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我整容了?还是人老了,脸上皱皮嘎巴儿你不敢认?”他带点责怪的口气,摘下了大框眼镜。“鄙人王木根,‘天大地大不如我王木根的命大’!当然,我心知肚明,你们宁愿叫我哈瓦那。”说着眼睛又用力眨了一下。
我说:“不敢,不敢。你还是你,我还是我。要说有什么奇迹,都是时间老人的造化。再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出门陌路不辩南北,见面熟人不认人。但不管怎样,我脑子很清楚,王木根等于哈瓦那,哈瓦那绝对不等于王木根。”
“什么等于不等于,跟我绕口令?”他歪着头望了我一眼,沉思了一下,点了下头。“有道理。有道理。”
哈瓦那是他的绰号,王木根是他真名。有一堂地理课,王木根正打磕睡,被老师叫起回答阿尔巴尼亚首都叫什么。他老兄睡眼朦胧地站起应道是哈瓦那,见老师皱眉头,他一本正经地补了句“是真的,我刚去过!”引起课堂里哄堂大笑。由此“哈瓦那”的绰号被叫出名,真名反倒在同学间遭“拉黑”了。至于那句“天大地大”是他套用了当年的一首红歌词,“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据他自言,从娘胎里出生没十天就患上了肺炎,差点儿被扔进太平间。五岁的夏天不慎掉进家后门的河里,正巧被划来的捞泥船救起。十五岁骑自行车紧贴大卡车屁股,大卡车一个急刹车,他别转车龙头往左借过。却不知迎面驶来一辆小面包车,只听见“吱”的一声,他连车带人和止步的车轮胎来了个“亲密接触”。都说猫的命大,我王木根的命也不小。于是“天大地大不如我王木根的命大”,经常被挂在他嘴边当山歌唱。
我打电话找到他,他约我出来叙叙旧。见我托辞,他说:“都退休了,能有多少事非得宅在家?”见我还是犹豫,他加了句,“长脚,说实话,中学同学中你是我唯一值得我牵挂的一人。真的……”
正是这句话使我答应了见面,由此也勾起了一些我和他的往事。哈瓦那和我初中同桌三年,整整三年没分离过。自然是铁哥们一对,他数学、化学好,我语文,英语好,通过同桌的便利“取长补短”。不过,这还不是他惦记我的根由,要知道那年头同桌的俩有谁不作弊。哈瓦那还记得我,因为我接受了他的一般人不能容忍的生理缺陷。他有狐臭,起初和他同桌的同学,要不了一个星期都以各种借口调了座位。大凡有此疾的人都毫无顾忌,总喜欢凑近人与人搭讪。坐他前排的一女生咕了句,十三点,讨厌,他就把人家的辫子剪了一段。这个女生名叫六妹,家里排行最小。哈瓦那这一剪刀,捅了马蜂窝。六妹的五个姐姐找到学校,一时闹得不可开交。班主任老师没办法,正好班里41名同学,就让他一个人坐一张课桌。不想没多久班里来个了插班生,和他同桌三天就吵着要调座。在老师犯难之际,我自告奋勇地坐到了哈瓦那的身边。为此,不仅哈瓦那对我心生感激之情,当年班主任还给了我一个标兵的称号。其实没人知道,我从小就患有过敏性鼻炎,嗅觉特差,打开瓶盖的花露水要凑到鼻尖才闻得到些许香味。真所谓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还得加上一注释,臭同于嗅。要不,哈瓦那定会收回他的约会……
2.
雨声滴答。与我俩雅座一墙之隔的小天进里,一簇竹林,碧绿的竹叶滚着玉珠晶莹剔透,赏心悦目。
“长脚,你没变,除了白头发,还是老样。”哈瓦那打断了我的思路,喝了口咖啡,“不像我,至少多了道玻璃障碍,看什么都像打上了马赛克。“
我说:“还没老?老得不像样,怕照镜子。”
哈瓦那抿了一口酒,还蛊惑我尝一口“咖啡加白酒”,美其名曰“中西合璧的创意露”。
咖啡、白酒和奶茶,在我俩的体内起了化学反应。我们谈起各自的过去和现状,也就是问答式,他问我答,我问他答。我中学毕业被分配进某国营大厂,从操作工做到计划员调度员,再到车间主任,直至退休。一次婚姻,一个女儿在读大三。就像一杯白开水,我对自己的大半生作了评估。
哈瓦那呢,毕业后进了一市属集体单位铜材厂,做了七年的操作工,辞职回家了。七年之痒,也算是一场不幸的“婚姻“,他自我调侃道。以后就没有正儿八经地干过什么活,用登记表上规范用语就叫作自由职业者吧。一次半婚姻,不是瞎编,真的一次半。一个儿子,暂时不在身边。就像一杯茉莉花茶,有苦涩,有清香。
我发问道,暂时不在身边什么意思.他顿了顿,洋插队,去美国了,大前年才去。没办法,现在的小孩你也懂的,就像父母手里牵着的风筝。外面刮什么风他就随风飘向那,越高越好。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都是前世欠的债.
“那还要看父母还得起还不起,“我说,“现在真混得好,暴发户的还只是秃子头上找发根。除非你投胎好有个好爸爸,或者额头高过房顶,先砸出个瘤,掉到地上的石头最终成了黄金。黄鼻涕阿兴你还记得吗?”
哈瓦那点头。黄鼻涕阿兴真名叫什么,我俩都一时叫不全了,应该是陈什么的兴。阿兴整天头发乱蓬蓬,一年四季鼻子上黄鼻涕不断。在班里数他嗓门最尖,调皮捣蛋的事也最多。要命的是他有个爱贪小便宜的陋习,同学书包里的铅笔橡皮常常会“生了腿”跑到他书桌里。听说他毕业时老师给的评语很差,为此,毕业分配他进了环卫站,拉了两年两轮小粪车。后来爬上了四轮大粪车,当驾驶员;再后来坐办公室,管农民工清粪扫街,蹿上了环卫站副站长……没有了再后来,退休了,享受事业单位退休待遇,一个月四、五千元,把我们这些企业退休月拿两千的甩到太湖对岸去了。你说气人吗,能服吗,你我哪一点不如他。
哈瓦那笑笑,没有附和我的愤世嫉俗,却说了句看似不搭界的粗话,“不服也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