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她说:但是我——我不希望你飞跑了。斐斐说着,给他一个蕴藉调皮的微笑
长夜弃人心即碎,别离去。意深沉,月敛,与君随。奈生活潦倒。意消沉。悠悠怨。怨孤衾。望前程无际。《诉衷情》
每天,陈烽干完一天的活,拖了疲惫的身子躺倒在床上,于是想:生活!生活!这便是生活?父亲每每呆在家里,总是腰酸背痛的不得动,但是,骂起人来又总是精神抖擞的,微疾毫无的样子。他真不能理解,父亲为什么会有那多的牢骚发?难道,这也是所谓的生活不成?母亲为了全家人的生存,呕心沥血的谋划着,受尽了三十年来的一切不堪言壮的折磨,从不抱怨一声——这是磨炼!文明的人唱高调!可惜母亲她并不识字,更然谈不上是什么文明人,她与文明根本沾不上边儿。——那么,这也是生活吗?果然的话,那它也就够空洞无聊与不平的了!
大概,生活是很有意义的!他曾经这样想,玄想。我何时才能加入生活的行列呢?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一点:生活,生活,这就叫做生活,它简直令人不可思意,但又实在算不上微妙和奇特!
生活也很虚伪!特别的虚伪!
请你不要永远如此忧闷,你这样分明是在折磨自己。旻儿向他说:往今后,常常过来聊聊天,这样对你会很好。
果然,他便经常过那边去。他喜欢逗侄儿祎旺玩,他赞叹嫂嫂坦荡的胸怀,直率的性格和友好的为人。他永远为旻儿哥的慷慨、善良而骄傲。当初,倘是我处在旻儿的位置,我会那样做吗?他偶尔想过一次,但马上砍断了思路。
在生活中,你应该振作起来。何况,这只是一个开端呢!旻儿严肃恳切地说道:今后,与四伯的关系搞好点儿,必定是父子嘛!尽量……但是……。旻儿看着烽弟痛苦的样子,于是也便摇头叹息了。
生活!我觉得生活很空洞,不,是空虚,甚至是丑恶!我的感情也将空乏起来,并且会发展下去。陈烽坦然道。
如此,那将不堪设想了。旻儿焦灼地想。四伯是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的,这种脾气既然形成了,那么,也就难怪,做儿子的,你应该忍耐些儿,要么就采取不闻不问的办法方好!
陈烽瞪着一双郁悒的眼睛望着旻儿,勉强笑了笑——无奈的笑,痛苦的笑。
旻儿与丘琼对陈烽很关心。他们常常谈论关于他的事。
烽弟他刚踏入生活,是觉得没什么头绪。丘琼说:再加上客观环境对他精神上的压迫,这一切的一切……若不帮助他极快地从此窘境中拔出来,那么,他将很危险。你这个作哥哥的还能作壁上观吗!
哎,两句话不说,怎么竟埋怨起人来了呢?
呵,你在发什么火呀?
不是我,而是你!
咯咯,我是提醒你为他想想办法嘛!
沉默。
哎,怂恿他学个什么手艺——如今各处招生招生的,五花八门,无所不有,这样,他闲下来便可走出去,不是避免烦恼了吗?也可充实他的一部分生活啊!
谢谢你!还是女人心细,想得周到。
呵,那当然。骄傲的口气。
旻儿试着与陈烽说了。陈烽也就把它在心里酝酿着,却不如说是在捉摸。
后来,陈烽也便将此事奇怪地找机会与斐斐说了,是在深秋,斐斐来的时候。她很赞成。她说:但是我——我不希望你飞跑了。斐斐说着,给他一个蕴藉调皮的微笑。
当然不会。他也奇怪自己的回答。
这就好,感谢我的上帝!她一面说,大胆地向这面打了一个响嘴。
陈烽忽然感到她此刻可笑又可爱。
终于,陈烽把想法试探着告诉了母亲。陈母很犹豫,她不免把这件事拿出来全家商议。说是全家商议,也只不过是告诉父亲一声罢了。陈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得到的回答不过是不屑的一笑和一瞥白眼而已。
生活,生活,它真会玩弄人,不,偏偏与他作对罢了?——这一切究竟又是什么导致的呢?很分明。
终于,他重重地倒在床上,闭了眼,簌簌泪下了。然而,他何止流过一次泪!两次……!流泪本来就是一种懦弱无能的表现,极卑微鄙陋。但是,他不知道,直到后来的一段时间,他还不知道。他此刻只是流泪。一直的流。耳膜封住了外界的一切声音,使他不复能够听见。痛苦,抱怨,诅咒……一切只能默默的在心里而已。
这也只是一个开端。也许什么也不是。
他流泪,然而,还有一个人陪着他流泪——斐斐。
呵,可真是莫明奇妙!斐斐坐在床沿上,望着陈烽灰白的面颊,但不知他心里此刻突然的空虚。她很怕,她抽泣着,望着他。她为他诅咒,她敢指名诅咒姑夫!
