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曲《幽赜客栈》[宋慈赴邵武军上任途中])
宋慈起身走了过去,将老者陆明程扶了起来,问道:“你到底认出了谁?”
但陆明程依然皱着眉头,低头不语,似乎还是不愿意说。
宋慈又回到了桌子里面,然后让陆明程也坐下,之后他笑着说道:“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只要你告诉我,昨天夜里你都看到了什么。”
陆明程想了一会儿,这才开始说道:“昨天夜里,我拿着自己的刀和火折子来到了施崇恩的房间门外,我一推门竟发现门根本就没有栓上,于是我就打开门走了进去,然后立即又把门关上。房间里面一片漆黑,我进去之后就把火折子取出来吹着。我当时觉得很不对劲,因为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不过我还是按照自己原本的打算走到了施崇恩的床边。可当我用火光将床上照亮之后,却发现那施崇恩正躺在床上,脖子已经被割得血肉模糊了,不过他当时好像还没有死,我看到他睁大着眼睛,脸上满是害怕的表情,身体还在不停地抖动着。我本来就没什么勇气,是壮得胆子才走进去的,一看到这种情况,我就赶快退出去跑掉了。”
“这么说,你去的时候凶手已经去过了!”
“我想肯定是这样的。”
“但是你走的时候门并没有被栓上。”
“那是肯定的,我离开的时候根本就没顾得上关门。”
“可那施崇恩肯定也已经不可能起来关门了,而今天早上门却是被从里面拴上的,而且两边还绑了绳子。”宋慈盯着他说道。
陆明程想了一会儿,然后吃惊地看着宋慈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我进去的时候,凶手就在房间里面?”
“不错,我在房间最里面的橱柜中发现了一些痕迹,而且施崇恩床头的帐幔后面还有很明显的脚印,也许凶手早就进到房间里面了,一直在等待着下手的时机!”宋慈说。
陆明程后怕了起来,他皱起眉头,脸上又显出了痛苦的表情,对那个凶手既害怕又惋惜。
“人既然活着就要好好地生活,否则怎么对得起来世上走这一遭?不要让后悔和憎恨占据自己的内心,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去过好自己的日子吧。”宋慈又说道。
“多谢大人点拨。”
宋慈让陆明程回去,然后让禇瑛把那和尚觉遗叫了过来。不一会儿,觉遗便走进了宋慈所在的房间,他进来之后站在那里,双目紧闭,双手合十,默默地念着经文。宋慈观察着他,发现这和尚的脸上写满了倦意。
“这里不是公堂,你坐下回话吧。”宋慈说。
“谢大人。”觉遗说着便坐在凳子上,然后依然双手合十,双目紧闭,默默地念着经文。
宋慈看了看他,明白这和尚并不打算配合自己将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师父昨夜可曾安睡?”宋慈问道。
“贫僧昨夜念诵经文到了很晚,因而并没有睡太长的时间。”觉遗解释说。
宋慈笑了笑说道:“师父说的倒是不错,不过我只想知道,你昨夜在施崇恩房间最里面的橱柜里默念经文的时候,都听到了什么。”
听到宋慈的话,觉遗显然有些慌张,他吃惊地看着宋慈,许久都没有说话。
“由于你在那橱柜中坐的时间实在太长,所以便留下了很明显的痕迹。如果是别人藏在里面,我也许还看出来是谁,而你肯定是一直在里面盘腿打坐,所以留下的痕迹便十分清晰。而在客栈的这些人当中,能够在里面做到一声不响的,恐怕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因此我便断定,藏在里面的人就是你!”宋慈说。
觉遗十分佩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大人果然仔细,贫僧六根不净,屡犯佛戒,请大人将我交给官府惩处吧!”
宋慈想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你和死者施崇恩到底有什么仇怨?你与十几年前的余家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还有,当时在余家宅第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宋慈说起了十几年前的余家,觉遗又吃了一惊,他明白自己面前的这个人肯定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起来,泪水从他的眼角慢慢地流下来。
“饿鬼食人!”觉遗擦掉眼泪之后说道,“可是人有时候却比饿鬼还要可怕!”
宋慈没有说话,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于是觉遗便开始了讲述。
“既然宋大人已经知道了,那贫僧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本名冯顺子,十几年前是余府赶车的马夫。那云顶山统制姚安邦和一个姓谢的大官想要陷害余家,于是便想出了这么一个毒计,当然,这我是在之后才知道的。他们伪造了证据,并且收买了施崇恩,然后让施崇恩把那些可以证明余老爷贪污谋反的所谓罪证带进了余府。”
觉遗说到这里又闭上了眼睛,看他脸上痛苦的表情,他应该是在消解自己心中又泛起的痛楚。
“而那些所谓的罪证,就是我帮着施崇恩运进余府的。自从他进入余府之后,我们便经常往来,我觉得此人性格开朗,于是我们俩便渐渐地成为了好友。”觉遗说着叹息了一声,“我太相信他了!当时他说那些东西都是乡亲们送给老爷和夫人的礼物,我居然都没有打开那些箱子看一看,就帮他运进了府中。最后在丫鬟的帮助下,那些东西就被放进了余家的仓房里面。”
痛苦似乎又袭上了心头,觉遗再次闭上了眼睛,好让自己能够平静下去。
“我正准备将车赶出去的时候,就看到有许多兵丁闯进了府里来。余老爷本就是将军,所以家里来军兵并不稀奇,直到我看到了姚安邦!那姚安邦平日里便胡作非为,余老爷本来要惩处于他,没想到他竟勾结了朝廷里的大官,先对余家下了手!他们进来没多久,余夫人就回来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刚刚运进来的那些东西就是所谓的‘罪证’!
