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盛夏的夕阳，火辣的余威丝毫不减，似烧火棍击背驱赶人们回家。
人群里六妹老远就招手喊我，近前，额头发际沁满汗珠，一脸的焦急。我埋怨道，不是说好了，还赶过来干嘛，这么热的天。从一开始我就抱定宗旨，绝不让六妹趟这滩浑水。万一马失前蹄兜底翻，咎由自取，由我独个儿担当，赖不得陈少卿、小李子，更何况六妹呢。
“我不放心，一整天右眼皮像贴了弹簧片跳不停。三个出口我吃不准你会走哪个，就等在这儿的汇合路口。刚才听到黄牛在哇啦哇啦叫，彩票一千块一张。他们的叫声一阵狂过一阵，感觉发烧了妈在我背上刮痧子。怎么样，没出纰漏？我怕死了，快告诉我……”
我说，卡拉 OK。赚了？多少？我伸出一只手。五百……五千？你尽可大胆多加零，我俯身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个数。真的！她在我脸上狠亲了一下，弄得我满脸通红，旁边这么多人看着。
“看什么看，看西洋镜啊！”她嘴上这么说，脚步还是偏离人群往边上靠。她告诉我，托姐夫买的去北京的火车票搞定了，还是卧铺的。时间是明天下午，她跟厂里也请好了假期。我们朝公交站走去，谈着到北京该玩的景点，天安门、颐和园、天坛公园、故宫……不到长城非好汉。
在公交车站等车，我环顾四周寻找遮阳处。不远处书报亭一侧，一个眼熟的身影吸引了我——变色镜。他蹲在阴凉处，正从草帽里一张张“过堂”彩票。
“痴心不改啊，还在找被遗弃的‘大姑娘’？”
他不啃声，敢打赌肯定听出我是刚才的那个讨厌的人。我用手指撩拨地上他剔出的废彩票，“花里挑花，越挑越花。要不要再挑一次噢。”
他还是沉默。我说我的。
“我信了你，搞收藏非得有‘双胞胎’不可。所以，我特意留了两张‘大姑娘’……”
“真的？黄牛已经炒高到了一千八一张！”他终于抬起头，透过变色镜，我猜想他的眼睛睁得肯定比体育中心坠落的灯笼还大。
我陶出两张没刮过的彩票：“加上你的一张，我俩共享三张。想不想我俩连姻，我再次奉献爱，让你成双结对？”
“癞蛤蟆吃天鹅肉，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他以自我调侃来掩饰内心的尴尬。他已身无分文。
“不要你钱。”
“当真？我身上还有值得你换的东西，收藏宝贝，五脏六腑，草帽、眼镜、电子手表，还是脚上的北京布鞋？”
“不。把刚才那张换给你的‘大姑娘’拿出来，亮相比对一下，我就再奉献给你一张……拿出来？”
“你……开玩笑……我……”他低下了头，坠落的灯笼掉地上，粉碎了。
“再加一张，送两张，只要你亮了相，……得了，我谅你拿不出，早就刮了！”
这时，六妹叫我，公交车来了。我扔下句“挑完了，废纸屑丢垃圾箱。”
在公交车上，我回答了六妹的疑问。她说我疯了，他要真留了一张，你给他两张？给呀，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反悔一件事会低头一辈子。我吃准了他老兄最终抵挡不了一百万的诱惑，贪婪是人性最致命的弱点。
可笑的是，在我戴着正人君子的面具，对六妹自我标榜的十六个小时后打脸了。也就是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正的最后时刻，缺六十秒———我贪婪了！
事后，我为自己辩解，贪婪是魔鬼，要吃人的；同时，贪婪也是天使，引领人插翅飞向天堂。不是吗，正因为心存贪婪，人类才会从爬行到站起走路，到以车代步，到驾机翱翔，再到探索宇宙秘密、窥探月球的背面……从某种意义上说，贪婪是人类进化的助推器。狡辩！六妹讥笑我，真理只有一条，歪理十七八条。
中午。陈少卿设宴招待我和六妹，算是庆功宴会，也算是为我们北京之游饯行。我们见面不提一句昨日销售的种种趣闻轶事，陈少卿说“谢谢”，我回敬“谢谢”。两句话重复四个字，双方心照不宣，尽在不言中。小李子和我，连“谢谢”都省却了。他笑笑，我也笑笑。他举杯：为九十九盏灯笼干杯！彩票管理中心的嘉奖令已发来。
大概酒精的化学作用使然，我红着脸掏出一张“大姑娘”：“不好意思，在下还留有一手，第一百盏灯笼或许就是它了。”
六妹在桌下用脚踩我的鞋。小李子笑而无语。陈少卿抬起腕表：
“北京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三十秒，还来得及，如果你想刮的话。”
“假如不幸中奖的话，我们四人平分？”
“不敢要。”陈少卿说。
“没福气。”小李子绝了，双关语，他没福气得，我也没福气中。
六妹不客气：“你俩弃权，我要，三份通吃。”
我刮了，手抖了没有？没吧。终于揭晓————感谢您的爱心！
六妹笑道：“你忘了大拇指甲涂红了。”
陈少卿望着手表：“嘟、嘟、嘟。北京时间十二点正。”拿起大哥大，拨通，问话，“好吧，诸位，截止时间已过，我们见证了最后一张中奖彩票弃奖。恐怕是迄今为止，即开型彩票最大的弃奖金额。听说三分钟前，未开刮的彩票炒到五千八百八十八元一张。八——发，没发。为什么不是九，九——久，久久，永久永久一个谜……此刻，尘归尘，土归土，应该都没了，有也是傻瓜一个，废纸一张。”他把目光投向我。算一个傻瓜？
我笑了。大家都笑了。临分手，陈少卿关照小李子送我们去火车站，又是一大包供我们路上享用的水果糕点。小李子出奇的兴奋，说少帅即将高升，大帅也就是现在的少帅，欢迎我俩投奔他处，等等。给我的印象他在车上的话，比我俩交往以来说话的总和还多。
送到候车室，他张开双臂要和我们拥抱一下。太突然了，我有点手足无措。说到这儿，长脚，你不会说我少见多怪吧。是的，在当下，各类综艺节目中，主持人与参赛选手，选手嘉宾之间互动，同性异性拥抱一下司空见惯。而在九十年代中期，拥抱一下无异于电影里男女接吻的镜头。不过，我还是欣然接受，他抱得我很紧，两手在我后背上轻拍了三下。轮到六妹了，他只是象征性地抱了下。这一抱着实让六妹消受不起，上了卧铺她还摸着自己的通红的脸。真家伙，小李子今天怎么啦，算算他又没喝酒。
我也纳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干年后才明白个中原由，小李子的情深意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