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在这个世界上,我纵然遭受了不幸和摧残,但是,我并不感觉孤独,同时竟感到有一种莫大的幸福
星出月现夜色静,愁绪重重。飞云蒙蒙。鸥鹭不栖午夜中。风清月白友谊情,一片挚诚。溪转芦斜。挽手共天光月影。《采桑子》
月光,门外一定有月光,幽幽的,从院中那棵茂盛的老椿树的顶上泻下来,洒在地上,静静的,映着银色的光辉,反射在窗子上,使窗纸朦胧的有些发亮。他从帏帐中探出头,望着窗子,一阵幽思促使他从床上爬起来。他摸起裤子蹬上了,将上衣搭在肩上,上身只穿了一件红背心。他挪到床边来,两手支住了床沿,将腿很快地垂到床下去,他就势下了地,立直身,两脚恰恰插进了鞋里,也顾不上穿好它,便趿拉着匆匆地往外走,他将门拉开一条窄窄的缝,把身子挤出去,又顺手带上了门。于是,他那修长剽悍的身影终于立在了门外。
原来,天上没有月,院内很幽静,也很肃然。东西厢房的门关闭得严紧,这会儿颇像两个模糊的黑洞。他抬起头,透过茂密的交叉淆乱的树顶,望着幽遽的天穹,那里嵌满了繁星。也许那里很冷吧?不然,为何星们都被冻得打哆嗦?对,是冷!他一面自语着,一面朝大门外走去,嘴里还轻轻地念着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吾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他出了大门,往东走着,嘴里只是不住地念着,他注视着奥妙深遽的碧落,在想象着:那里有风、有雨、有宫阙、有琼楼、有上帝、有百神,据说:上帝是最最公正的人,他掌握着世间的一切恶善。但是,——是真的?也许……哈,管他去?他挥手摸了摸脑门,便加快脚步地往前走,他走过池塘边,听见那里有水鸟在轻轻地鸣叫,有鱼的唼喋声,纵然不甚响,但是很清脆。他撇过池塘,沿了一条小路径直地往东走。这时世界从然很模糊,但眼前已算开朗,因为是星光无遮掩地尽情地洒下来,落在他的头上,肩背上,地面上,银灼灼的焕亮,偶尔反射在草茎上,尤其显现得更亮,倒使你有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
他走着走着,脚尖已经不再与脚跟相平衡。身体也不由得往后倾,他抬起头,放眼望去,却是一带模糊的青灰色的天际。其间点缀着几个依稀的村子。再近些,只能俯视了,是一片地面较低的湖地。约有一里路宽窄。其间有一条委蛇的湖沟,南北穿过,冬夏流着水,两岸筑了堤,堤顶上平坦坦的生满了野草。他移动着双脚,手插进裤兜里,身体微微后仰——至少是一种自觉感。两肩高高地耸着,身边的庄稼蒿草拖弯了腰,谦逊地往后退了去。叽啾——!一只云雀被惊起,翀飞直上,轻灵敏捷地身影奄忽即逝。呵,太勇猛啦!他轻叹着,下意识地垂下头,然而,他自己呢?唉,他太懦弱了,竟然连小妹的坚强浑不如,真真太可叹啦。但是,却又有什么法子呢?他微微地摇了摇脑袋,心头早有一股愤懑油然而生,但是——也只能是一种默默的起现,马上又便被一种莫明的漠然所驱逐。然而,与其说它是一种漠然,莫如说是一种忧愤的过度。
记得,他曾对表弟说:路,我自己是会去走的……
然而,应该是怎样个走法呢?怎样走才会使自己满意呢?他摇着头,深深地叹口气,难道是说了来骗他的不成?路,至于是怎么个走法,他确实不曾想过——即便是想过的话,也从未得出过所以然。人生的路途是很遥远的!他常听人们如此说。不过,至于人生之路毕竟是个什么样的面目来,岂但他自己感到很陌生,恐怕便连表弟他也未必就知道。他苦苦思忖了许久,也不知摇了几次头,最后终于自话道:人生之路——人生之路,大概就是人生来以后应走与所走的路罢了!少倾,他终于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且不去管它。我从此怎么办?对呀,从此怎么办呢?难道就此消沉下去不成!但是,毕竟怎么办呢?他用手擦了擦紧皱的眉头,他忽然又有些激愤起来了。看起来——看起来上帝是极不公正的!为何要将我撂到人世间来?人世间!人世间!真是不可让人捉摸的,是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它遍布着虚伪,欺诈和摧残。确实是这样。不,不对!