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晓云翻涌,太阳还没露头,码头上却是已人来人往,身上套着土黄粗麻短褂的家仆候在一旁。干嘛呢?打头儿的张云卫站岸边儿上不碍着他们忙活,翘着脚伸长脖子直往海上瞧。久等不见,眼看着就快到了时间却还不见人,张云卫心里也不由犯嘀咕,心想着这大少爷是不是记错了时间叫他早来了。正想着呢,身后一个小厮往前半步在张云卫身边儿指着海上道:“哎张管事您看,那是不是少爷的船?”
张云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一艘半旧不新的漆成初秋枫红的小货轮正向着这边儿来。张云卫缩缩脖子搓搓手掌又瞪大了眼睛去看,一瞧便瞧见船头还挂了些东西——一面绣着红枫的大旗——刚被撑起来的,还飘着呢。
“是了是了!”张云卫看清后就转头朝家仆们叫了几声,“都精神点儿,少爷好不容易从西洋来一趟京城,老夫人可说了,如对少爷有半分怠慢,咱可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伙计们一听,本就不敢懒散,这下更是腰杆儿挺得倍儿直,脸上表情那叫一个认真,盯着不断驶进的船睫毛都不敢稍微颤颤。张云卫满意的点点头,回转身同样站好,安安静静地等着船靠岸。
船上,张云卫等得望眼欲穿的人正坐在船舱里苍白着脸吐得一塌糊涂。王善侧坐在沈恪床沿,一手端着杯水一手抚着沈恪的背。
待到把胃里的东西都吐的差不多的时候,沈恪从旁边小桌上摸起块儿手帕擦了擦嘴,直起身接过王善的水漱漱口吐在面前的桶里,放下杯子倒回床榻。
王善是看着沈恪长大的,此时见少爷嘴唇都白了,甚至比刚上船时瘦了许多,不由心疼。俯身探了探沈恪额头的温度,没发烧,还好。沈恪有气无力抬眼看了看王善,见他眼眶都红了,心知王善肯定又在怪他自己没照顾好自己,心里一叹,叫了一声:“叔,东西好了没?”
王善一听,忙抬手就着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笑几声道:“还没呢,你好好儿休息一会儿就到了啊,我去收拾东西,乖乖的啊。”沈恪嗯了一下,实际上他也没力气去动些什么了,而且他们的东西根本没几样,这么说只是为了分散一下王善的注意力而已,虽然并没有多大作用,但好过两个人在这里互相心疼,毕竟接下来还有好多事啊。王善提着桶匆匆的出去了,站在甲板上偷偷往舱里看了几眼,他知少爷的意思,见沈恪自个儿用帕子盖了脸,又忍不住是红了眼,只是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便又睁了睁眼深吸口气去做事了。
喧嚣愈来愈近。沈恪只觉心烦无比却只能强打起精神来,凉水洗完脸,擦干手束起发,拿过一旁的银边眼镜儿戴上,深吸口气挂上笑。王善收拾好东西提着只箱子走进来,掺着沈恪站起来往外走,边低声道:“少爷,族中已派了人来侯着。”
沈恪嗯了声没说其他,王善也无他言,两人站在船舷边儿上看着陆地。身后海平面上绯红一片,想来太阳也是快升起了的原由,沈恪皮肤很白,这几日一直苍白着看的王善心疼,现在出来染上几分霞,面上倒是多了几分红润,配上嘴角温和的笑,当真是谦谦的温润君子,不知要诱惑了多少人,如此一来,少夫人倒是不用担心了……
沈恪不知王善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现在看着船前的红枫,心里有几分愧疚,也不知远在圣芙希斯的周堂怎么样了。他这次回中原是没经过族老同意的,本来族老也允诺他再过一年就举族回迁,到时候他想怎么都有人给他撑腰,但是沈恪等不起了。周堂知他,不仅瞒着族里给他准备好船只财物,还拒绝了沈恪一起来中原的建议,留在族里给他争取时间——沈恪是沈家的独苗,可不能有差错,所以很明显,如果族里知道这事儿,肯定会派人来“接”沈恪的,所以周堂……唉,沈恪忍不住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即使他回去也躲不过已经开始转动的宿命了。
千里之外,东阳皇城。
东阳大将军阎鹤良和东阳皇帝孟九寒在御书房里拔剑对峙,宽大的书桌上展着幅画像,画上有一人一景,银边儿眼睛后头是一双弯弯的深蓝眸子,装着无尽柔情,唇红齿白,光看着画像便是一位谦谦的温润君子。左旁一树枫叶比女子最艳的胭脂还要红上几分。此外再无他物——画师竟也未留名。
“阎鹤良!你别太过分!朕准许沈恪入我东阳便已是天大的恩赐!”孟九寒咬着后槽牙把剑狠狠一甩,墙上瞬时就多了一道深痕,复抬头死死盯着阎鹤良。
阎鹤良抿抿唇也放下了刀,凤眸里一片冷厉:“你不答应?”问完却没等孟九寒回答便又自顾自说道:“那又何妨呢,他迟早会回来,我们都欠着他。”
孟九寒一怔,随后一脚踹开龙椅疾步上前,通红的眼眶配着满眼愤怒,着实让人心疼,只是现在这位让人心疼的主儿正举着手竟是要掐阎鹤良的脖子——想来也是愤怒到了极点。攻击当然不中,他满脸泪痕嘶吼着:“那是你们欠下的与我何干!我替你们背了十几年的诋毁谩骂!那个人的债我凭什么替他还?!”
阎鹤良躲开了小皇帝,看着与那人有七分相似的脸在心底叹了口气,孟九寒也算是他的侄子,小时软糯可爱,最爱与他戏耍,如今闹成这般,他也含了万般苦涩,面上却是不显,只温声道:“还请圣上保重龙体,沈恪不日便要入京,到时还要圣上招入朝中。”话毕,阎鹤良不做停留,朝孟九寒拱拱手便快速退出了御书房。
御书房里一片狼藉,窗棂断残,阳光伴着尘埃落下,孟九寒捂着眼靠在柱子上,不知阎鹤良的话有没有被他听进去。片刻后,孟九寒放下手,脸上再无愤怒,只余一片冷峻,站直了沉声叫道:“王入。”
门外候着的主管王入忙叫着几个仆隶一道进去,一个字也不多说,行了礼,无需孟九寒多言就指挥着人忙活开,显然不是第一回干这事儿了。王入又在孟九寒身边弯腰请道:“还请圣上移步寝宫梳洗,今日该是去向太后请安。”
孟九寒不言不语随着王入走,反正……都习惯了。
海港。
张云卫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沈恪的船靠岸,忙迎上去和王善一起扶着沈恪,身后的小厮也很有眼力见儿的早早接过了王善手里的行李,一行人就靠着边儿上慢慢走,一边张云卫又给沈恪和王善解释了些东西。
听罢,沈恪勉强笑了笑,王善叹口气问道:“张管事,少爷一路颠簸身体不适,不知可有马车?若无马车,坐着歇歇也是好的。”
张云卫哈哈一笑:“王叔客气,我早已命人去赶了马车,只是码头人多不便,故而放的远了些,您看,那便是了。”
王善点点头,两人掺着快倒的沈恪上了车,提行李的那个小厮恭恭敬敬把箱子送入车中退出去,立刻,车夫皮鞭一甩便向着杨府去了。
太阳早离了海平面,金灿灿的光撒在水上、地上、万物上,不刺眼,只有无尽温和,一艘初秋红枫色的小货轮正慢慢远离海港,船头的旗子也撤了下来,如不细看,很难把它与海面分开,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船更红了些,乍一看,像是在驶向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