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洲。
宗吾。
那一扇门关了他很久,久到忘记了年岁。
分不清白日黑夜,除了他再也没有半点儿人气。
几平方米的幽禁室,没有什么东西。累年经月看不到阳光,彷佛他早已被世界遗弃,被世界遗忘。
他抬起手,周身皆是漆黑一片。
曾经的选择做错了么,落到了如此境地。
他苦笑一声,作为近百年来唯一一个被关在宗吾终身禁闭室的人,他是否也应该感到荣幸才对。
无话可说。
修为被废,隔上一段时日就会有人送来辟谷丹亦或是福禄丹续命。
他想不清楚,何尝不一剑给他个痛快呢。
偏偏是漫长岁月无尽的折磨与苦楚。
有的时候,他偶尔会想起自己的儿女,他们生来不幸。
亦或是说,他欠下的债。
阿若啊,脑海里猛然浮现出阿若那灿烂如花的笑脸,波澜不惊的脸上也微微动容。
也许,她可以活得好好的吧。
如果能见她一面就好了,这个想法从自己最深的心里跳了出来。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
阿若这辈子都应该不想见到他的吧,他和魔修勾结,利欲熏心,为了那等逆天之物妄想瞒天过海。
几世几辈的积累,到了他这里却了结了一切。
父亲为他挡了刀,执着于那个秘密。
是否,唯一应该庆幸的是天下之人不知道阿若曾用过那物。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不公平,有很多东西都是上天注定好了的。
他不想他唯一的女儿也要被别人称之为废材。
所有的荣誉和称赞才配得上她。
“吱呀——”
石门开了。
光透着石门的缝隙穿插而过,许久都没有见过阳光的他只觉得刺眼至极。
他双眼眯起,只留下一条缝,企图看到进门的人是谁。
逆着光的身影显得尤为模糊,他只看到一角白衣。
他低着头,瘫坐在地上了好一会儿。
慢慢适应了这种光线的急速变化。
“莫潜?是你么?你来跟我说什么?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
声音嘶哑而低沉,像是在沙漠里很多天没有喝过水的人,没有一点儿精神,只是冷冰冰、生硬又坚决的拒绝。
程月锦低头看着他,双鬓发白,头上也全是灰白一片,些许白发散落在双肩之上。
他的额头堆满了皱纹,一双老手指甲破损,又黑又脏。
原本的青衣长衫破损成了短衫,脚上的鞋子沾染着早就干涸得发紫的血迹,还有干掉的泥土。
不知是过了多少年的沾染,他竟还使得这些是曾经的样子。
程月锦没有说话。
这个男人和她最初记忆里的样子早已相差甚远,曾经的意气风发似乎都融为了现在的颓唐。
这个男人,是她的父亲。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情,不是心疼,不是痛苦,不是欣喜中带有几丝悲伤。
程月锦难得的一脸平静,像是重叠的记忆为她留下了痕迹。
一个人若长久的身在黑暗,他的心中是充满恐惧,还是历经沧海桑田回归了平静。
内心的波澜不惊,漫长的囚禁,与亲生骨肉的生生分离。
蓦然,程月锦的心上很痛。
刚见到他的那一刻,像是脑海中沉寂的记忆再度被重新唤醒,与解开记忆封印的回顾不同。
实打实的真情实感在程月锦身上蔓延。
这种变化很慢很慢,但到底还是感染了程月锦。
“莫潜,你来同我说什么……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我死也不会告诉你的。”
没意识到情况的反常,林印的动作不变,自顾自的说着,又好像是想起了之前的事情。
在昔日他认为的情敌面前,尊严丧失的一塌糊涂。
“我不是莫潜。”
程月锦的声音沉稳,只是在淡淡的叙述一件平常的事情。
林印的头微微晃动,似乎是被程月锦的话触动。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程月锦。
一个姑娘。
一个穿着白衣的姑娘。
一个像诺娘的姑娘。
刹那间,林印失了神,跌进了重重的回忆之中。
“诺娘?”
甚至是喃呢出声。
他为女儿起名——林若,若就是诺的右半边,他希望他们的女儿可以和诺娘一样。
温柔而坚韧,善良且努力。
这一辈子啊,一直一直一直都是那么那么的美好。
“我是林若。”
程月锦在记忆之中产生了断层,“爹爹”那个称呼,对她来说此刻却难以开口。
不是父女分离数年之后再度见面的欣喜,他们之间有的是微弱的血缘联系。
相比这些,她更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林印听见了“林若”二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程月锦。
他的嘴唇张张合合,分明想说出什么话,却又难以开口。
思绪婉转千结,他的眼眶布满血丝,多添了几分癫狂。
“林若?”
他的声音徒然间悲戚起来,莫潜会让他再见到阿若?
