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她没有出房门一步。不要说离开家去《嫁》工作了，她甚至不肯离开那张双人床。深海蓝的床单将她紧紧包裹，她深陷其中，好像坠入大海，忘记时间流转，乃至忽略生命的存在。
她不会得了抑郁症吧？
奚日再坐到床边，手指抚去垂在她脸颊的发丝，“我们出去转转好不好？”
“不好，我不想出门，对不起啊！”她搓着手告饶，“我真的不想出去，对不起啊……对不起……”
又是这三个字，奚日再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火冒三丈，“再窝在家里，你该长霉了。”
软的不行来硬的，他硬拖也要把她拖出家门。谁料翁半晴竟然揪着被子不撒手，整个人埋在床里，死拽着床单，她就是不肯跟他出门。
“翁半晴！”他火了，大喝，“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看她揪紧被单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算是彻底被她打败了，跪在床上，他抱着她，近乎哀求：“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那些都是我的气话，那些要你消失的话全都是我的气话。我是自己担不起压力才说那些的。我错了，其实是我错了，行不行？”
他的心，换来的只是她一声声：“对不起……对不起……”
看来，他得找人帮忙了。
万年小三生了病，居然找正牌女友帮忙看——这种情形估计只会发生在奚日再身上。
季孙迤逦已经关着门跟翁半晴聊了一个多钟头了，怎么还不出来啊？到底聊出点成果没有？
也许他压根就不该请迤逦来，虽然她也是DR.，可她是人类学DR.，博士那一级的，跟DR.心理医生还是有点差别的。
可现在翁半晴不肯出门，也不能硬扛着她去看心理医生，他不找迤逦还能找谁呢？
他左右胡思乱想了一阵，总算盼到了那扇门开，迤逦垂头丧气地从房里走了出来。见到奚日再的同时，双手抱怀长长一叹。
“她变成这样之前你对她说过些什么，或者做过些什么吗？”
“为什么这样问？”迤逦的表情好像在翁半晴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弄得他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她这不是一般的心情不好，虽然精神科不是我的专长，但研究人类学，对人类心理学也有所涉猎。”
说了这么多，尽快进入正题吧！迤逦悠悠地叹了口气，彻底加重奚日再的心理负担，“翁半晴现在的情况已经从自我否定的心理状态，演变成对本我的否定。说白了，翁半晴是从心理上否定了她自己的存在价值。”
她不会是在危言耸听吧？奚日再根本没想到翁半晴的情况有这么严重，他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回忆起前几天自己曾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
“我是跟翁半晴闹了别扭，我对她说，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让我娶她。”
迤逦找到症结所在了，“对翁半晴来说，这些年你是她身边最近的人，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最在乎的人，也是她唯一的目标。我冷眼旁观，她这七年在做的唯一一件事不是经营《嫁》，而是成为足以匹配你的好女人。可你的话一下子将她七年的努力全然抹杀，是你否定了她的存在，而她不断地用你的否定去进行自我否定，所以变成了现在这样。”
最糟糕的是，这还仅仅只是翁半晴心理演变的一个过程，结果只会比现在的局面更悲惨。
“她这样自我否定的下一步便是自残了——一个人都否定了自己的存在，她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结局只有一个，她会亲手毁灭自己存在的一切价值，包括生命。”
“你是说，”奚日再不敢相信地望着迤逦，抓住她的肩膀，他要她的否定，他要她否定她的结论，“你是说翁半晴会自杀？”
怎么可能？
“这绝不可能！”奚日再猛地摇头，“你一定是弄错了，这世上所有的人都有可能自杀独独翁半晴不会，她是比任何人都活得认真，活得努力，活得勇敢的人，她怎么可能自杀？”
一定是迤逦弄错了，一定是这样！
放开迤逦，他背过身扶住一旁的桌角才有足够的气力稳住身形，“当年你说，你比翁半晴富有，比翁半晴漂亮，比翁半晴可爱，比翁半晴聪明，比翁半晴爱我——为什么我宁可辛苦地追在翁半晴的身后，也不回头看看你？我没有告诉你原因，也许那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吧！
