑的。只有自己知道那看似的高贵,其实是卑微的掩盖。
都说灵魂是一个人最后的坚守,而我的灵魂在大多数时候都是麻木的。它吝啬于付出任何感情,来扫除心中大片大片的阴霾。大概是不屑于肉体所表现一切的虚伪吧,它甚至会认为,那些阴霾也是隐存的面具,用来博取它的同情。
“同学们,今天就到这里,祝大家周末愉快!”寂静了一下午的画室,终于在老师的肯定下变得喧闹起来。除了郭雨以外,每个人都在收拾着画笔,绘声绘色地高声讨论着放假该去哪里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