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姑的“鲜笋宴”果然名不虚传,正如她所说的那样,让人赞不绝口。一连吃了两顿,我还是意犹未尽,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缠着她传授这门绝学。
“哎呀,要学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啊,你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今儿又跟着我去了趟山里,你都不会觉得累嘛。”兰姑佯装生气道。
“不累不累,我现在不快点学好,等我离开了哪里还吃得到这样的美味。”我笑嘻嘻地说。
“呵,伤都没好全呢,已经想着走了。还说我做的东西好吃,到底也是留不住人。“兰姑撅着嘴。
我连忙赔笑,讨好地轻拍她的背。
”不过,我这里啊随时欢迎你再回来的”兰姑很容易就被我逗笑了,侧过脸看着我得意地说:“我的拿手菜可多了去了,你就是呆在这儿吃上几个月,也绝不重样。”
“哇!那我更要学了呀。”我立马又缠上她。
“哎呀,现在天都黑了......”
好像又陷入了死循环。
“白姑娘可还记得我说过要带你去看一个更美的地方?“我正兴致勃勃地绕着兰姑,身后忽然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
我回过头,只见洪宇换了一身素纱白衣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前,他本就生得白净,此刻穿上这一身,更像是用冰雪雕琢而成的美得不像话。我愣愣地看着他,他倒丝毫不为意,径直向我走来。
“白姑娘,那个地方你可还有兴趣看吗?”
“当然。”我捣头如蒜,“可是,现在都这么晚了,我们要去哪里呢?”环顾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树林,想起昨晚我在这林中差点丧命,我还是免不了后颈发凉,后怕不已。
洪宇看着我兴奋中又略微夹杂着不安的神情,唇边的笑荡漾开来,他用手指指向天空,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抬头看去......
璀璨星河,闪耀夺目,强烈的视觉冲击犹如闪电般将我击中,“好美”我喃喃地感叹道,这是我从没见过的绝美景致,无数的星星布满了整个夜空,此起彼伏的星光点亮了黑夜,如银绸般的银河横跨过天际,流光溢彩的印衬下连月亮都黯然失色。
“走。”洪宇微笑着抓起我的手臂,轻轻一带,我便觉得身上一轻,转眼就与他一起稳稳地站在了屋顶上。
他放开了手,随意地在屋脊上坐下来,仰望星空。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靠近他坐下,抬头,因为没有了遮挡,星河鹭起,越发震撼,彷佛徒手可以摘星,可是真的伸出手来,他们又调皮地逃到很远。
“我没有骗你吧?”洪宇笑着问,眼神依然放空在远处。
“没有……太美了。”我由衷地感叹道。
“每次只要下过雨,这里就能看见这样的景致。”
“大约是星星们出来晒月亮了。”我笑嘻嘻地说。
“哈哈哈,这种说法我倒是第一次听见。”洪宇也笑起来。
“那么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星星?”
“因为......月亮太孤单了。”他淡淡地说。
我的心咯噔一下,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洪宇的表情,可是他的脸上毫无波澜,难道是我多心了吗?为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却感受到了明显的哀伤。
“你还没介绍过你自己,你是做什么的?”我想岔开话题。
“我吗?”洪宇笑着转过头来,“我是个纨绔子弟。”
“不像。”我摇摇头,虽然洪宇举手投足间贵气十足,但是身上却一丁点儿也没有纨绔公子哥儿的痞气。
“那么你觉得我像做什么的?”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好像很期待我的答案。
“嗯......我觉得你像个大学士。学富五车,而又谦逊不傲。”
“哈哈哈。”听完我的话,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怎么了?”我疑惑地看向他。
“要么是我伪装得太像了,要么......就只能说是你的眼光不行。”他慢慢收敛笑容,尽量地在恢复平静,可是眼底里还是有笑意冒出来。
“伪装不伪装的我不知道,你是学士也罢,纨绔也罢,只要你是个好人,我就认定你这个朋友。”
“你觉得我是个好人?”
“对啊。”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救了我当然是原因,但不是全部。”我歪着头想了想:“你友善和气,博学而又谦逊,温暖平静让人讨厌不起来。”
洪宇扑哧一声又笑出来,“我们才相处了一天而已,你竟然对我有那么多的认识。”
“我的第六感可是很准的,他告诉我你不是个坏人。”
“呵呵,看来对你我都无需伪装,你自己就会骗自己。”
听出洪宇话里取笑的意味,我假装生气地瞪了他一眼,别过脸去不搭理他。
“白姑娘。”隔了半晌,他轻轻唤了一声。
我假装没听见。
“白姑娘。”见我没反应,他不紧不慢地又唤了声。
我还是不理他。
“白宁。”第三遍,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颇为严肃。
我装不下去了,怕他真产生了误会,便回过头去。
可是,再看他,他却依然是一副淡然平静的表情,冲我促狭一笑道:“我知道你不会真的生气。”
这才发现,我好像是被耍了!又瞪了他一眼。
“你现在可又觉得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他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他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只是玩笑而已。
“白宁,你觉得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洪宇又问。
“我觉得与人为善就是好人,作奸犯科的就坏人啊。”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是,这一刻与人为善不代表下一刻就不会作奸犯科啊?”他平静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噎,答不上来。这说的可不就是我吗?一边行医救人,一边却又手染数桩命案,是个不折不扣的杀手。
“这个世界上的是与非、善与恶、好人与坏人都是存在人们的眼睛中、言语里的,世人都是主观的评判者,比如一个强盗抢劫了一个贪官,得来的银两全都用来接济了穷人,你说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没有回答,洪宇又自顾接着说道:“在穷人的眼中,他自然是个好人;而在那个贪官的家人眼中,他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是杀亲的仇人。”
我沉默了,联想到自己,我又是什么人呢?