“我们……我和你，像我们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注定拥有很多物质上的东西，可是上帝是公平的，在给了我们财富的同时也剥夺了我们其他的乐趣。比如，奋斗和收获的乐趣。
“翁半晴曾告诉我，她走出县城来到这座城市读大学的第一个月，发现在校园里捡别人丢弃的饮料瓶一天居然都能卖到二十多块钱，她觉得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的美事——而她也真的捡了半年的垃圾，并且把卖废品赚到的钱寄回了家给爸妈哥哥。她不在乎同学看她的眼光，因为她压根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丢脸的地方，她甚至为自己可以赚到钱而感觉自豪。
“翁半晴说，上大学的时候因为没有经济实力，她一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家一趟。暑假都留在校园里打暑期工、带家教、去快餐店做小时工。她觉得最大的成就是每年过年回家的时候，她爸妈会指着家里的电器、被褥什么的跟亲戚朋友说，‘这是我们家幺女赚钱买的，我们家幺女能干着呢！比男娃娃都强。
“——比男娃娃强，其实翁半晴在没遇见我之前一直想要向家人，向县城里的人，向世人证明的就是，她可以比男娃娃强，她爸坚持砸锅卖铁也要送她这个女娃娃上大学的决定是正确的。而在遇见我之后，她一直要证明的就是——她可以成为一个能配得上奚家大少的女人。
“偏偏我讨厌奚家留给我的责任，讨厌必须去承担的这些压力，讨厌成为我爸这样的女人。迤逦，你是知道的。当年我妈怪我爸成天忙着生意，忽略她的感受，两个明明相爱的人结婚后，尤其是生了我以后却是整日争吵。
“争吵之后，我妈不告而别，我爸继续忙着扩大奚家的商业版图。然后，我妈再也没有回来。我爸不伤心吗？伤心吧！可是伤心以后呢？继续赚钱，继续工作，继续成就他所谓的男人该有的事业。
“我不要成为我爸那样的男人，我更害怕若有一天，我如翁半晴所愿担起男人该当的责任，我会忽略她，会让她像我妈一样郁郁寡欢，让两个明明相爱的人到头来却是不欢而散。我真的害怕，害怕到宁可做个吊儿郎当的奚家大少，宁可永远不结婚，宁可就这样和她厮守到老。
“我的心意，为什么她就是不懂呢？”
“——因为你从来不曾对她说出口。”
迤逦将他推到那扇门跟前，门关着，他知道翁半晴在里面，“可你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迤逦拉着他的手放到门把上，“只有推开这扇门，你才知道她在里面做些什么。要不然，哪一天，她从窗户里跑掉，你或许以为她还窝在那里等着你推开门的刹那呢！”
要推开那扇门吗？奚日再不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承担责任的一切准备。
身为人类学家，写过数篇研究人类大脑与情感关系论文的迤逦为他量身订做爱情猛药——杀不死他，她博士头衔白顶了。
“奚日再，你听着，翁半晴不是你妈妈，不是会坐在家里等着老公忙完了事业回来看一眼，哪怕只是看一眼的女人。你忙，她会帮你，帮你早点结束工作，然后和你一起吃饭，和你一起窝在沙发里看斯诺克。你拿不下的生意，她会帮你一起想办法，然后共享胜利后的喜悦。你若是敢对其他女人乱放电，她依然会站在你的身边，看着你，一旦你贼心贼胆兼备，她就出手为你乱刀斩情丝。”
奚日再一副被杀虫药喷到的表情，“你一定要说得这么恐怖吗？”
“恐怖的东西可以让人头脑清醒，你现在清醒了没有？”看表情是被她震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她治疗心理病还有两把刷子，说不定她该再去修个心理专业的博士，成为双料全能王。
把他推到门上，让他鼻子点着门，迤逦一个劲地催促：“还不快进去见她，把刚才对我说的那一大箩筐的话都倒到她身上。”
奚日再放到松开了一直握着门把的手，转身离门而去。
难道她的心理治疗一点作用都没起？迤逦不甘心地追上去，“喂，奚日再，你什么意思啊？难道我还没说通你？”
奚日再直奔好时的房间，把女儿抱上写字台，这样的高度让他们父女俩可以平视。
“好时，爸爸可以请你帮个忙吗？”
“好。”不管是什么忙，只要是爸爸交代的，她都答应。
奚日再再度放低身量，让他们的目光可以直线延伸，“一直以来，你也知道的，都是翁半晴照顾爸爸和好时。现在翁半晴病了，爸爸要出去几天，你可以帮忙照顾她吗？”
“好。”好时乖巧地点头，“我知道，翁半晴照顾我这么久很累，而且这次她之所以会生病完全是因为爸爸。所以我会代替爸爸，在爸爸不在家的时候，负责好好照顾她。”
奚日再的眉头略皱了皱，竖起一根手指头表示抗议：“前面的和后面的部分都没问题，只是中间那段什么翁半晴会生病都是因为爸爸——就不要再提了，爸爸已经很自责了。”
所以，才要去做些什么以示弥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