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带领两名差役前往设在广州偏僻之地的广南牢城,一进入男牢,臭气便扑面而来。当看清里面的景象后,宋慈大吃一惊,监狱里面不仅人满为患,而且到处都是污秽之物,脏乱不堪。由于牢狱中挤满了人,环境又十分恶劣,因此许多犯人看起来都病怏怏的。
“我大宋行折杖之法,判决之后就当行刑和释放,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犯人在这牢城之中?”宋慈问跟随在自己身旁的牢头。
“回禀大人,这些犯人大多都还没有判决。”牢头躬身说道。
“什么?没有判决?”
“是的,只因他们都不肯招供,犯的又都是行凶重罪,因而各州县都只好暂时将犯人关在了这里。”
“暂时关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宋慈思考了片刻后皱起了眉头,又问道,“莫非他们没有再管,这些疑犯就一直被关在这里?”
“是的,大人,这里面的人大多都已经关了一年以上了,有许多人都已经关了好几年了。”
宋慈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火,同时思考着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之后他安排了人手,让牢头带人将这里的污秽肮脏之物都清理干净,并且要求他们将狱中所有犯人的犯罪情况整理成文书,之后尽快交到提刑司去。
陈恒招募好差役之后,便带领差役们将各部门整理妥当,使得提刑司的各项事务都走上正轨。而按照宋慈的命令,禇瑛将提刑司所有的文吏都召集了起来,然后便开始整理府库中的案卷。
宋慈回来之后便立刻向朝廷上了一道奏疏,“南吏多不奉法,有留狱数年未详覆者……非用重典而不能解其困!”
之后他又派人发布通知,要求各州县都派负责刑案的官员前来提刑司,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后,他也投入到了整理案卷的工作之中。
那些文吏大多都是之前留下来的,并不怎么把这工作当回事,还和以前一样都想着讨好官长,但当他们发现这回的提刑官似乎不苟言笑,只是一心整理案卷,便都不敢怠慢了,全都老老实实地配合宋慈做好工作。
宋慈和禇瑛放衙之后也不休息,晚上吃过饭后就又去府库整理案卷了,两个人一直忙到夜里很晚,而且每日每夜都是如此。连丝怡有些不满,也有些不放心,于是有两天夜里她都悄悄地过来送茶水,可当看到宋慈和禇瑛忙碌的样子时,她便觉得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宋慈把连丝怡送到门外,然后小声说道:“丝怡,瑛子之前已经备好茶水了,你就不用麻烦这些了。早些休息,照顾好孩子们,子儿要是哭闹,宝儿肯定哄不过来的。”
“那你也要早些回来休息,别太累了,事情总不能一下子就做好呀!”连丝怡说。
“嗯,我知道了。”虽然宋慈这样说,但基本上还是我行我素。
广南牢城的人将犯人名录整理清楚之后,便赶快派人送到了提刑司,于是宋慈和文吏们将案卷中没有的案子也整理了出来,并将所有案子按各州县的区域管辖进行了划分。
经过十多天的努力,所有的案卷都整理完毕了,各州县负责刑案的官员也都已经赶到了广州城。
虽然昨夜依然忙到了很晚,但今天早上宋慈还是早早地便起来了,似乎他昨夜睡觉时又想到了什么,因此一起床他便又去了存放案卷的府库。过了半个时辰之后,陈恒来找宋慈,他是先去了前面办公的房舍,发现宋慈不在那里后,他明白宋慈肯定是又去了案卷府库。
“大人,各州县的人都已经到了,要不要现在就把他们叫过来?”陈恒问。
“不急,远地方的昨天才刚到,让他们多休息一会儿吧。”宋慈说。
“是!”
陈恒本来准备出去,但看宋慈仍然在翻阅着不同的案卷,似乎对什么还不满意,于是又问道:“大人,是不是还需要把黄押司他们叫过来?”
“不用了,昨天我和瑛子已经把案卷全都整理完了。哎对了,瑛子呢?”宋慈问。
“瑛子……瑛子还没有来,我估计她可能是睡过头了。”陈恒有些无奈地说,“大人,瑛子也是第一次这样,不如我去找她吧!”
