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进了明德门,沿着朱雀大街笔直走到皇城之下向左看,这就到了光禄坊。大唐帝国大大小小数得上的衙门口,但凡是手上有点实权,大多扎堆在这。而这其中自然就包括吏部,所谓吏部,顾名思义,掌握着天下所有官吏的统调升降大权,那可真是实打实的实权衙门。所以不论是外地回京述职的,还是拿了调令外放要走的,头一件事就是得来这吏部先把手续办了。也正因如此,这吏部几乎是每天都热闹非常,大大小小的官吏进进出出,上到皇亲国戚,下到一方县令,真要是不小心踩谁脚一下,弄不好就是个天大的麻烦。
而此时,两个青年男子正站在吏部大门之外低着脑袋窃窃私语,其中一人锦缎华服,腰环织锦玉带,神色带着几分倨傲,光看这精气神十有八九是鸿运当头,不过再看其官服,原来却只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而已。
反观另一人,一身风尘,双眉紧皱,官服之上几个素色的小补丁昭示着此人要么穷乡僻壤外放而归,要么就是走了霉运,总之一脸的颓丧之气让来往的官员见之心生不喜。
“大理寺,简单说就是咱们大唐帝国负责审核刑狱案件的衙门,虽说职能和刑部有点重叠,但是本质不同。如果说那刑部是杀头的刀,那大理寺就是那执刀的人,我再给你简单点说,就说今年秋天刑部打算把一个犯人“咔嚓”了,最后“咔嚓”不“咔嚓”,是现在“咔嚓”还是晚点“咔嚓”,这批文就归大理寺负责,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这么来说,大理寺权利不小啊!”
“可不是,大理寺卿好歹是位列九卿之一啊,大理寺卿最起码是个从三品上,少卿最不济也是个从五品上,运气好还能混个从四品,多少有些油水。”
“那咱俩商量商量,要不您去大理寺,我去户部?”
胡一统拿着自己的就任文牒,面带尴尬的巴望着武文昭手中的户部就任文牒。心说怎么都是一榜的进士,同样的外放两年,自己去了那苦寒之地,对方就去了鱼米之乡?怎么对方一回京就进了户部,自己就偏偏要去大理寺呢?
武文昭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
“我?我可不去,现在正经人谁去大理寺啊?”
胡一统翻了个白眼,心说感情您刚才说的话都是哄我玩儿的。不过此时他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疑惑,这大理寺到底怎么了?怎么自己回来一说就任大理寺少卿,这帮办手续的官员一个个都跟见了鬼似的躲着自己,说窃窃私语还是好的,倒不如说是等着看自己的笑话来得贴切。
“咱俩都是一榜的进士,当年还薄有交情,你就给我交个实底,这大理寺现在是不是有什么说法?”
武文昭皱着眉头疑问道:“你真不知道?”
胡一统都听傻了,这叫什么话?摊开手指了指自己一身风尘的官服。
“不够明显吗?我外放了两年,京里的事情两眼一抹黑,我也是看见他们见我去大理寺任职这么大的反应,才猜出来大理寺应该是有问题的。”
武文昭上下打量了一下胡一统,只见他官服之上还打着几个补丁,很显然这两年外放没少吃苦,再想想自己这两年在江南可以说是吃香喝辣,不自觉有些同情胡一统。
“得,谁让咱俩是年兄弟(同一榜的进士)呢!这个霉头,他们不敢碰我碰了!”
胡一统抱拳拱手:“亲哥哥!你快说说这大理寺到底怎么了?”
武文昭踌躇了片刻,晃悠着脑袋左右看了看,似乎生怕别人听见二人的谈话一般,
“这两年上边传的那些话你留意没有?”
胡一统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上边?什么上边?”
武文昭好似明白了什么,暗自点了点头安慰道:“兄弟,让你去大理寺任职不是没有理由的,一点都看不懂时局你不死谁死?上边!还有哪个上边?圣人呗。”
胡一统恍然:“那我略有耳闻,不是说圣人要做那千古第一人吗?”
