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明朝打了胜仗,朱祁镇能够回去继续做他的皇帝,不曾想,他还是随着也先的军队来了瓦剌。
听说,也先曾想杀他解气,却无端生了惊雷,居然是天不绝他。也先不怎么想再见他,把他交给了伯颜。伯颜不讨厌他,甚至有些喜欢他,指派了一个略懂汉语的哈铭去照顾他,还有原先就跟随他的袁彬,他的日子虽比不起曾经当皇帝时的安适,却也好过了所有质子。
朱祁镇蓄起了胡子,不长不短的胡子被他理得整整齐齐,整日拿着也先随便丢给他的弯刀跟着哈铭学刀法,那日苏本就喜欢跑去伯颜帐里玩,如今有了个叔叔可以教他刀法,另一个叔叔可以教他汉语,他更是十分开心,通常一大早起了便去,天色暗下来才回。
“阿娘,”那日苏兴致勃勃地跑回,我笑着让他慢些,看他端起茶碗一饮而尽的架势,我就知道他今天累着了,进而有许多话想跟我说,“今天,我看到霜姨去找了朱先生。”
小霜去寻了朱祁镇?我心里一惊,仔细想想好像今天小霜确实不在,我还以为她身体不舒服,还让阿含给她送了些吃食去。我还记得小霜家受皇室的迫害才家破人亡,一时间起了兴趣。
“那日苏可听到了些什么?”
“今日风有些大,吹得幕布声音有些大,我听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朱先生答应了霜姨要赦免什么人,朱先生还给霜姨鞠了一躬。”那日苏一边回忆一边说,“他们俩说了很久,说完了我才进去,哦,我还是等霜姨走了一会儿后才进去的。”
“那今日,那日苏学到了些什么呀?”
“今天我还未见着袁先生,等晚饭吃完,我还要再去一趟。”
我再不管他,只做着自己的事情。
吃完晚饭,他就又出去了,再回来时神色匆匆,我问他怎么了。
“大舅舅和那个太监要杀袁先生,朱先生闻讯急忙冲了出去,我吓急了,就立刻去找了二舅,舅说他会去处理,让我赶快回家待着。”
那个太监是喜宁,在皇宫里我还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他对他的主子还算是忠心耿耿,跟在后边献殷勤,自从皇帝被俘,他就一直跟在大哥身边,想方设法的想要他原先的主子的命,趋炎附势的小人,可偏偏大哥要信任他。
他曾向大哥提议,要与明朝和亲,就是让朱祁镇娶我以欺辱明朝的脸面,被俘的太上皇娶瓦剌之女会让明朝的皇帝面上无光的。是被袁彬发现不对,向皇帝说明后拒绝的。
“如今朕尚且在北狩,待朕归国之日,定将以最高礼节迎娶令妹。”他们说朱祁镇这话说得不害臊,将被俘说成好听的北狩,况且毫无归国之日的盼望又何来说以最高礼节迎娶我呢。
他们说与我听之时我只觉得好笑,不是笑朱祁镇,而是笑也先。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大哥有野心但也有原则,如今居然让孀居的妹妹再嫁来侮辱被俘皇帝的方法都能答应,真是可笑啊。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多年前的画面,在北京的时候也先出门寻朋友,当时我还纳闷他怎么会有一个故人是在京城里的。如今想来,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听那日苏说,有一天自己去的时候,见到也先给他送去六个美女,那日苏站在帐外听到朱祁镇对送人去的人说道,“待朕归国娶令妹时,再将六女纳为媵从,也算不负令妹了。远在他乡也可有家乡人的陪伴。”这小子还装腔作势的学他朱先生说话的语气,听得我一下子笑出声来。
不过啊,那语气确实像极了他,这话也像是他说出来的话。
“阿娘你去哪?”