他马上又否认道,也许人们的经历不同,对它的看法也便会不同!我不能消沉。他坚决地说:也不能消沉,还要往前走。又自问道:往往,哪个人不会跌两跤呢?但决不能一蹶不振呀!猝然高声说:对,不能!他抬起头,小跑着上了坝埂,顶上平坦坦的,密密的生了草,却没有斜坡上的较深些。其间寥寥的几棵蒿草,可谓是出类拔萃,其影憧憧。他沿了坝顶往北走着,仰着脸遥顾头上的夜空,繁星就象嵌满了的小小的洞。穹隆四周围低低地下垂着,圆圆的,密密地罩严了大地,纵然广褒的地界是遥遥无际的,但终于逃不脱灰暗朦胧的天幕的覆罩。他将两臂平伸着,前后甩了甩,顿觉心胸豁朗。于是乎,他又折过头看沟里,因为这时不当雨季,沟里的水也便浅了些。水面约有丈许宽,徐徐地流动,荡漾着波纹,轻轻地将星的倒影打得颇碎。水边丛生着三棱草——京三棱与黑三棱,其叶葱郁鲜艳,廖廖的芦苇的身段倒是飘逸得多。其间有鱼儿跃水的啪啪声,偶尔还会有鹬鸟起飞时喔喔的声音,很响。
他这时没有什么思想,只觉得心情开朗惬意。他突然想歌唱,放声的歌唱。但是,唱什么呢?他辽望着园野,对,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然而,他刚开了头,便又咽了声,他突觉内疚于心,他有些颤抖,因为他的声音在此静夜中极其响亮,以至在天宇下回响,撞在廖廖的几块云上,土坎上,草茎上,折回来,撞击着他自己的身体,他的心扉,不禁使他发起颤来。是什么声音?如此洪亮刺耳。他苦笑着问自己道。他觉得很难为情。他又想了一下,马上说:不,不是洪亮,是粗野!又肯定说:对,是粗野!他又想了一下,便什么也想不出了。只是一阵莫明之感。他深深地叹口气,为什么突然这么得意?我得到了什么呢?至少是在心理上。但是,什么也没有呀!他再拿眼睛向四周围看了一看,所看到的只不过还是朦胧灰暗的天幕,闪灼的繁星,依稀模糊的村落,往前伸展的堤坝,微微摇曳的野草和徐徐流动的将星的倒影荡得粉碎的水,除此而外,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什么也没有得到,得到的只不过是一阵莫名虚幻的感觉,发现的只不过是一条或几条朦胧逶迤的路,上面生满了荆棘,充满了坎坷,这一切似乎只是专为他而设下的,且一个人立在那里虎了脸,持刀来砍他。他抡了抡突然变得迷惘的眼睛,折回头,缓缓地朝回走,脚步很沉重——犹如他的心。此刻,世间仿佛唯有了这种声音的存在,单调而令人心躁。
于是,红炜的谩骂又响起在他的耳边……他又看见了伟亚的那张激怒的脸和举起的颤颤紧攥的拳头……接着,便是重重倒下的刘克老师的身体。他又看见了校长那张热情而冷漠的脸……于是,又有一张凶残的脸,可是,他却不明白它也会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他确实不明白。……而且,他还现实地想象着高家退婚时的情景……
他微微留住脚,收住迷惘无主的眼睛,心里竟是烦烦的,他将两腕向前伸起,而后狠狠地往后甩了去,仿佛要摆脱什么,可是,不但没有抛开什么,反而又将心头上增添了一丝忧虑。他将头仰起来,用力摇了摇,竭力眨了眨迷蒙的眼睛,但总还是觉得有点儿神志迷离的。于是,他竭尽最大的努力收敛了一下飘忽的感情,抬腿往前走。寥寥的蒿草在杂草丛中耸出来,披着星光,依然在摇曳。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是消沉,还是奋起?奋起?奋起!奋起!那又是怎么个奋法呢?我有没有那份能耐?不,不可能!他马上又轻笑起来:我没有小妹的坚强呀!但是,他又想起了父亲那张变得冷漠的脸和十分憔悴的脸容。然而,他病了,他确确实实的病了!是不是因为自己呢?于是,他极为内疚起来,同时对父亲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他又对斐妹感激起来。因为她过早地离开了校门,回到家里来,与母亲分担了家务和一切体力活。对,我不应该有苦恼,也不应该有忧愤,完全不应该。现在我有的是劲头,我要把它拿出来,与母亲、斐妹一起去劳动。劳动,就能挣到钱。有了钱,就可以为父亲治病,就可以让小妹更好的去上学。我有的是劲头,是力量,我还有文化、我会走也能够走致富的门路。我要好好的干……我有的是劲头!劲头!