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在我身体里的秘密,随着年龄的增加,越发荒凉地将我啃食歹尽。
从我懂事开始,记住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我没有妈妈,只有爸爸。我的爸爸是一个酒鬼,我七八岁的时候就曾翻箱倒柜地找了钱,去酒店里赎回烂醉如泥的爸爸。儿时的记忆里,爸爸的脸永远是在胭脂里滚过的。空气中劣质的香味令我头晕目眩,爸爸在一群女人白花花的大腿间醒来,脸颊上到处是血红色的唇印。他浑浑噩噩,眯缝着眼睛看我。于是那些唇印就象极了无数双眼睛,狭长的,淌着血的,都在一一凝视着我。
“爸爸……”我怯怯地唤他。他点头答应,随手捡起脚下的外衣夹在腋下,夺过我手里的钱。
“就这么一点点……?”他一皱眉,我战战兢兢。
“我照爸爸说的去找,只有这么些。”
爸爸于是不再与我多废话。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适时地走了进来,脸上挂着残妆,半透明的粉色睡衣里漂浮着一具模糊的肉体。
爸爸轻佻地笑了,“妈妈桑好着急,还怕我给不起小姐们的脂粉钱?”
“我哪里着急了,”妈妈桑也庸懒地微笑,“只是皮肉生意,本就是蝇头小利的。”
童年时代许多个早晨,我就是在这样的对话中似懂非懂地积累着人生的阅历。妈妈桑收了钱,心情就象挂着彩虹的天空。偶尔她会叫住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糖果塞进我的口袋,然后拍拍我的脑袋,“小妍长大了……可惜摊上个混蛋爸爸。”
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爸爸在身后打着恶臭难耐的酒嗝儿。
有时候我会问爸爸,为什么妈妈桑经常会塞糖果给我?
爸爸顿了下,不正经地大声笑着,“可能是觉得你模样好,将来也能干这一行吧!”
“那‘这一行’是指什么?”
爸爸笑得更放肆了,“这可是个好行当呢……你妈妈当年也是这一行里的……哈哈……”
他笑得,露出两排褐黄色的牙齿。布满白色舌苔的舌头徐徐滚动着,象虫,很恶心。
但我却郑重地记下了他话中的信息,有关妈妈的,珍贵的信息。
爸爸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妈妈的事情,偶尔我胆怯地问他,他就撒着酒疯挥手打我,“女人不过是下蛋的鸡!老子有过那么多鸡,谁知道你这只蛋是从哪里跑来的?”
我捂着脸默默退到一边,心里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我偷偷看见了,爸爸混沌的眼睛分明地凝结了瞬间,才又象墨汁一般晕散开来。
爸爸不肯告诉我的,我总有一天会知道。
之后,我渐渐地长大成人了。当躯体的各项机能都在生物密码的催化下趋向成熟,那掩埋在我身体里的秘密也露出了端倪。
第一次意识到,是小学的一次秋游。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老师让孩子们彼此牵着手前进。而站在我身边的男孩子却嫌弃地把手藏在背后,“你是个没妈的小孩,你爸爸还是个酒鬼,我才不和你牵手呢……”
老师一听,焦急了。奈何这个企业家的宝贝孙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听老师的话,锃亮的小皮鞋跺着地面,还扮了个鬼脸跑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没有关系的,老师……我喜欢一个人走的……”我主动解了老师的围,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
老师无奈的,点头答应了。队伍欢歌笑语地走过小树林,走过游乐园,走过一面镜子般的湖泊。在上车返校前,老师清点人数,惊讶地发现少了一个人。就是我。于是她心急如焚地沿着路线往回寻找,然后在湖里发现了我。
没错,是在湖里。那时的我站在湖泊的浅滩里,两条细幼的腿艰难地划动着湖水想要往更深的地方走去。老师呆住了,好半天才扯着嗓门喊我回来。可惜那时候的我,什么都听不见。老师只得蹬了鞋子,一步一步涉水地靠近我,总算把我拉了回来。
所有的人听了老师的叙述,都惊讶得合不上嘴。这明显就是自杀的行为,怎么也不象是怯懦胆小的我所做得出的。
老师问我,“我叫你回来,你为什么还往湖里走?你是有心找死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好刺耳……我只是想着躲进水里,也许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老师的表情开始混沌,她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隔天,放学后老师跟着我回了家,说希望能和我爸爸谈一谈。
她跟着我走进曲折狭窄的巷子,我让她小心到处是破洞的楼梯,但她终究被横行的老鼠吓得叫出了声。
爸爸本不愿意与她废话了,却是仔细打量了下,老师算是年轻漂亮的。双眼翻了红光,话匣子也就开了。
老师被爸爸看得有些不自在,强装镇静地开了口,“不知道您女儿有没有告诉您,这次春游发生的事情?”
“她?”爸爸斜眼看我,又色迷迷地粘上了老师,“她怎么了,倒是什么都没和老子提。”
“是这样的,小妍她,她离开了队伍,然后一个劲儿地往湖里走。幸好只在浅滩就被发现了,否则到了深水区域,很可能出人命……”她说着,偷偷观察爸爸的反映。但爸爸只是注视着老师的领口,一语不发。
老师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而且问题很严重……我怀疑小妍她,有自杀倾向……可能是一种心理疾病。”
“生病了?”爸爸这才把注意力又分给我,“看着挺结实的啊!”
