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说这句话的时候,童莳心里还有着对童荀的强烈的愧疚感。自上次童荀说要对傅苡哲表白后,一直就有点儿沮丧,因为人家说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不过童荀的斗志仍然很高扬,她看得出傅苡哲目前也只是心里有这个人,估计也不知道对方的心意如何,所以,她不会放弃,除非亲眼看到两个人已经交往,已成定局。以前没听傅苡哲说过喜欢谁呀,童莳一边寻思着一边积极地鼓励童荀:不到最后一刻不言放弃。
原本,童莳打算找个时间好好跟傅苡哲聊聊童荀,探探他的底,看看他喜欢的到底是谁,再帮童荀判断判断她有多大的机会。可是,没料到,陈希然的事情完全让童莳乱了心志。从出事到现在,只有傅苡哲无言的陪伴是唯一能稍稍缓解她那深入骨髓的痛的药方,虽然她从没主动联系过他,但每当痛到无法遏制的时候,傅苡哲就像是个读心人一样出现在自己面前。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觉得傅苡哲对童荀所说的“别人”就是自己。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的体贴,他的细致,让童莳非常不安,像是自己的存在造成了傅苡哲对童荀的拒绝,而这段时间自己对他在精神上的依赖恐怕也让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感情上的误解。所以,童莳打定主意,不论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不论那个“别人”是不是自己,都要和傅苡哲保持一定的距离,要让他清楚知道自己对他没有任何朋友之外的感情,而且还要努力促成童荀和傅苡哲。傅苡哲的确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也只有她那光芒四射的妹妹才配得上这么优秀的男生。她坚信,傅苡哲一定能给童荀幸福,自己已经错过了幸福,不能让唯一的妹妹也与幸福擦肩而过。
所以,原本打算作为暂时过渡的上海也成了童莳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不仅是逃避傅苡哲的那份深情,也是在逃避北京城带来的压力,因为整个北京城里的每个角落都有着她和陈希然之间不可磨灭的记忆,无论童莳走到哪里,去见什么人,都能和陈希然扯上或多或少的关系,这让童莳根本无处可逃。但白天的她,只有将那颗滴血的心掩藏在貌似坚强的外表之下,然而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旦逃离了人群,这种所谓的坚强便会在顷刻间崩溃,裸露出已经不能称之为心的“心”,没有任何保护,任凭被撕裂、被蹂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于是,童莳提前结束了假期,准备回上海。
离开前一天,童莳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眼前还是漫天飞舞的黄叶,阳光还是灿烂得刺眼,深吸了一口气,满是浓浓的秋天的味道。不知怎的,脑子里冒出了郁达夫《故都的秋》,童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体味到了作家对京秋那般深深的怀念,怀念它的清,怀念它的静,怀念它的悲凉,以至于他说若能留住这秋,他愿意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童莳倒没有达夫前辈这种文人独有的顽执,但她也陷在从初春里体会出来的浓浓的秋味中难以自拔,因为她已做好离开的打算。要走了,也许真的是要离开了。
童莳一路走着,心底慢慢升起一股难言的悲凉。陈希然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再有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未来,要是能像纳兰容若所说的“人生若只如初见”该多好。真的好希望:那时的我们,盈盈初见,没有生离,没有死别,没有舍与不舍,没有等闲变却,只有那,盈盈的初见。
瑟瑟的寒风一吹,滴落在腮边的泪水更冰凉了。童莳任由这种冰凉肆意蔓延,以缓解她那无法遏止的想见到陈希然的渴望,这又叫她如何不想念?这种想念而不能见的痛,让童莳几近窒息和崩溃,她必须逃走,逃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和陈希然没有任何交集的地方。她知道,陈希然也一定希望自己这么做,她能感受到……
童莳走了。
傅苡哲很担心。因为他太了解童莳对陈希然的感情,更不用说她现在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她害了陈希然,他十分担忧童莳走不出这个阴影,从此把自己的心封闭,用疯狂的工作来填充所有的生活。他给童莳打了好几次电话,只是告诉她什么时候需要找人聊天了,他随时恭候。电话里童莳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生气,就像波澜不惊的一潭死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对傅苡哲淡淡地说了“谢谢”就挂了。