宋慈听后笑了起来,说道:“她肯定是累坏了,这几天整理案卷,她要不停地走来走去,帮我和书吏们传递文书,实在是难为她了,这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说完,陈恒又准备出去,这时禇瑛却突然走了进来。只见她十分不好意思,低着头说道:“大人,我来晚了,请您责罚我吧!”
“我正打算要奖励你,谈何责罚?这几天你太累了,我已经决定让你今天休息一天了。”
“用不着的,我并不累。”禇瑛揉着眼睛说道。
看着她完全没有梳妆打扮的脸和有点睁不开的眼睛,宋慈和陈恒相视一笑。
“大人让你休息,你听话就是了,何必这么硬挺着呢?”陈恒笑着说道。
禇瑛瞪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了宋慈身边,看到宋慈依然皱着眉头在看昨天夜里已经整理好的案卷。
“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您还不满意?”禇瑛问。
“要我完全满意,除非把这些案子全部都查清楚。”宋慈说。
“那只能把案子重新发回各州县,让他们重新调查了。”陈恒说。
“我正打算这么做,但光靠他们恐怕不行。”宋慈说。
“大人,那您还准备怎么办?”禇瑛问。
“我已经从这些积案中挑出了二百多个情况复杂的案子,基本上都是要判死罪的案子,那些明显错误和基本事实都不清楚的案子就让各州县重新调查吧,这二百多疑难案件我准备亲自调查!”宋慈说。
“太好了!大人出马,这里的冤屈必能得到伸张!”陈恒说。
禇瑛想了一会儿说道:“大人,如果只是简单地把案子重新发回去,只怕他们还是不会认真对待呀!”
“这个我明白,所以我决定给他们立期程,限期查明所有案子,否则将给予惩处!”
“对!立了规,刀架在脖子上,他们才会动起来!”陈恒说。
“没错,做事情一定要规范,这检尸格目也是一样。”宋慈说。
“大人,这检尸格目怎么了?”禇瑛说着又仔细地看了看桌子上案卷中的检尸格目,“大人,这不就是平常所用的检尸格目吗?”
“不错,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咱们所用的检尸格目项目实在太少,内容太过简单,现场验尸的情况和尸体的主要特征根本就记录不全。我认为检尸格目应该在不看验状的情况下,也能让官员对尸体和案子的基本情况了如指掌才行,因此我准备设计格式更加合理、内容条目更完备的检尸格目。”
这天下午,宋慈将从各州县前来的刑案官员全都招集到了提刑司院内,并且事先在旁边摆了好几张桌子,人都到齐后,宋慈让文吏们将整理好的案卷分开放在了上面。
宋慈先扫视了一遍那些司理参军和主簿,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等既然为官,那就要上为官家排忧,下为黎民解难,断不能对政务应付了事。刑案之事关乎人命,而人命关天!即使是心如明镜的官员,也只有一心二目,更何况是我等,要是再不尽心负责,仔细调查,那恐怕就免不了要铸成冤案了!”
宋慈说完看了看对面的那些官员,发现其中有许多人都面色发红,低头皱眉,心中似乎有所触动,但也有不少人仍然在交头接耳,满脸嘻笑,似乎宋慈说的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于是宋慈走到一张桌子旁边,翻开了上面的一份案卷,然后大声说道:“这张五牛一案,证据只有犯人自己的一份口供,验状也只有一行字,检尸格目和正背人形图则干脆没有,我很想问一问当时是怎么验的尸?”