……劲头!,他不再糊思乱想了,他抬起祼露的胳臂,用力捏紧了拳头,于是,臂上的肌肉高高地突起来,颇象树杆一样的雄健,里面蕴满了用不完的劲。他笑了,畅快地笑了。他此刻为有这样的健壮的体格而自豪。他将两臂互相抱起来,紧紧地捏着高高突起的肌肉,不禁又是一阵的笑起来,竟自笑出了声。他展开双臂,前后甩了甩,心情越发的舒畅。歌唱!唱什么呢?唱……这时,猝然响起了一声口哨,只吓了他一跳,口哨正响在西边不远的斜坡上。他定睛朝响起口哨的地方一看,仿佛有一个高高的身影在向这边飞也似地跑着,于是,继而又从那里接连的响起了口哨声。哨声在此宁静的夜幕下显得分外的响亮,只震得他耳鼓叽叽的响。他蹲下身,专心地辩认着来者是谁,那个身影跑得确是极快,离他只有五六十米远近了……
口哨声还是不住地从那里发出来,极猛极烈地向这边递送。
哦,他终于认出来了,那是他的伙伴刘飞。
刘飞一面跑,一面喊着自己的名子。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真奇怪!他见刘飞将次接近自己了,于是将身体向靠沟的一面堤坡上一滑,倏地躺在了草丛里,他静静地注视着堤上。终于,上面出现了一颗圆圆的脑袋,接着是一副宽宽的肩膀,叉开的胳臂,躬下的腰,继而哧的一拱,刘飞便跃上坝顶。
其荟!其荟!他呼唤着往北跑去。其荟!其荟!你在哪里?他呼叫着,飞跑着,身影渐渐的模糊了。最后终于不见了。
在北边,仍然传来他那口哨声与呼唤声。
他喊我毕竟做什么?一定又是前一天一般的事——
其荟,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嗯?何必呢!刘飞性情豪放地说,带了几分真挚:其荟请你不要这样子,我们都年青,我们要风风火火地过日子,倘是谁欺负了你,你只管与他干,不要总装就这个姑娘象。现在……现在的世道,只要你的拳头硬帮,你就能吃香。他说着,得意地晃着拳头,即重复道:只要你的拳头硬帮,就能吃香。今晚,今晚我邀你看电影,在西圩子。到时候你看咱们的威风——吓,那才叫带劲呢!
果然,是夜张其荟与刘飞一道去看了电影。
过去,他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见刘飞将手指头往嘴里一塞,使劲吹了一两下,然后把身子往背后的树杆上一倚,不大功夫,便有一大帮小伙子朝他围过来,众星捧月似地蜂拥着他。张其荟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心理上多加了一丝忧虑。他趁人多势乱,跑远了几步,哧地挤进了人丛里,他——躲避了。
后来,他听见了刘飞在焦急地呼唤自己的名子,他一直没应声。
......
其荟——!其荟——!声音从北面起,渐渐地往南来。不过,这时已不是在堤坝上,而是在水边。焦急的呼声中,仿佛略带了几分悲苦。
终于,刘飞的身影出现了。他身体一拱一拱地往这跑,老远便能听见草地被他蹭得嚓嚓山响。他呼唤着,高声的呼唤着,声音划破夜幕,在天外回响。终于,他的声音突然改变了,变为一种只有从心灵最深最深的底层才能够发出的那种最真诚的悲苦的声音。
啊,他……,他是怎么啦?他疯啦?张其荟一阵益发的惊诧,心脏不禁激跳起来。他喊我一定有事,我——我再不能让他如此奔跑了。否则……,于是,他从草丛里立起身,应道:刘飞,我在这里呢,有事嘛?
你——你——你是其荟吗?刘飞气喘吁吁地问道,加快速度地箭也似地向他飞奔过来。
是我......
他回答着。他话声末了,便被刘飞一弹手,照他胸上便是狠命地击过来一拳。他只陡觉胸上一阵剧疼,身体一仰,便仰面八叉地放倒了堤坡上。还未待他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脖子早被刘飞紧紧地搂住了,只压得他回不过气来。刘飞居然大哭着,用头照他头上狠狠地撞,一面嚷:
其荟,其荟,我打你个该死的,你可吓死我啦!呜,呜……。哦,风风火火的男子汉,这是怎么啦?威严的年轻人,这是怎么啦?这男子汉的哭声,在此静寂的夜里,居然显得是那样的凄切,而令人惊悸。
张其荟遏止着——竭力遏止着内心的恐怖,吃惊地问:刘飞、刘飞,你毕竟怎么啦,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呀?