傅苡哲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事实上,童莳已经深陷在这种状态中了。
失去了生命中最爱的人的童莳,回到上海后在工作上更是全情投入,她不会放弃,不会认输,更不会被任何人看低,特别是简天浩,而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让自己有停下来的时间,这种时间对她来说不啻是刮骨噬肉的折磨,她怕自己受不了,因而无法兑现自己对陈希然的承诺,无论如何,她要笑着活下去,至少表面上是面带微笑的,为了希然!她知道他是不会离开自己的,就像他亲口说的那样,他一定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静静地注视着自己,守护着自己,所以,她不能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更不能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情。就这样,童莳付出了比前四年还要多的努力,她按照从秦昀身上学习和总结出来的五条金科玉律严格要求自己,鞭策着自己,锻炼着自己。一直以来,周围人的认可都是对她的能力和价值的最有力肯定,她也在为做一个别人不可轻易替代的、能不断产生增值效应的、具有核心竞争力的人而奋斗着,这就是能给她带来满足的成就感的来源,更是她自始至终保持高昂的战斗力和不曾枯竭的激情的动力,而现在,还有第三个作用,就是以此来麻痹着自己。
生活仍旧在继续,可谁又知道白天那个脸色苍白、面带微笑、斗志昂扬、精力充沛、思维敏捷的童莳,却夜夜无法入眠、泪湿枕边,忍受着撕心裂肺不能与他人说的痛。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和陈希然过往的种种全都浮现在脑海中,快乐的,幸福的,感动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叫人留恋和不舍。可是,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没了呢?童莳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每天都在深深地自责,如果不是那条不合时宜的短信,肯定不会发生这一切。
经过一段时间,童莳总算把集团总部各个职能模块和业务流程摸熟了,也和经常需要获取信息和资源支持的各个部门的部长混熟了。童莳发现,在公司里面同样需要搞关系,其中政治氛围的浓厚程度一点儿也不逊色于复杂的社会大环境,否则,什么事情对方都可以找出沾边儿的政策、制度、规定、流程等一箩筐的挡箭牌来搪塞你、敷衍你、拖延你、阻碍你,而你却无计可施,因为人家凡事都有据可查、有理可依。更可气的是,有的人表面上笑容可掬,答应起来铿锵有力,满嘴“支持”“同意”“没问题”,实际上按兵不动,隔岸观火,甚至有坐等你出丑之嫌。这是最令童莳头疼的事了。对她而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应该是简单轻松的,生活中可以随意,但工作中必须有原则。在工作上她只对事不对人,只要是合理的要求,她一定会尽力去办,如果有违制度和原则,哪怕是亲戚求情也不行。
好在总部的那些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部长们也不全都是唯关系是举的钻营者,慕容青就是其中的一个。起初,童莳在公司通讯录上查到这个名字时,脑子里立马出现金大侠笔下“北乔峰,南慕容”中的那个令“神仙姐姐”王语嫣一心痴恋的慕容复,不过他是《天龙八部》中童莳最厌恶的人物,厌恶他的追名逐利,厌恶他的深沉城府,厌恶他的自大和薄情寡义,这种厌恶使她看到复姓“慕容”的人就不由得产生了一种排斥的情绪,慕容青也不能幸免。可后来,由于关乎公司生存的产品质量问题频频爆出,童莳不得不时常与他接触,发现这个负责质量管理的部长比起大多数总部的部长们都要真诚、实在和正直。也让“慕容”两个字在童莳心里重新正了名。
慕容青算是个老员工了,已经在这家国企服务了六年多。理工科出身的他有种难得的理想主义情结,总想着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改变公司的一些现状,可是在管理上问题百出、互相推诿、人人自保的公司很难觅得同道中人,让他感觉自己一直在孤军奋战,直到童莳的出现。别看童莳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内心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一点,慕容青从她编写的《曝光台》栏目文章中完全能体会到。他很爱读她写的文章,字字见血,句句在理,篇篇叫好,以前从未有人在报纸上公开进行如此尖锐的批评,他有种一吐为快的畅快,公司确实需要这样的声音。
鉴于对《曝光台》栏目的钟爱,慕容青时不时地给童莳写封邮件,简单谈谈自己对当期问题的看法和建议。童莳看得出来,慕容青和自己一样,都是心中还流淌着理想主义热血的青年,都有打破旧世界建造新世界的勇气和意愿,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虽然慕容青和简天浩年纪相仿,但简天浩身上明显多了些现实的克制和世故的理性,少了些可以和自己产生共鸣的理想主义情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