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王府庭院内。
入阵曲还是像往常一样慷慨地奏唱着,他侧靠在正中的将军椅上,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将军,城南王家送来了金玉百两,珊瑚树数支……“旁边一个侍从凑到他耳朵旁。
“收。”他懒懒的挥了挥右手。
“还有士大夫张维送来的丝绸数捆,美妾五人……”
“把送来的妻妾,奴婢给一些银两打发走,其余的全数留下……”他淡淡的说,眼神空洞,盯着在伴奏下带着面具的舞者。
“是……”侍从侧了侧身,“此外,李公公托我向将军您说皇上近日询问将军您的病情好些了没有。”
“烦劳李公公费心了,让他转告皇上,谢谢皇上的关心。”他嘴角勾了勾,摸了摸旁边一个狰狞的面具,“至于我的病情,无奈我身体不佳,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抬起头,看着黑幕下的星星点点衬托出的那个残缺的月亮,像当初一样。
从一个奴才变成主子需要多久时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变成奴才后的主子一定比主子更加凶狠,更加残暴。是主子比奴才凶狠的一百倍,哦不,甚至是一万倍。但那位主子,他思前想后,还是没有想起他有过对哪个下人的酷刑和毒辣,他只在战场上看见过他的凶狠,不过那是对敌人。
硝烟弥漫,三三两两的战旗斜斜的插在血色的土地上。战火,哭喊,厮杀……他怕了,他第一次感到害怕——当面对向他挥出大刀的敌人时。那位戴着面具的主子就是那时出现的,面具狰狞,像地狱中的恶魔,身骑被血染红的白马,一枪刺中那敌人的咽喉。大刀应声落地,血瞬间涌出,一片温热。他抬起头,看见血色弥漫的黄昏下,那位“恶魔”对他伸出手,“你叫什么?”
他猛地反应过来,那位“恶魔”就是统率他们的那位面具将军,他上战场一直戴着面具,神秘的无法让人接近,据说从没有人看过他的真容,除了他的贴身侍卫。至于带面具的理由,更是让人众说纷纭,有的说是为了威慑敌人,有的说是与鬼神签订了契约,有的说戴面具能保护自己的头部……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记得那天“恶魔”问了他两句话,第二句改变了他的一生。
“我的贴身侍卫不幸阵亡了,你愿意当我的新的侍卫吗?”
“荣幸之至,将军。”
人们总是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当“恶魔”摘下面具,他震惊了——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他一向对自己的脸还颇有一丝信心,自己长的不算惊艳,也还算得上仪表堂堂,可当他看见这位主子的脸,他心中的那一丝信心轰然倒塌,貌比潘安,万人空巷,现在他可能知道他戴面具的原因了。
经历了数次出生入死的战斗,他和主子的情谊也逐渐深了起来,没人的时候,主子会叫他不要叫将军,“我不喜欢那套作风,我姓高,叫我高大哥就好。“那天他清晰的记得,高将军的脸很红,喝多了酒,嘴里嚷嚷着自己的报国热忱,“国事即家事”,这是他们两人独酌后,将军喝醉后重复最多的话。
”将军面具下的容貌真的只有您贴身侍卫才看得见吗?”外出打猎他俩总是走在队伍最前面,一次外出打猎,他壮着胆子问道。
“你听谁说的?”
“以前军营里的人们。”他似乎感觉问错了话,“只是感到将军容貌如此俊美,没人知晓不由得有点感叹。”
“那你看我在我府中哪次带了面具?哪个在我府中的人没看见我面具下的真容呢?”将军哈哈大笑。“不仅是我旗下的士兵,其它将军的旗下有很多士兵甚至从入伍到阵亡也没有一次看见过统率自己的将军的机会呢。”他转而严肃,“为其卖命,却一面都看不见,人和人之间的命运还真是玩弄……”
“将军。”他随即下马,扑通跪下。
“与你何干?”他扶他起来。
“我不该问不该问的话……”
“错的不是问题,是这动荡的弱肉强食的世道……”他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这四下无人,该叫我什么?”
“高大哥。”
平凡的府中生活一天天过去,正当他以为国家再无祸乱的时候。那场指名前去的战役却落到了将军的头上。数年来,他们也打了大大小小的战役,平定动乱,剿灭山贼……可都是在靠近南方中央朝廷的附近。而那场战争,在距离王府的极远的北部边界处——明明有其它镇守边疆的大将却偏偏派出他们,朝廷之心,便是他一个士卒也知晓明了。
那个夜晚,将军还是与他一同喝酒,一言不发。
第二天浩浩荡荡的数万军队就北上了,他还是和将军骑马走在最前面,将军戴上了他狰狞的面具,“你怕吗?”
“将军不怕,我不怕。”
“那我若是说我怕呢?”
“这……”
“能懂我的还是只有我自己。”他声音疲倦,“这次战役过后你就走吧,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人。”
“将军,”他神色慌张,“不要赶我走……我哪里做错了请给我说,我改……”
“多说无益。”将军夹马一声怒喝,马飞驰向前,拉开一大段距离……
训练有致的将军部队很快在战场上与北部游牧的敌人展开了厮杀,这次不同——朝廷的目的不是防御入侵,是根除,根除掉盘踞北方的威胁。那是一场多么惨痛的战争,虽然将军指挥得当,将士们奋勇杀敌,取得了局面上的胜利,但无奈敌人数量太多,还是由当初的数万精英士兵最后到了只剩百余人。
他感觉不到将军的悲伤,更或许将军是把悲伤用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代替了,手持银枪,战场上浴血的“恶魔”比以往更加疯狂,更加凶狠……
最终胜利前的一个夜晚,拦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古怪的大营帐,奇怪的花纹,花花绿绿的雕饰,挂在门口的一排排串起来的人头骨暗示了这就是敌人的将领所在的地方,有人提出要前去侦察。
“你们在外面守着,我要活捉敌将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狰狞的面具染着血,在跳动的火焰下闪闪发光。
“将军!”众人纷纷跪下。”三思而后行,敌军狡猾,不知有何陷阱。“
“再大的陷阱能拿我高长恭如何,就算死我也要生擒了敌将!”