我——我——,不,不!刘飞觉醒似地放开他,一咕噜爬起来,就势对他的身边一跪,惊惶而痛心地说:荟哥,荟哥!请你打我!打我!打死我,我决不还手,我该死。
张其荟坐起身,愤怒地举起拳头,但是,终于未能落下去。
打呀!荟哥,打呀,刘飞悲声说。
他将挥起的紧握的拳头松开了,蜷过来揉了揉发疼的胸部,低声问:刘飞,你疯啦?
不,不,我没有疯,没有疯,我——我——没有疯呀!刘飞突然发疯般地擂着自己的胸部,胸口只被擂得一阵的山响。
刘飞,你真的疯啦,张其荟使劲攥住他的手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为什么?
不,荟哥,我没有疯。刘飞争脱手来搂住张其荟的脖子,愧疚说:我原当你……
当——当什么?你当我会死吗?张其荟激动道。
都是我混蛋!
你怎么就知道我在这里呢?
刚才——刘飞终于说起来,他这时才感到完全的清醒了:刚才,我出来撒尿,突然见一个人,低着头,缓缓地出了村一直的往东走。我当时没留心,待躺倒床上睡着了。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我:刘飞,快来,救我!我再仔细的一听,原来是你的声音,我猛然惊醒了,便想起刚才那个一直向湖心走的人,于是,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欲感,就赶紧地跑了来……
张其荟遽然打断他说:你,来即来,为何还要疯狂般地吹起口哨呢?
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很害怕,全身都是颤巍巍,麻沙沙的,我吹口哨是给自己助助威,不,是壮壮胆。
真可笑!张其荟哈哈地笑道:难道,你吹两声口哨,真的就不那么害怕了?
当然是。
你既然害怕为何还要顺了堤上往北跑呢?回来时,又沿着水边跑呢?
不知为什么,后来我就不怎么害怕了,只一心想着找到你。
咳,真可笑。可是,又让我糊涂了。张其荟转而摇着头说:你如此一个聪明人,为何偏要往窄地里想呢?
刘飞极为自咎地顿着头:每每,我见你总是愁眉苦脸的,当你经不起生活的蹂躏,于是就想帮助你,不过,我可以向你发誓,我并没有把你往斜路上牵引的心,确实没有。我只是想设法使你摆脱痛苦,让你快乐起来,让你知道:我们是年轻人,快乐的年轻人。借我自家常讲的话说:也就是风风火火的过日子,也许,这句话太有点那个啦,未免太有点过分啦,但是,我却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我又不好常常向你家里去。当然,你父亲那个脾气样,你是知道的,向来最烦人们到你们家里去的。在你们家的窗前,我探试了好几次,都听见他在谩骂,于是又悄悄地退了回来。荟哥,我且问你,你为什么要常常躲避我?嗯?
我们又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你为何这般对我有感情?张其荟稍顿片刻,终于用了一句问话回答了他。
我只是觉得你好,大家都好,我不愿失去你!刘飞的感情十分诚笃。
你,对我好也便好,刚才为何要那副疯狂劲呢?
这个,我很惭愧,我也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那样激动。刘飞用手揉着发痒的泪眼,愧疚地说。他微微顿了一下,用两只灼热的眼睛盯视着张其荟略显兴奋的脸,诚恳地用了哀求的口气说:荟哥,请你不要再悲观,别人骂你背脸笑笑,人打你背脸乐乐,请你务必相信我,我是真心的为你好!并没有拉你走斜路的心。他热烈地望着他道:荟哥,相信我吗?嗯?
我相信你!但是——你今晚的性情却改变了!
也许——,可是,我不大相信你,我最怕失去你!
你当我果然会死吗?张其荟笑着问。
也许不会——刘飞一面说着,又亲热地搂住了他的头。
张其荟用手摸了摸还有些发痛的胸部,直觉得心里一阵欢热,也许是因为挨拳的那个地方在作怪。我真的想死吗?不,不会的!永远不会的。又何况,我从来就没有想过呢?张其荟这时想:在这个世界上,我纵然遭受了不幸和摧残,但是,我并不感觉孤独,同时竟感到有一种莫大的幸福。因为我周围有很多的好人惦记着我。纵然父亲粗暴些,但是,我深信,他毕竟是会醒悟的,是会好起来的。因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将头从刘飞的怀里挣出来,向四外望了望。这时水在流着,粉碎了星的倒光,有水鸟的鸣叫,鱼的唼喋,风的轻歌,小草的慢舞,星的光照,心的畅笑……,这一切合成一支交响乐,在此优美恬静的夜里,委婉轻快,微妙而奇特,令人惬意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