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什从船上下来,在城里思前想后,绕了一大圈,到了后半夜,才回家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午,他去生命之厅把陶偶座的事情了结之后,没有离开神殿区,而是径直去了自己弟弟的家里,这还在神殿的办公时间之内,不过他来这个家,要找的并不是那个已经成了祭司的人。
“呦,大崽,终于知道要来了啊?”
体型丰满的阿嬷一开门就搂着他的脖子,对着他脑袋的毛就是一顿搓。
“欧,欧卡,慢点,慢点,我这个是——”
还没等到他这句话说完,赛什头上的假发就被整个扽了下来。
“可以啊,小伙子,几年不见,从老娘这儿学的手艺没丢了。这东西做得不赖嘛。”
欧卡摆弄着手里的假发,这样说道。
“没,跟您老人家还差得远呢。”
“哈哈哈哈,还是你嘴甜,小崽总是阴阴沉沉的,这些年在家里可把我给憋死了——进来吧,在门口站着干啥?”
“啊,嗯。”
两人来到餐厅,欧卡拿出一个小罐,从里面倒出来一杯东西,递给赛什,
“喝吧,你在外面肯定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你还记着呢……”
赛什一闻到气味就知道这是什么,他端起杯子,抿下去一小口,清凉的醇厚在唇齿之间缓缓弥散。
记忆中的美味。
赛什小时候身边大多数的同龄人都不喜欢羊奶,觉得有奇怪的味道。但赛什总是觉得牛奶单喝有些寡淡,而加了蜜糖又过于浓稠,反而是觉得羊奶恰到好处。
弟弟瑟努则完全不同,从小就只喜欢牛奶,而且每次喝的时候,都要加进去很多各种各样的东西,直到习于简朴的父亲皱眉咳嗽,表示不满为止。
“我都记着呢,毕竟是从小带大的,这么多年了。”
欧卡从罐子里又倒出来满满一杯,灌下去一大口之后,放在自己身前,这样说道。
“唉……爸爸走了之后,辛苦你了。”
“还好吧,小崽无聊一点,但也给了我不少自由时间,毕竟他每天都要去神殿,傍晚才会回来。你那边书吏的事情怎么样,听说有船长的照着,应该还算顺利吧?”
“嗯……还行。”
“你决定了什么时候上船了吗?”
“嗯?”
赛什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掉下来。
“阿奇没跟你说吗?这些日子城里不安分,你得跟他去神威城避避风头。你不是三天前就跟他见了面了?”
“呃……”
“哎!看样子就是没说,那小子有时候就是这样,关键的时候掉链子,跟他嘱咐过多少遍了,不要担那些没用的心……”
“欧卡,你稍微等等,你刚刚说阿奇,是指的阿奎纳斯吗?”
“对啊,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弟弟。前些日子刚找回来。”
“……你等等,等等等等。你失散多年的弟弟是个北方城邦的船长?你不是神国的本地人吗?流落街头,被我爸爸给捡回家了,然后……”
欧卡来赛什家里的时间非常微妙,应该就在赛什兄弟出生之后不久。赛什具体也不清楚,他记事的时候阿嬷就已经在父亲身边好些年了。
他跟瑟努都怀疑过她是父亲的小妾,他们俩都是欧卡生的,还为此寻找过各种线索,比如说赛什的鼻子和眉眼就都跟阿嬷非常神似。
“哈哈哈哈哈,我?你以为你们俩是我生的?真是想不到,你们俩小时候偷看我洗澡的时候,心理负担肯定特别重吧,哈哈哈哈,真是辛苦你们了,哈哈哈哈……”
欧卡一边开口大笑,一边咕咚灌下去一大口羊奶,这动作让赛什不觉得也端起杯子来了一口。
果然只是羊奶而已。
“很遗憾,你们猜错了,你们俩出生的时候,我跟阿奇还是逃犯,正在亡命天涯呢。怎么可能跟你爸爸生孩子。而且……”
欧卡的脸色突然严肃起来,
“你们的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为了你们两个作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这你永远不要忘了。”
“但是是你把我们养大的。”
“这话是没错啊,唉……”欧卡长叹一口气,“这不是我弟弟没了吗?要不我早跑了。”
欧卡说这话的时候,侧身一手扶着椅背,不经意地看着窗外,太阳还在上升的路上,但四周的空气已经因炎热而变得扭曲,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焦灼。
“所以……欧卡,你现在要离开神国了吗?”
“应该吧……你呢,你现在知道了,我也会走,那个小姑娘也要走了吧?你准备还留在这儿?”
赛什皱皱眉,
“你也知道雪的事情?”
“”对啊,你以为当初她们家两个女人是怎么找到阿奎纳斯的?不过那时候我还不太清楚阿奎纳斯的身份就是了……要是早知道他就是阿奇……唉,那时候真是天上下狗屎。”
“什么意思?你知道父亲死的时候的事情内幕?瑟努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天之后你消失了整整两个月?”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你自己为什么消失了你也不知道?”
“赛什,”欧卡转过脸来,看着书吏“有些事情,你做的时候心里觉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你清楚其中的每一个步骤和细节,但等到事情真正完成,展开之后,你又会发现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了什么。那个时期的事情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你那个时候到底做了什么?”
“做了‘鬼’,做了好多年不曾做过的‘鬼’,结果造出来了一个真的鬼。”
风穿过餐厅,发出呼——地一声,房间里的两个人之间,此生不曾有过的沉重寂静一点点蔓延开来。
赛什想起多年前他们家曾经进来过一只野猫,姜黄色,背后有虎纹,那只猫从餐厅的窗户跳进家里,在热闹的晚餐时间里,如若无人地穿过整个房间,全家人都看着那只猫,全家人都没有说话。
事后,赛什问过家里的每个人,父亲说那是冥府的使者在巡视世间,欧卡说那是猎人正在追逐猎物,瑟努说那是被遗弃的孤儿寻找立足道路,只有赛什觉得他在回家的路上。
许久之后,赛什终于开口,
“欧卡,我好累……”
欧卡从自己的板凳上站起来,走到坐在板凳上的赛什的身前,抱住他,摸着他的头。
“呜……”
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一粒粒落下,赛什泣不成声。
欧卡抱着自己一点点养大的男孩,目光投向窗口,那里隐隐约约,似乎又站着一只姜黄色的猫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