“他们带着朝廷的命令,说这是人赃俱获,要将人抓走,余夫人本来同意跟他们走,可那姚安邦非要把两个孩子也一起带走,夫人就说什么也不同意了。姚安邦拿着大刀过来抢夺孩子,余夫人便让自己身边的一大一小两个丫鬟赶快把孩子带走,然后拿起长枪和他打了起来。
“姚安邦命令手下的兵丁开始杀人,余府的护卫和仆人们都开始与那些兵丁对抗。而我由于做了错事,怕会受人怪罪,所以就心生胆怯,不敢出去与那些兵丁拼命,于是我就躲到了狗窝之中。我透过遮挡起来的缝隙看向外面,发现那姚安邦不是余夫人的对手,不到二十个回合,他便被夫人踢中了腹部,倒在了地上。可这时从外面又来了一名将官,他好像先和姚安邦争论了几句,然后便同姚安邦连手和夫人打了起来。突然有许多兵丁朝我这边跑了过来,我就小心地把缝隙挡住了。”
和尚觉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似乎又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痛哭了起来。宋慈耐心地等待着,并不催促于他。过了一会儿之后,觉遗才又开始继续讲述。
“我从狗窝中出来的时候,余家已经被彻底毁了,能烧的都烧掉的,烧不掉的也都已经面目全非。由于狗窝是石头垒起来的,所以我幸免于难。我看到那条被我推出去的狗也被杀死了,之前我经常喂它,它也和我最为亲近。我不断地寻找着,终于发现了余夫人的尸体。她躺在地上,一只长枪刺入了她的身体。我痛哭着搬来了许多土块和石头,将余夫人的尸体掩盖住,然后便离开了已经成为废墟的余家。
“我万念俱灰,觉得世人皆不可信任,于是就出家入了佛门。可是这些年来,我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我的心始终无法平静,时不时就会有恶念滋生。师傅看出了我心中的忧愤,才给我起了法号觉遗,他希望我能忘掉之前的事情,然后潜心修行佛法。可我最后还是让他失望了,我偷偷地跑出了山门,决定要让施崇恩受到他应有的惩处。我找了几年,才发现了他的踪迹,并且摸清了他做生意来往的规律。贫僧愿意认罪,请大人把我交给官府吧,您不必再审问其他人了。”
宋慈听和尚觉遗讲完之后,心里也感慨不已,他叹了口气,然后低着头说道:“确实已经有人认出了你,他也认为你就是凶手,不过他好像并不愿意说出来。”说到这里,宋慈突然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人,“可是觉遗啊!我知道你是想要替别人顶罪,但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样岂不是让自己错上加错吗?”
觉遗明白宋慈恐怕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于是便赶快说道:“大人,虽然出家人不应该说这样的话,但我还是要说那施崇恩早就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了,只怕他死后也要沦为饿鬼,一直受那无尽饥饿之苦。一切皆有因果,大人何不顺其自然呢?”
“佛门也有清规戒律,万物皆有规律秩序,所以这人世才必须要由律法来维持。正因为万事皆有因果,所以我们才更应该找出其中的规律来!”宋慈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十几年前的那件事情我大致已经了解了,你放心,这个案子查清楚之后,我会写一封文书交给宁化县的官府,我不但会将此案的详细经过讲清楚,还会为凶犯求情。而且之后我还会上书朝廷,请求重查当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鹏的案子!”
听到宋慈所说的话,觉遗立刻起身冲宋慈跪了下来。
“余家若能平反,宋大人当是在世活佛!”觉遗双手合十说道。
“你起来吧。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你在橱柜里面都听到了什么!”宋慈说。
觉遗起身后回忆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道:“我在里面等了很长时间,才听到有人开门进来,应该就是施崇恩,因为我听出了他的笑声。过了不久,我听到好像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应该是一个女子,我听到了他们争吵的声音。”
“他们都说了什么?”宋慈问。
“外面的风声实在太大,所以我没有听清楚他们都说了什么,不过那施崇恩似乎说了一些贫僧不应该听到的言语,之后我就听到了似乎是打耳光的声音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宋慈点了点头,让觉遗继续说下去。
觉遗又想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这次过了许久,我才又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我虽然听不清楚他们的说话声,但肯定这个人也是个女子。他们说笑了挺长时间,然后便又是开门关门的声音。之后我又多次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所以就一直没有出来,直到屋子里面许久都没有声音了,我才从橱柜中出来了。”
觉遗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然后双手合十,默念了一段经文,才又继续说道:“罪过!罪过!我本想用床头的帐幔将他勒死,可走到床边的时候却突然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而且我听不到他喘息的声音,于是我就点着了屋里面的灯烛,发现他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于是我便赶快离开了屋子,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慈皱着眉头,似乎并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但他还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让觉遗先回自己的房间,并且告诉他之后随时可能会再去叫他。
“宋大人,早上死者的房门是拴上的,大人莫非也知道我是如何进出他房间的?”觉遗准备走出去之前问道。
“这个我自会调查出来。”宋慈看着他说道,“觉遗呀!过去的事情终归要过去,人如果只记得过去,就会看不清前方的路。而且,就算你真的无法忘记自己过去的错误,那也没有什么。修行,并不是为了忘记,而是为了修正自身。向前看,去专心做善事,这也是佛家普渡众生的本意吧。你师傅一定还在等着你回去,去向他诚心悔过吧,他会重新接纳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