“我的母亲曾经是个潜心修炼的修道者,一个人生活在这深山之中,远离尘世的纷扰,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纯洁的人,她的心若这山涧的细水一般澄净。”
洪宇的母亲是个女道士?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可是他一点也不在意我吃惊的目光,只是稀松平常地对我笑笑,继续说道:“她从小被师傅收养,和师傅一起在这里住了十三年,师傅去世以后,她又一个人在这里生活了七年,从来没有踏出过这大山一步,直到一个男人因为寻药而来到这里,就是我的父亲。”说道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神中竟然透出丝丝遗憾,仿佛他正在讲述的事一件错误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是聊城一个世家大族的公子,为了救已经病入膏肓的当家人也就是我的爷爷,跋涉千里来到这里,探寻传说中的仙药,结果药没找到,却遇见了我的母亲并对她一见钟情,痴缠不已。
我的母亲情窦初开,不谙世事,根本招架不住他猛烈的追求,没多久便答应了他的提亲,放弃了坚持了二十年的修炼,跟着他去了聊城,也开始了她一生的噩梦。”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弱弱地问。
“她并不被我父亲的家人所接受,也根本无法融入聊城的生活,深沉的豪门大院,复杂的人际关系,猝不及防的阴谋诡计,这一切大大超出了她的认识和预期,她变得胆小,变得不安,变得疑神疑鬼,变得越来越依赖我的父亲。
即便后来有了我,可是她的眼里心里还是只有父亲,仿佛成了父亲的一件附属品,如影随形。就像......白宁,你知道菟丝子吗?”他突然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自然知道这种植物,只是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到它。
“菟丝子这种寄生的藤蔓,依附树木而生,生长过程中会将树干层层缠绕,最后生生将宿主束缚而死。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还是很有耐心,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各种误会的加深,周围人的诽议,他渐渐受不了母亲这样汹涌的爱,就像被菟丝子缠绕的大树,最终压抑窒息。”
“逐渐的在他的眼里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变成了难以摆脱的纠缠,母亲温柔的嘘寒问暖变成了可憎的咄咄相逼,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总是不回来,我无数次看见母亲做了满桌子的菜默默地等着父亲回来,等不到就全部倒掉,第二天换了新菜再继续等,等不到就再倒掉,周而复始,却不肯停止。
她每天都精心地打扮自己,学习女红,学习琴棋书画那些她并不擅长的东西,她偏执地认为父亲对她冷淡只是因为她不够好而已。她整夜整夜地不睡觉,她尽量让自己变得忙碌,可是时间总是多得溢出来,无处消磨的时候,她就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等着父亲。”
“她的世界被父亲填满,甚至忘记了我的存在,哪怕是后来父亲将我从她身边带走交给兰姑,她也不曾来看望过我一次。”洪宇的眼神变的空洞悲凉,周身笼罩着孤单。
“后来母亲的身体状况愈来愈差,瘦得不成人形,可是凭着心底的爱和希望一直死撑着,直到......父亲又娶了一个女子进门。”他的眼里泛起点点星光,“她的心被完全击溃了,大婚当夜她亲手制作了毒酒端去恭喜新人,一杯递给了新娘子,看她喝下,另一杯递给了父亲,可就在父亲要饮下的那一刻,突然夺下杯子,自己一饮而尽。”
我的心脏狠狠一抽,很疼,惊讶、惋惜各种情绪翻涌而来,没想到洪宇的母亲竟是这样一个为爱痴狂的女子。
“如果母亲当时没有遇到父亲,又如果她没有跟父亲回聊城;如果母亲不是爱父亲爱得那样深沉,又如果不是有那么多解释不清的误会,或许她就不会迷失自己,也不会发生之后的悲剧,可是人的一生并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被母亲毒死的新娘来自于另一个权势滔天的大家族,给父亲的家族带来了巨大的麻烦和压力,加上可能由于母亲早年的修炼,死后竟然一直面目如生,不僵不腐。
所有人都说我的母亲是妖女,又恨又怕,最后连付棺木,一座坟墓也容不得,一把大火将她的尸体烧成了灰烬。”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不自觉地就流了下来,为洪宇母亲的遭遇唏嘘不已。
洪宇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转向我认真地说道:“所以白宁,你说这个世界上的人,怎样的算坏?怎样的才算好呢?善恶何辨?更多的只是立场不同,判断不同,而世道艰难,生存不易,往往最后能被人们所从属附和的只有强者的观点而已,那些失败者无论有多么可怜有多么不甘最终只能背着骂名淹没于历史的洪流,被人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