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当我醒来已经在医院的外科手术室,我的左手无名指切掉了大约四分之一的肉。那钻心刺骨的痛啊,我才真正领悟了什么叫“十指连心”。母亲伤心极了,唠叨说无名指不能比食指短,尤其是男人,将来会怎么怎么。父亲不以为然,说没切掉整个手指,算是不幸之中大幸了。什么手指长了短了,全是迷信一套,再说又不是天生短啊……为此俩人没少争吵。
在家休养的第三天,师傅陪着厂里的工会主席来看望我了。工会主席拎了一大包麦乳精什么的慰问品,还给我二十块营养补助金。工会主席先走,师傅留下后走,就剩下我俩时师傅突然说,你小子该不是故意的?我没作答,避开了师傅逼视的眼光……
一上班我被叫到生产副厂长办公室,刘厂长劈头就给了我一顿“熏鱼”:“王木根,你差点儿闯大祸,真要切掉一个手,三级工伤事故哪。不仅我这个主管生产、安全副厂长要摘帽究责,全厂职工年终安全奖都要砸锅。”他翻开办公桌上的一本红头文件,列数了工伤事故的分级标准。假若拇指末节二分之一缺失,或者食指二、三节缺失,也就认定九级工伤事故。“还好,你只是切掉了三毫米的肉,还是无名指,够不上工伤等级。所以,厂子里不准备上报局里,但不管怎么说也是事故吧。等这两天抽个空,给你们冲压组开个安全教育现场会。”他口气稍微缓了下来,“当然,你一向表现还是不错的,我们也分析了事故缘由,那几天你客观上有一些原因,可能身体不适等等……”
我一听马上领会厂长的意思,说自己那几天确实睡觉不好,胃病又发了。但这不是理由,我一二三的自我检讨了一番,就差要掉眼泪了。我自担责任,并保证谁问我我都会这么说。
刘厂长收起红头文件,说我这个厂长也要检讨。接着说到我梦寐以求的话:“小王,冲压工是干不了,换岗,当仓库保管员或者传达室当门卫,你挑?”
门卫那是老弱病残集散地,又是三班倒,不干,我选择了前者。刘厂长检讨没检讨我不可能知道,但由于我的事故,厂里后来花血本给每台冲床加装了高灵敏度传感器,没有人再重蹈我的覆辙。
我正儿八经地干上了保管员,说“正儿八经”是对我自己的褒奖。我们仓库分两大块,一块是材料库,另一块是工量具、模具库。前者简单,后者相对繁琐。我是新人自然没得挑,再说那会儿风气就是“三个和尚没水吃”,干好干坏一个样,谁都想挑轻松活。我勤恳老实地干活,把工具模具都整得有条不紊。谈不上什么对党感恩对组织忠诚的远大理想,我想至少我要对得起我缺失的左手无名指。我的特长有了用武之地,记性好,一百多套工具模具的编码我背得滚瓜烂熟。只要工人一递上?领料单?,我立马就能从工具架上取出标的物,编码、名称、规格丝毫不差。我开始有了点小名气,刘厂长也在大会上点名表扬过我。
所谓运来推不开,一年后全国掀起学习RB的TQC全面质量管理体系。我的一套管理与TQC管理,恰似木工的榫卯嵌进了榫槽一拍即合。我被评为TQC管理标兵,局里还在我们仓库召开现场会,我当众表演了蒙眼取物的绝活。一时间我火了,放现在就是网红了。甚至有人从劳资科得到非官方消息说,我要被“以工代干”提拔当仓库副主任。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节骨眼上仓库里发生了失窃事件。一批模板被盗,因为表面镀了层金,单就镀金的价值就是两千多元。这钱在今天不算什么屌事,那时却相抵一个人大半年的工资。案情上报,公安局来人现场勘查,询问笔录,搞得人人自危。我起先也不当回事,俗话说,人正不怕影子歪,谁怕谁呀。保卫科长找我去,说是”聊聊”,拐弯抹角,旁敲侧击,打破水缸洇过水。我才领悟地反问道,科长你怀疑我?他狡猾地笑笑,我没说,只是有人背后在议论。一是仓库钥匙就我跟仓库主任有,仓库主任是有着二十几年党龄的老实人。按排除法,我有嫌疑的必要条件。二是出事那天,我回家半路曾经折回仓库,取回忘带的饭盒。没旁证,说不清。我说,我没做。捉贼捉赃,拿证据。
回到家我跟老爸说,这冤枉气受不了,要辞职不干了。老爸正喝着酒,瞪了我一眼,说实话,偷没偷,否则我打断你的腿,宁愿进班房吃官司。我发急诅咒道,要是说谎不得好死,过马路……我妈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牙齿是有毒的,说着骂我老爸死老头子,自己的儿子还不相信!老爸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好小子,老爸挺你。但现在辞职会给人话柄,等水落石出再说。
一星期后,劳资科干事到仓库,送来一纸调令。我、仓库主任和那干事三人在座,调传达室工作,干事说是工作需要。没有了上次的两选一,直接把我踢到传达室。我说,调我去看工厂大门,你们倒放心?干事沉默,一副外交官“无可奉告”的神态。我掏出钥匙,谁接手,马上交接。第二天,我就在厂门旁上岗,心灰意冷,以为自己终将在传达室“孵”到退休或者离厂。可上班未满一个月,事态大逆转。仓库盗窃案告破,小偷,不,现在该改口叫嫌疑人。他是翻墙进入厂里,用一根细铁丝开了仓库的门。
“镜头”切换,劳资科长和我面对面。
“小王,经研究决定,你还是回仓库工作。”他面带笑容,以为我也会喜形于色。
我冷着脸:“为什么?调进调出总得有个说法,仓库的事完了?”
“小王,别激动,有的事情……怎么说呢,反正调你回仓库就说明问题了。小伙子,朝前看……”
“朝前看!说得多轻飘!一个多月来,我背着黑锅,背后遭人指指点点吐唾沫,不是人过的日子……”像冲破地壳的岩浆,我被压抑很久的怒火和不满喷薄而出。我狂喊,生平从没有过的粗话连篇,拍桌子,把劳资科长的茶杯震下地粉碎。
响声惊动了相邻的办公室,保卫科长赶来。他脸色铁青,有话好好说,蛮横无理,胡闹什么,厂纪厂规不要了!
我说,去你的厂纪厂规,老子辞职不干了,说完我冲出办公室。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就到那边去。”老爸说了句文绉绉的话安慰我。
“那边是哪里?”
“我也不知道,好像以前听谁说到过。”
老爸说这话时没喝酒,挺认真。老妈可不干了,天天缠着我不让辞职。见我铁了心,大哭大闹,最后怪罪于断一截的无名指,背运了,背运了……
厂里我不去了,厂里任何人劝说我都不理。几天后,师傅找上门。他明说是刘厂长带话,让我打个辞职报告了事。他劝我,适可而止,弄僵了厂里给个除名,档案里留污点影响一辈子。老妈在旁捣鼓,听师傅的听师傅的。第二天,我到劳资科办了手续,到财务科领了两千多元钱。这两千多块怎么算的不懂,我只知道它跟仓库失窃的金额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