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什又向黑人确定了一遍时间,对方再一次肯定了赛什的猜想,他的父亲就是当年的工匠,这从那句南境话也能够猜得出来,那个工匠恐怕是把什么东西画在了自己舌下,所以才会哑巴了那么久。
得知了当初抓走雪的人是达夏尔家里的侍卫,又发现了那个金库大盗故事的线索,赛什已经心满意足,为了不让对方生疑,便闭上嘴,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上来。
陶偶座四四方方,非常规整,赛什把要写的东西在纸上打好了草稿,誊写上去加起来也不到一个小时。
黑人一直看着他,一言不发。
“……写完了,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赛什放下手里的苇笔,把陶偶递给对方。
黑人把陶偶握在手里,两手托着,低头不语,细细端详。
“呃……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改。”
赛什试探着问道,抬头看着皮肤黝黑的侍卫。
“嗯——?”
侍卫扭脸,两人目光相会,书吏只感觉自己后脑都在发凉。那一对铜铃似的大眼睛有一种内在的重量,能够透过视线把人压住。
书吏咽一口唾沫,
“我是说,这上面写的东西,如果你觉得哪里不好,我可以给你改。”
“涂成墨坨坨啊?”
黑人杵着下巴,大大咧咧地问道。
“不不不,这个……我这儿有专门的工具。”
赛什从文具箱里拿出来一个木头小盒,一宽一窄两把刮刀,
“用刮刀把写得不好的地方锉掉,再——”他打开小盒“用新黏土抹平,最后等着黏土干掉之后,再从新写过,保证一点都看不出来。”
“再说吧。”
黑人不理会他,又对着光,接着读陶偶座上的铭文。
又过了一会。
“书吏,你这儿写的什么?”
这话突然出口,把赛什吓了一跳,他慌忙探头查看,
“我看看……不懈努力,这里说的是,你父亲他——”
“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你这个字不对吧?”
“不对,不可能啊。”赛什把陶偶接过手中,低头检查,“这个没问题啊。”
“还没问题,坚字,你自己看看写的什么?还书吏,连个字都写不清楚。”
“真没问题啊,这字就是这么写的。”
“胡说八道,你当我不识字吗,这个坚字怎么会有这笔,明明右边是个这个。”
侍卫手上一比划,赛什立刻会了过来,这人确实是神殿里的人,
“我明白了,马上改。”
赛什抹去坚字的一半,按照侍卫的说法修正。
这种写法是神言体,只有神殿里面记载神明的传说和皇宫里纪录法老的谕旨会用到,一般的家庭根本连接触的机会都没有。
这进一步证明了这家伙必定是达夏尔心腹的内侍,不然绝不会把他安排到能够接触到神言体文书的地方。
“这样行不行。”
侍卫接过陶偶,
“这还差不多。你们这些混账书吏,欺负别人识字少,什么都敢写,真不是东西。”
“实在是对不起,笔误,笔误。”
“哼。”
侍卫拿着这个陶偶座,又看了半晌,前后核对了好几遍之后,终于低头准备开口,结果话音还没出口,就听见前厅传来敲门的声音。
咚咚咚……
看来还挺急。
他立刻指着书吏的鼻子,
“你,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跑。”
“是,我不跑,你慢慢来。”
书吏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黑人从房间里出去。
脚步声,开门声,
“谁啊。”
“……”
对方声音很小,赛什听不清。
“什么事?”
“……”
“……那家伙……”
“……”
“现在?!……”
“……”
“遵命。”
脚步声,侍卫很快站在了房间的门口。
“书吏,你叫赛什啊?”
“是。”
“行了,跟我出来吧。”
不对。
书吏一皱眉。
这种时候,太巧了。
“有什么事吗?”
“问那么多干什么,出来就是了。陶偶座的事情到这儿就结了,我会跟厅里交代的,钱你到时候自己去领。”
书吏看他一眼,这侍卫的眼神比起他刚刚来的时候,明显的更冷,更硬。
“行,我收拾一下文具。”
“赶快。”
侍卫这话说完,扭头看向了身后走廊深处的房门,似乎想跟门口的那人确认些什么。
另一头,赛什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偷偷观察这个房间的构造。
神国四季炎热,为了防止暴晒,所有的房子都只在墙壁的上沿设置小窗通风采光,那种窗子只够猫狗出入,人根本不可能。
而房间之间的走廊则更是又长又直,以他跟那个侍卫的体格比例,一旦追逐起来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赛什唯一的指望就是厨房,为了躲避灶台的热气,很多家庭都在厨房采取了内外分体的设计,设有能够自由进出的房门。
但是现在……
赛什背起文具箱的肩带,起身顺着侍卫的所指的方向向外走去。
随即跟在身后的黑人庞大的身躯正好挡住了走廊里唯一一扇沾了油烟的门。
赛什很快看到了走廊的尽头,等在那里的是穿着黄蓝两色制服的士兵,从装扮上看应该是承天军的禁卫。
这人也是个南境黑人,鼻子上有个伤口,其他的面部特征跟昨天在集市上带着雪的其中一个壮汉一模一样。
“你是赛什书吏?”
门口的禁卫问道。
“是。这是我的戒印。”
赛什抬手准备展示自己的戒印,但对方根本看都没看,就转身一撇下巴,
“跟我来。”
书吏有些犹豫,扭头一看,发现背后的那位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怎么?走啊。”
门里的人说道。
“我走,我走。”
赛什终于放弃,跟上了前面的禁卫。
一路上两人话不投机,有问无达,赛什考虑过逃跑,但想到眼前人恐怕找自己是公干,承天军主管神殿区,宫殿区的守卫,他这时候逃跑了,自己的书吏身份恐怕就保不住了。
更重要的是,他也想知道这事背后的真相。
虽然对于赛什而言,雪不愿意告诉他的事情,他并不想强求,但如果有机会,能够自己发现一些东西,未尝不是好事。
至少可以拿来逗她。
两人穿过南城,进了神殿,又七弯八拐,来到神殿的深处,一个赛什之前从未见过的庭院。
“赛什书吏请在此处稍候,大人很快就会来见你。”
“大人?哪个大人?喂!”
禁卫自顾自进了庭院深处,根本不理会赛什的问题。
“怎么回事……”
赛什小声念叨着,开始四处张望。
这庭院里全是他从未见过的奇花异草,赛什仔细观察一阵之后,发现其中不少都是在码头听异邦人提到过的异域名贵,光是这一点就能够说明这个地方的不同寻常。
能够在神殿里如此深处安排这样一个异邦花草所构成的花园,此地的主人至少是个大祭司,甚至是主祭。
能够调动禁卫叫人,也印证了这一点。
这一下只剩下了十一个人选,但这十一个里面,赛什一个都惹不起。
书吏又踮脚四处看了看,这庭院里的卫兵数量多得吓人,他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而就在他踮脚张望的时候,从茂盛的林木之中,突然传来了一个沉稳的男声。
“赛什,七年不见,挺精神的嘛。”
“啊——”赛什慌忙转身行礼,“达夏尔大人恕罪,庭院里的廊柱实在是太精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