和他一点儿也没有亲近感的阿若。
“嗯,我之前的记忆被师父封印了,最近才解除封印。我想知道当年的事情,师父让我来见你。”
句句不离师父,林印晃荡着身体站了起来。
“阿若,能再见你一眼真好。”
颇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猛然间了却了遗愿。
“你信我么?”
程月锦看着林印,到底还是有所防备。
“别怕,爹爹很高兴你能来,你应该见到了莫潜吧,亦或是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让你来见我,他还真是尽仁尽义……”
林印伸手,他想同小时候那样揉一揉程月锦的头,可是手伸到半空中就停下了。
物非人非,如今的程月锦不再是曾经会在他怀里撒娇的小阿若了。
“并非如此,我被师父救了,师父于我有教养之恩,我的师父就是莫潜。”
程月锦面色挣扎一下,而又后恢复平静,她有些排斥林印的亲近。
林印呆了,“你说……莫潜是你的师父?”
程月锦点头,“正是。”
他淡淡的收回手,呵呵一笑,“枉我骄傲如此,莫非到底还是败给了莫潜?”
几分讽刺。
程月锦面露疑色,一脸不解的看着林印。
她对林印的表现无法感同身受。
还不待程月锦出声询问,林印便已经悠然开口。
“我和你母亲成亲后,因着你母亲也因此结识了莫潜。他们是朋友,但我不难看出,莫潜对诺娘有喜欢的感情在。
你出生后,难产。诺娘灵气郁结,受下了创伤,终生修为不得更进一步。
其实,你还有一个弟弟。”
林印寂然的表情让程月锦忍不住猜测更多,偏偏他又像是冷静到了极致,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情。
程月锦耐心的等待林印接下来的话,无论他说什么,程月锦都觉得自己应该可以接受。
“他被安莲心抢走了。年少时,我意气风发,当众羞辱了安莲心,此人对我的爱慕也因此转化为恨。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但现在没有瞒的必要了。
彼时,她的踪迹林家完全都没有任何一个讯息,我也只得当没有过这个孩子。
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我,全都死了,就连你的爷爷也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认下他。这个世上不至于是你孤独一人,你若不愿,那也无妨。权当我从未说过。”
林印顿了顿,他看着程月锦。
“林家主支之亡,是早有预谋。我们同莫国做了交易,后又被人戳破,便同魔修联手,企图争上一争。
可最后还是败露了。”
林印的语气蓦然沉重了起来,“这确实怪不得别人,是我们林家咎由自取。阿若,你完全不需要责怪自己。
我们上几辈人做下的事,全是我们的罪过。
诺娘应该也给你说过吧,叫你好好活着,努力修炼。
那就是我们的全部期望。”
眼前的林印好像和十几年前一把抱起她的那个男人重合了起来。
那就是我们的全部期望,程月锦突然懂得了爱。
许是命运和她开了个玩笑,但她到底安然如初,被人庇护。
“三大派当年的围攻、追杀,你不要恨。莫潜庇护你长大,于你有教养之恩,宗吾掌教的唯一一个女弟子,这已然算是呵护。
我本以为莫潜是特意寻你好了却我的这一生,现在想想,到底是我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了。
阿若,你能见上爹爹一面,已经够了。
你的师父、师兄,应该都对你很好,本来你就不孤独,我的那些话也并无什么用处。
爹爹不希望你记住那些不美好的事,你不需要为爹爹的行为而付出什么代价。
你是你自己的,以前的那就过去了。恩义两难,那就无需在意这些。
对现在的你来说,师父和师兄比起爹爹和娘亲应该更像你的亲人吧。”
林印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微微扯出一个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另有一种感觉。
那是刻在骨子里对自家姑娘的温柔和爱。
程月锦明白。
他没有指责莫潜拐走了他的女儿,被曾经的敌人培养,成了宗吾的一份子。他也没有悲戚自己的女儿和他疏离。
他说,那和她是没有关系的。
他说,他的希望是自己好好活着,好好修炼。
他说,她的师父和师兄更像是她的亲人,值得被用心对待。
和程月锦在脑海里幻想的千次万次的父亲形象都不一样,她释怀了。
这是她的父亲。
林印心里始终存了一份愧疚,对阿若。
在他心里始终埋了一个秘密,如果可以让阿若这么单纯下去吧,只要莫潜不会欺骗她就好。
他愿意用这个秘密和宗吾高层做交换,护阿若一生平安无忧。
“爹爹。”
恍然间,听到了程月锦轻轻的一句爹爹。
“吱呀——”
石门再度关上了,她走了。
是他想事情想得太入神了吗?阿若喊了他“爹爹”。
他嘴边挂起了一抹痴痴的笑,如果这是莫潜用来骗那个秘密的也没有关系。
如果这是一场无比美好的梦也没有关系。
他已经很满足了。
阿若,谢谢你。
阿若,好好活着。
阿若,努力修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