武文昭点了点头。
胡一统疑惑了:“可这跟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武文昭压低了声音道:“关系大了,现在朝中长孙无忌、褚遂良、还有大理寺卿,听说那都是铁杆的“挺李”派,如今圣人称帝在即,你说他们能有好果子吃?圣人一旦登基大宝,第一件事肯定是把他们的位置上换上自己人啊,你现在去大理寺不是等着吃瓜落么!而且我听说现任大理寺卿已经被圣人下了大狱,是生是死就看这几天了,你啊,小心着点吧。”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胡一统这才明白过来,难怪自己一个七品小官莫名其妙的就补了大理寺的缺,这放到往常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原来还有这么一档子事呢。也只怪自己在朝中没个说得上话的人,如今吃了这么大个暗亏,当真是想哭都没地方哭去了。
“兄弟,你好自为之,哥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武文昭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胡一统的肩膀,转身走上了接自己去户部衙门的马车。
胡一统望着户部马车离去的背影显得有些落寞,不知怎么,看着看着眼角有些湿润了。
“老爷,时候不早了,咱们也该去大理寺报道了。”
胡一统身旁的马夫拉了拉胡一统的衣角,这才把失神的胡一统叫了回来。
胡一统擦着眼泪看了一眼自己的交通工具,哭得更大声了:“道理我都懂,但是大理寺这么穷吗?没有马车你好歹有辆牛车吧,驴车也行啊!你牵着一头驴来接我,这算什么?”
车夫面色稍微有些尴尬。
“老爷,这头驴还是看我面子朝人家鸿胪寺马夫借的呢,说大理寺借驴,人家根本不理你。我也不瞒您说,整个大理寺的面子现在都不顶我一个老马夫的脸。咱们快走吧,您的三个同僚还等着给您接风呢!”
“三个同僚?整个大理寺就三个人?”胡一统惊异的问道。
马夫笑着摆了摆手:“您别闹,哪能啊。”
胡一统松了一口气,确实,没听说过哪个衙门里三个人办公的,这难道还连偏远乡村的县衙门都比不上了?
“算上您和我,再加上咱们老爷一共六个人呢!”
“六个人?这还怎么办公啊?”胡一统几乎是咆哮着问道。
马夫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办啥公啊?现在刑部早把咱们的活儿接了,那衙门里一天天可清闲了。您要不就跟王少卿他们一起在衙门里养养鸡,种种地,再不就打打拳。您要是还想做小生意贴补家用也成,咱们大理寺虽然人少,但是衙门可不小,前面一大排房子您随便用,绝对的黄金地段,都是自己人,不要您租金。您开个布庒、饭馆什么的,正合适。”
胡一统怒道:“堂堂大理寺怎么听你说得跟过日子似的?岂非笑谈?”
“这算啥笑谈,咱们衙门笑谈多了去了,以后您就知道了。”
马夫懒得理睬胡一统的碎碎念,硬推着将胡一统推上了毛驴。胡一统虽然心有抗拒,但架不住“盛情难却”,加之批文已下,再没有回旋的余地,自己再怎么不愿意,只怕也毫无办法了,无奈之下也只得半推半就的上了毛驴。
马夫走前牵着毛驴,胡一统坐在毛驴之上心里说不出的委屈。自己自知才疏学浅,这辈子能入朝为官已然是幸事,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当个小官终老一生,可是如今跳进了这么个火坑,当真是如何是好?眼看去官降职就在朝夕之间,弄不好还要落得个充军发配,再惨点只怕都要去诏狱吃牢饭了,真是越想越伤心,这眼泪是夺眶而出,强忍着才没有哭出声来,一时间坐在毛驴上怂着肩膀抽泣了起来。
马夫对于胡一统的表现似乎没有太过惊奇,倒好像有些见怪不怪了。
“大人好气魄啊。”
胡一统这个气啊,自己都哭成这样了,这个马夫居然还在阴阳怪气的打趣自己。不过此时的胡一统可没心思跟马夫计较,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快些逃离大理寺这么个是非之地。可若是直接上书请求致仕?那自己此生再也无望踏足官场,可若是不致仕,自己人微言轻,想找个大树靠一靠的资本都没有。如今朝廷中波谲云诡,这****之中,自己这艘小船到底该向哪飘?只怕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难难难,难于上青天啊。
马夫眼见胡一统愁眉不展,似是有意找话。
“您别误会,我没打趣您,刚才说您好气魄真是夸您的。”
胡一统瞪了马夫一眼。
“怎么说?”
“您是这半年内上任的第三个大理寺少卿了,您也是唯一一个去大理寺上任的路上没有哭出声的,所以我说您好气魄。”
胡一统想了想,第三个?这是什么意思?于是追问道:“半年内第三个大理寺少卿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您之前还有三个大理寺少卿,没有一个人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超过两个月的,这不就轮到您了么!”
“他们怎么了?都辞官致仕了?”
马夫摇了摇头,转过脸笑着说道:“没有,他们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