“将军,我请求一同前往……”他低下了头,跪在地上。“这反正是最后一次了……”后一句话声音低的听不见。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终于,他听到了一个字,“好。”
前脚踏进营帐,将军却发现这里比外面要大得多。没有人,只有深邃的黑暗,前方地面有着一片紫红色的暗光,一步,两步……“小心一点,这亮光有古怪。”
“恩。”他粗声粗气的应了一声。
一点点接近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黑暗似乎永远走不完一样,终于,将军看见了,那是一片紫色的泥潭,散发着诡异的光芒,不大不小,奇怪的仿佛正好容得下一个人的身躯。
他从背后推了一把高大哥,更或许,是他一直认为的,他的主子。
他保护他远离朝廷纷争,他背叛他取得高高在上的权力。
将军死前知道了,他的意图,或许死前也不知道。
一半蛊惑,一半野心,竟然让他伪装的如此完美,甚至连他早已沟通敌将,都没有被沉浸在复仇快感中的将军识破。机会的到来就是这么轻松。有些时候或许只需要切断两只胳膊——让将军在泥潭苦苦支撑外面地面的胳膊。
望着将军挣扎着下沉的头颅,他取下将军狰狞的面具。
“高长恭已死,你就是真正的将军了。”祭婆从黑暗处走了出来。
“可我与他面貌不符,身材虽然差不多,但取下面具,一定会被人识破。”
“这个你不用担心,那面具给我。”
脸上满是奇怪符号和刻痕的祭婆念了一串奇怪的咒语,面具缓缓发出黑光。
“戴上它。”祭婆把面具递给他。
“有何用?”
“你会变成他,分毫不差,”祭婆微微一笑,在紫光下诡异而又恐怖,“戴上它。”
他戴上面具,惊奇的发现自己的身体和肌肤像是灼烧一般……“啊啊啊啊……”他痛苦的哀嚎起来。
疼痛慢慢消失,他顺应祭婆的指示取下了面具。摸着自己的脸,挺拔的鼻梁,俊俏的眼睛,“啊,我变成他了,就连声音也这么像。”
“不错,你就是他了。”祭婆抽了抽嘴。
“你有这么强大的巫术,为什么不直接对抗我们的军队呢?”他发出了疑惑。
“你以为呢?这世上有多少个祭婆?你们朝廷派军队前往灭北方部落本就是逆天行为,你以为你们这动荡的世道这么久以来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还稳定延续靠的是什么?北方部落不能被灭,就像他今天必定离开这个世界一样……”祭婆指了指紫色的泥潭,她打了个响指,泥潭消失了。
“什么离开这个世界,他不就是死了吗,我听不懂,反正我能取得这个位置就好。现在开始我就是大将军哈哈哈哈……”
“我倒是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肯狠心对你的高大哥下手,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原本可以拒绝啊?”祭婆盯着他,仿佛能把他看穿。
”你连高大哥这个称号都知道?果然不是凡人。“他舔了舔嘴巴。“所谓的平等相待,不就是主子对奴才的一种自我安慰罢了,我从未把他当作高大哥,都是他叫我以此想称我才这么做,在我心里他终归是我主子,那压迫的施压的主子,那站在高一阶级的上面鄙夷下层的主子。”
“你永远是奴才?”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哈哈哈哈哈……”他顿了顿,”我现在可是将军,要注意自己言行了,咳咳咳,那残余的北方势力你怎么处置?再留在北方皇帝追究起来我可没好果子吃。”
“我会带他们去其它的地方,你不用管,记好我交代你的事情就好了。”祭婆缓缓走进黑暗中。
“自然,一周至少带一次面具,免得露出破绽……”
天空高悬一轮残月,士兵们看见将军从燃烧的营帐里走出,泪流满面的呼喊着贴身侍卫,一个个不为之动容……
高长恭由于平定北方蛮族有功,封地兰陵。
“从此再无高长恭,世间只有兰陵王。”他站在为自己修筑的豪华的坟墓前,自嘲的摸了摸石碑。
他从未忘记每周必定戴一次面具的事情,比起这件事,他更关心朝廷中的流言蜚语,竟然有人觊觎他的兵权。那群舞文弄墨的秀才,挑拨离间倒是第一,他咬牙切齿恨恨的想:原来所谓的将军也是皇帝主人的一条狗奴才。再后来,每次朝廷派他出征他就谎称生病,别人的贿赂他也通通收下,极力破坏高长恭得民心的形象,让皇帝打消对自己的戒心。
只是有一件事,他从不收妻妾,奴婢,这会让他想起从前的卑微的自己。
他喜欢饮酒,终于鬼使神差的在一次宴席上说出了耳熟能详的那句“国事即家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说,他的脑袋已经醉得糊涂了,在迷迷糊糊中只能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但是少了两条手臂。“为什么少了两条手臂啊?为什么少了两条手臂啊?”他哭得难听,好看的眉毛染上了悔尘。
“将军,这是皇上的赐酒。”妃子眼含热泪,颤抖的端来一杯酒。
“累了。”他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