“心理疾病往往从外表看不出来,需要借助心理医生的治疗。”
“还要什么心理医生?”爸爸一愣,讽刺地笑了。他指了指周围,家徒四壁,“你也看见了,老子没有钱!就算有钱也买了酒成了黄汤了。”
老师断然没有想到爸爸的这番回答。她不可思议,瞪着一双晶莹的眼睛支支吾吾,“这……请问,小妍是您的亲生女儿吗?”
“可能是,可能不是,老子不记得了。”爸爸继续笑着,“我没闲钱管这个臭丫头,老师你要是心疼她,就多来照顾照顾吧……”说罢,神情象狼一般凝起。
五分钟后,我送老师出了巷子口。老师无话可说,看着我,满面的怜悯。
“没有关系,我爸爸就是这样的。”我这么宽慰她。
老师忽然就哭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在夜风里,眼泪很快就成了一条不咸不淡的痕迹。
第二次意识到,是在一年后的体育节上。那天的空气中漂浮着兴奋的汗味,操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是同学们拼搏的身影。他们叫着,闹着,龇牙咧嘴。仿佛那一张薄薄的纸制奖状真的是天大的荣誉,比格莱美更奥斯卡,比奥斯卡更诺贝尔。
飘扬着彩旗的天空令我晕眩。混沌中又是似曾相识的声音,在按摩着我的耳朵。我惊讶了,空洞了。双眼呆滞地看着天空,没有发觉身边的人都尖叫着跑远了。老师也是大叫着,就在我前方几米的地方。可惜我怎么也听不清她在叫什么,耳朵里的声音象一块布,把我罩在了另一个世界。
直到老师向我飞奔着过来,我依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疑惑地看她,这才发现脚边不远有一个硕大的铅球。草皮被压倒了一片。
老师气急败坏,“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就站在那里发呆?那个铅球飞过来,所有人都跑开了,差一点你就被砸死了,你不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啊……只听见一个声音在尖叫,好刺耳……我想也许被铅球砸一下耳朵,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老师呆立了许久,泪水盈睫,轻轻拥住了我。
老师决定瞒着我爸爸,带我去看心理医生。她问我放学后晚回家要不要紧?我摇了摇头,“我爸爸常常夜不归宿的。”
老师提起的心理医生,原来是一个中年微秃的男子。他微笑着示意我放轻松,我寻思着在门口看见的标价牌,一小时两百块钱,就怎么也轻松不下来。
男子问了我的姓名,年龄。他说,“最近有不开心的事情吗?和小朋友的摩擦?或者是对父母的不满意?”
我仔细想了想,“我没有不开心啊……虽然小朋友们往往嫌弃我,但是我已经习惯了。我对爸爸也已经习惯了,至于妈妈,我没有。”
医生的眼睛一亮,似乎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你没有妈妈吗?是几岁时的事情呢?”
“从小就没有,爸爸也从来不提妈妈的事情。家里也没有属于妈妈的东西。”
“哦,那告诉我,你想不想见妈妈呢?”
“……想的,因为从来没有见过。”
医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忽然取过一盒彩色铅笔,一张白纸,递到我面前,“现在,闭上眼睛尽情地想像。用你的第一感觉,画出对妈妈的印象,可以吗?”
我挑选了一个喜欢的颜色,拿起笔闭上了眼睛。
就象房间的灯唐突地熄灭了,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在混沌中默念着‘妈妈’这一词语,念着念着,脑海中爆发出鲜红的花朵。我的手开始动了,但我的眼睛并没有舍得张开。因为妈妈似乎就在黑暗的对面看着我,向我静静地招手。我看不清楚她的眉目,于是心里开始焦急。天空中落起了雨滴,掉在我嘴里,竟然是咸的。
“妈妈,妈妈你在说什么……”对面的女人蠕动着鲜艳的布满裂口的嘴唇,那声音越进我的耳朵已经模糊了。却无比地熟悉。
“妈妈,妈妈你手里拿着什么……”我看见女人的右手握着一个小小的黑盒子,紧紧得握着,几乎立起了青筋。
我清醒过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老师和医生在一旁守着我,我看见老师的脸上又是眼泪爬过的痕迹。象蜗牛,我并不喜欢。我挣扎着起身,耳朵里有嗡嗡的声响。我看见桌上的图画了,随手取过来看,一片片一圈圈都是红色的。
象火,象花,象怨恨。
老师随后带我离开了心理诊所。中年男人无奈地解释,“孩子的反映十分激烈,可能是因为从小没有母亲,对身在天国的母亲的强烈思念导致了她潜意识里的自杀倾向。”
老师将信将疑,只是更加握紧了我的手。
“你真的,很思念自己的母亲吗?”在送我回家的路上,老师这么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不愿意骗她,“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怀念的,只是母亲的声音吧!
老师送我到了巷子口便踟躇着不敢进去了。我挥了挥手向她告别,却看见爸爸楼了个皮肉丰腴的女人从巷子里出来。他的眼睛粘在女人丰满却有些下垂的乳房上,不知有没有多余的视线可以看我。但他却一下子看见了老师。我顺着他的目光重新,这才发现老师这一天穿着一条粉白的裙子,十分地美丽。
“这不是我女儿的老师吗?”爸爸操着滑稽的语调向老师招呼。
老师不由地倒退了半步,可能是闻到了爸爸嘴里的酒臭味。却还是礼貌地回答,“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特地送小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