我拿着弓箭离开家时,只听见那日苏追到了门口大声叫道。
我一路跑着,心里想的都是朱祁镇跑去时心里的焦急和不安。
当我再见他时,他挡在袁彬身前,撕心裂肺地跟也先讲条件,“太师,朕求你放了袁彬,所有的一切都是朕的主意,放了袁彬,让他回家吧。”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不再是端坐高位的皇帝,不再是彬彬有礼的质子,而是不顾形象嘶吼着保全家乡人的常人。
袁彬此时满身的鲜血,长胡子沾染着嘴角吐出的鲜血,使命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却还一个劲把朱祁镇往自己身后扒,好像要为他挡一切的灾。
“大哥!”伯颜指着喜宁问,语气带急,“大哥为何如此信任这个人?卖主求荣之人心术不正,大哥难道不怕有朝一日此人再次背信弃义倒戈相向吗?他的提议有何可信?”
“二爷?”喜宁赶紧跪下,“奴才也是一切为了您为了太师为了瓦剌啊。”他的声音又尖又细,让我一阵反感。
朱祁镇从侩子手腰间拔出刀,“太师,朕愿以命换命,保袁彬与哈铭的命。”说罢,他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倒地的袁彬使出全身力气去拉他,“不...皇上,不要...皇上别冲动啊。”
我赶紧搭弓射箭,一气呵成,将他手里的刀射落,只在他脖子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
也先这才发现我也到了现场,“宝音?你怎么来了?”
“听说太师要杀人,特来见见世面。”不知怎的,话说出来竟带着刺。
也先笑笑,向我走近,“怎么不叫大哥了?”
我再次举起弓,这次对准了也先,“大哥,你变了。”
“宝音?”伯颜大喊,“别做傻事,那是大哥啊!”
“宝音你先放下,”也先还是一步步向我走过来,“大哥也是没办法的。”他靠近我,一手拍在我搭弓的手上,迫使我慢慢放下了弓。
我盯着他的眼睛,“大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朱祁镇像是被吓着了,半响没有动,等我和也先对峙的时候,他转头观察袁彬的伤势。
“你喜欢那个小子,大哥知道,大哥让他娶你,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是他和他身边的狗不知好歹,我这是在帮他打狗。”
“你的狗是有自己的打算的,你也是。或许我们在北京城的时候,你就已经变了吧。”我搭弓对向喜宁,“我杀他,大哥不心疼吧。”
“别激动,大哥会放了他们的,我之前要杀这个皇帝的时候老天告诉我杀不得,现在我要杀这个袁彬,我最爱的妹妹告诉我杀不得,好,我听你的。你放了喜宁,”
我再看向喜宁,他吓得跪在地上直哆嗦,我心里一阵烦。
“喜宁,滚。”伯颜拿着刀指着远处大呵道。
那人跑得可真快。
也先叉着腰跟伯颜说了几句什么,他俩也就先走了,伯颜走之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向袁彬,他此刻伤口已经不再出血了,他的主子已经撕了衣服给他做了简单的止血的包扎,他倒在地上吃力的喘气。朱祁镇拖着沙哑的声音微弱的说:
“谢谢你啊。”
我这才看向他,头发随意的披散在肩上,一路跑来或许摔了几次,头发上沾了不少杂草,胡子都长出来了,脖子上那道伤口微微渗着的血已然被风吹干。
此情此景让我想到多年前的偏头一笑。
“皇上不必道谢,是那日苏让我来的。”
“那帮朕给麦拉斯将军烧柱香吧。”他的眼里充满洞察一切的自信。
也许那日苏自己跟他讲了,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赫善安答的遗孤,在他没出生的时候安答便战死,四个月大的时候亲生的阿娘也病死了。赫善在与我成婚之前就把他抱回来当成自己家的孩子养,成婚后,他便多了一个阿娘。
“朕想请你再帮我们一个忙。”他与袁彬对视了一眼,袁彬对他点了点头,他拍了拍袁彬的肩膀,用一只手支撑自己站起来。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助,嘴角干巴起了很多壳,即使再次微微弯起也不似从前对我微笑时的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