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记玉披着夕阳的余晖进入傅子清的书房时,傅子清早已理好自己的仪容,没有了上次见面的狼狈,倒是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模样,喜悦都要从清澈的眼睛里溢出来了,附加几分…紧张。
白皙的脸上浮着几分不自然的红晕,见记玉进来,眼中的光彩更亮了几分,“其实你不必走侧门的,你大可光明正大的从正门进来,你可是我的贵客。”傅子清仰起脸不好意思却异常固执的说道。
记玉稍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转而笑意从眼中一闪而过。却依然低下头说道“记玉不过是个戏子,不敢逾越了尊卑。”
“记玉!我从未这般想过,什么尊卑,我从未在意过什么尊卑,戏子又如何,总是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况且你在我心里从来就不只是一个戏子。”傅子清听此高声说道,脸上覆了一层薄薄的愠怒。
说完看到记玉发怔的脸庞,有些后悔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他不会被自己吓到了吧?
“其,其实我觉得既然是玉,又何必在意旁人把你当做石头呢,总有人欣赏你的……”他心虚的小声的说道,又悄悄的抬眼去看记玉,却看见记玉粲然一笑,像寂静的夜空中一道忽然绽放的烟火。
他是个戏子,是属于下九流的卑贱人物,无论他再火,表面上再风光,再多人捧他爱听他的戏,也掩盖不了从骨子里对他的偏见,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一个低贱可笑供人观赏的玩物,那些自称戏痴的达官贵人们,哪一个能抛去尊卑真正的欣赏他,抬举他。纵他一向自命不凡,也终究承认了这个事实。
他有他的骄傲,他也不屑与那些人为伍。
而眼前这个少年却不一样,他干净透澈,似乎看不见那些无形的枷锁,亦或者是视而不见,他的眼中只有自己的热爱,毫无掩饰不假思索的热爱。
“那…子清可是欣赏我?”记玉笑着问道。
听到记玉叫自己子清,心中有些雀跃。
“当然!”何止是欣赏。
“子清为何喜欢听戏?”记玉有些好奇的问道,按理说像他这般十五六岁的少年,大多都喜爱骑马射箭的。
傅子清闻此,不禁又想到当年第一次见到记玉时……
那年他才十岁,随父亲哥哥一起进京,周围的一切都那么新奇,听说梨园有一出大戏,边跟着去瞧了瞧。而他恰好看见了当时的记玉,那年记玉才十七岁,就已经是当红的角儿了,虽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妆容,傅子清也觉得他惊为天人,通身从容的气派也让傅子清移不开眼。只是远远的望了一眼从此便恋恋不忘……
记玉听完他的话,有些许诧异,没想到竟是因为自己让他成为了戏迷。更没想的那时他便痴迷了自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蓄谋已久。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那日他听完戏,兴冲冲的去找父亲想去告诉他今天所看见的一出好戏,却听见父亲在训斥兄长。
“你莫要像傅子清那混小子一样,一天到晚只想着玩,你是傅家的嫡长子,将来是要有一番大事业的,傅子清再优秀再聪明又如何,终归是个庶子,成不了大器!承勋啊,你可是要继承我们祖上的荣耀啊……”
傅子清在门外听了这番话,只觉得浑身无力,心头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难怪,哪怪每次下了学堂父亲都会考察哥哥的功课,而对自己不过问,哪怪每次自己进步却从来没得过父亲的夸奖,本以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每次暗暗努力,向兄长学习,父亲却从来不看一眼……
从那时起他便一改之前的上进,变得游手好闲,整日听戏,想在戏中获得一些安慰,每次失望难过时就总会想到那个如月光一般的少年,自己也想成为他那样,从容不迫云淡风轻。
不过这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在他人眼里自己不过是从一个努力出头的笑话变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弃物。
记玉听闻忽然觉得这个少年似乎并不像表面那般天真,他也有自己的伤心过往。
正当二人准备彻夜长谈之时,忽然门外穿来一道冷冽的声音
“你这可真是热闹!”傅承勋推门而入“戏子都领到家里来了,真是无法无天了!”
傅子清僵了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记玉是我朋友。”
“我可不知道世家公子能和一个低贱的戏子做朋友,传出去就不怕被笑话。”傅承勋满面寒霜,瞪着傅子清说道。他最是注重礼仪尊卑,把一个戏子当朋友对他来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有伤傅府的门楣!
此话一下点燃了傅子清的怒火,他绝不能容忍有人这样说记玉。
“傅承勋!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交个朋友你也要管,就算被人笑话,挨刀的是我,又不是你!”傅子清朝他吼道。
“你!”傅承勋气的说不出话来,他抬手指着傅子清“我是为你好,你整日不好好读书,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以后怎成大器?”
“为我好?嗤——”傅子清不怒反笑,红着眼睛说道“那你可知道,我如何努力都没有用,我如何努力都被当作笑话,如今我交个朋友你都要来阻拦我。”
他话锋一转,死死的盯着傅承勋的眼睛咬着牙说道:“我从来不羡慕你是个嫡子,我也不恨自己是个庶子,我恨的是我这辈子,生在了傅家。”
傅承勋气的脸色青白,抬手就要打傅子清,说时迟那时快,记玉一个箭步走过来挡在傅子清身前,握住了傅承勋的手腕,甩在一旁,他练了那么多年功,是有几分气力的,而傅承勋不过是个书生。
“你好大的胆子!”傅承勋怒道,“别以为子清现在有几分迷恋你,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有些人再风光,也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
记玉轻笑了一声,带了几分嘲讽的,忽然水眸一转,生出几分妖媚勾人的味道“我是什么身份,我自然清楚,可倒是您,何必强人所难呢,要继承家业,前途无限的是您,又不是二公子,您这可不是君子做为。也对,您是贵人,是高雅的雪岭之花,哪知道那些龌龊事,你以为庶子能与你一样吗?若你不是贵人,旁人还能对你如此青睐吗。”
傅承勋被堵的哑口无言。
记玉转身对傅子清做了一揖“子清,天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否则大公子又要为难你了。”还未等傅子清挽留,他就转身离去,一身白衣不染风尘。
傅承勋梗着脖子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甩袖离去。
原本略显狭隘的房间里瞬间变得空荡,只剩傅子清一人瘫坐在墙角,将头埋在双膝之中,抽了抽气将眼泪憋了回去。
他以叛逆的方式对抗命运,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不是看不见那层枷锁,他也被牢牢的禁锢着,他也反抗过,可是是他太天真了,有些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竖日一早鸦声不绝,县城内就已经沸腾,人们都知道护城河内死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面如冠玉,一袭白衣不染尘……
第二日就听闻傅府的二公子也去了。
他们俩终究对抗不过这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