由于宋慈的声音很大,因此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宋慈说完便手拿那份案卷,转身看着众人,似乎在等待着当时的验尸官出来解释,可等了一会儿之后却并没有人站出来。那些刚才脸红的官员们此时都相互看着,显得不知所措。
“张五牛杀害田小六一案是一个月之前才刚刚发生的案子,临当检验的时候没有记住,那之后整理案卷之时也没有留下任何印象吗?”宋慈质问道。
此时广州衙门的司理参军郭兴义正乐呵呵地看着身边的其他人,猜想着谁等一会儿会出丑,他是谢广遥身边的红人,仗着有这样的关系,他本来是不准备过来的,可宋慈特意派人去请他来,他这才大摇大摆来了。
“郭司理?”宋慈突然喊道。
郭兴义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但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在脑中想着其他还有哪个州的司理参军也姓郭。
“郭兴义!”宋慈又喊道。
“哦,啊?”郭兴义这回终于确定是在叫自己了,他赶快走了出去,来到了宋慈面前。
“宋提刑叫我有何事呀?”郭兴义微笑着问道。
“郭司理,城北张五牛杀害田小六一案,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这真是下官所办的案子?哎呀!下官记性不太好,或许是忘记了。”
“忘记了?好,记性不好情有可原,但此案只有犯人的一份口供,验状居然只写‘张五牛用刀杀死田小六’几个字,这真是惜墨如金呀!检尸格目和正背人形图则干脆没有,我想问问郭司理,你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这……是下官疏忽了。”
“疏忽了?”宋慈满脸怒色,指着身旁桌子上的一摞案卷吼道,“这些全都是广州衙门你办的案子!所有的验状与张小牛一案别无二致!正背人形图全都没有!检尸格目也大多缺失,有的也只是让犯人在‘行凶人’一栏签了字,画了押!你说这是疏忽了?”
郭兴义已经无话可说,撅着嘴站在那里,似乎依然很不服气。
“身为查案官员,对待刑案如同儿戏!你视百姓之命如草芥,那本官岂能饶你?来啊!将郭兴义拉到一旁,杖一百!”
宋慈说完之后对面的官员们都惊呆了,他们都知道这郭兴义背后的关系,没想到这新任提刑官居然敢拿广州衙门的司理参军开刀。旁边的差役们也都十分吃惊,互相看着谁都不敢上前,陈恒看他们都不动,于是夺过其中一个差役手中的棍棒,拉着郭兴义便走到了墙边,差役们一看有人领头,便也都跟着过去了。
伴随着旁边棍棒打在屁股上的啪啪声和郭兴义如同杀猪一般的嚎叫声,宋慈开始宣读自己所立下的规定。
“提刑司已将广南东路各州县需要重新查办的案件整理完毕,勒令各自取回重新调查,限期各县两个月内全部调查清楚,各州三个月内全部调查清楚,并且将州县重新完成的案卷在期限内全部交到提刑司。要求检尸格目必须按实情认真填写,非特殊情况不得空缺项目;验状要求写明发现时尸体位置和摆放姿态,四面接连地方或物品,有何衣物留存,要登记清楚名称和件数,尸身有无缺损,有无折断,有无刺青和瘢痕,是否驼背、拳跛、秃头,身上有无红痣、肉瘤、硬茧,有无青紫或黑色印迹,这些都要一一唱报并且在验状上写清楚;正背人形图也必须画得符合实际情况。”
此时禇瑛将准备好的两摞文书拿了过来,宋慈从一摞文书中拿出了一份看了看,然后让禇瑛将这一摞文书发到对面每一名官员的手中。
等禇瑛发完了之后,宋慈又说道:“这是下官之前制定的验尸流程规范,要求回去之后抄录几份,所有需要监当验尸的官员每人一份,了解其中的要点,知晓所有的要害致命部位所在。大家回去之后还要告知所有的仵作,要求以后验尸都必须按照此流程规范进行!”
宋慈说完让禇瑛将另外一摞文书也发到了所有官员的手上,每人都领到了许多张,但份数似乎各不相同,事先已经标好了州县的名称。
“这是新的检尸格目!以后检尸格目都由提刑司按式印制,初检和复检都要一式三份,按《千字文》顺序编号,盖印后分发各州县。验尸时由州县检验官填具,一份报给州县长官,一份写明发文日期、时间,编好文号,用急件报送提刑司备案,最后一份交给死者亲属,若死者没有亲属,则缴回提刑司。如果有三次甚至更多次检验的,也要按此办理同样手续。”
最后宋慈眼神犀利地看着众人说道:“回去之后务必认真对待,凡有误者,皆以违制论,按敕令和《刑统》惩办!”
那些从各州县过来的官员都带有文吏和随从,他们将提刑司交给他们的文书收好,然后便带着属于各自的案卷回去了。
注:
1.对于验状的要求,根据《洗冤集录》卷五之第五十三篇《验状说》。
2.对于检尸格目的规定,根据《洗冤集录》卷一之第一篇《条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