生活……他轻轻地说,应该诅咒生活,应该诅咒上帝!上帝——是他将我踢下来,给了我不平。不平——父亲,母亲,舅舅,二表哥,丘琼......诅咒上帝!诅咒生活!他声音微弱,象在自语,但分明是对他们说。可是,他们听不见,只是斐斐能听见,于是也只是对斐斐说的。斐斐将耳朵竖起来,竭力捕捉着从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为你诅咒,表哥,我愿意为你诅咒!永远为你诅咒!我诅咒上帝,诅咒生活,永远永远的为你诅咒!斐斐将嘴巴贴近陈烽的耳朵,低低地许诺,是诚心而毫无做作。表哥,我邀你出去走走,去树林里,去小船上。我再次憧憬树林里的鸟声,永远向往看夕阳的情景。你去吗?表哥,表哥!她使劲推着他,恰象在摇晃一棵倒在地下的树。表哥,烦恼终归是烦恼!忧愤终归是忧愤!现实终归是现实!我不希望你这样折磨自己。真的,表哥,起来呀,起来呀?你怎么不起来呢?别让人家也跟着难受嘛!她喋喋不休的,开始在撒娇。
树林里,此刻秋风萧瑟,看起来槐树上的叶子明晨便会落尽。于是,树顶便会显得十分萧疏。偶尔还会有几声鸟叫,极凄凉,声音在树隙间漾过,便一丝丝拖得极细极长。树叶还在继续不断地纷纷往下落,横飞斜舞,最后极不情愿地掉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响。
真好看,蝴蝶一样!斐斐高兴地说,快乐得小鸟似的在树林里飞跑着,孩子般飞舞着双手。
地上偶尔有几点野花,这时倒显得极为炫目。斐斐嘴上早噙了一朵,她停下来,回过头看着表哥,待他走近了说:这会儿树林里真安静,真可爱,我很舒服!你呢?表哥!
陈烽一时没言语,他却觉得此刻的景象便象自己的生活一样,萧索,毫无生机。但他又想:在生活中,只要有父亲的存在,它便会非常的热闹。然而,几十年来,母亲可曾感到过呢?他突然想:父亲是个奇怪的人!母亲也令人不可思议了。
表哥呢,你怎么不说话呢?在生谁的气嘛?
他们靠在同一棵树杆上。
明知故问。斐斐暗笑自己。但是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他决不会生我的气。她又天真地想。当然,一定不会的!她肯定自己的判断。怎么能会呢?只有我——斐斐,才能使他快乐。永远将是这样!她痴痴地想着,脉脉地想着,一丝甜蜜的微笑浮上嘴角。表哥,你猜猜看,我在笑什么呢?她把头探过来,将脸让树杆遮住,只露出了两只满含笑意的眼睛来。
你能笑什么呢?他不经意地口气。
于是,他也就侧过脸来看她的眼,两道细细的眉毛压住了一双细细的眼睛。微妙的眼睛中飘出两道透明的光,里面挟带了多种奇特而美丽的东西,世间唯有它们最高尚。它们汩汩地流淌出来,恰似太阳神阿波罗指示了头戴鲜花圈的优脱卜亲手奏出的奇特的音乐。使得树林静下来,贪婪地倾听。但是,这一切陈烽他发现了吗?也许,他已经发现了!
你应该笑一笑,笑一笑,笑,笑——斐斐调皮地要求他。
他于是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笑她太滑稽了,太可爱了。
这样才好!应该抛去一切忧伤与烦恼,永远这样地笑着,是吗?表哥!她孩子似的肯求他。
他于是点点头。
现在你——你感觉舒适些了吗?嗯?
他又轻轻地点点头。
表哥,现在,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了——看见了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他沉思着说。
那——那你在想什么呢?她又调皮地问,但此话语却是意味深长。
我想——我在想……
是呀,你在想什么呢?啊——
我想……想……斐斐妹,你转过来,让我亲一亲你的脸蛋子!他忽然收起了笑容,傻乎乎地说。
啊!什么?你这混蛋!斐斐猝然把脸一红,她生了气,跑过来发火道:你欺负人!
对不起!对不起!斐斐妹!都是我的不是!陈烽无奈只好陪着笑脸合掌道。
她嗔怒地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去了。她满脸的臊热。呀,怎么啦?我渴望的是什么?等待的是什么?嗬,我怎么突然会——分明是自己混蛋嘛!为什么又要去骂人家呢?嗯?人们说,接吻,那是爱情的公开式,那是幸福的开端。我斐斐渴望的是什么呀?是什么?是——什——么呀?刚才,分明是自己混蛋,而且透了顶了!本该我向他道不是,求得他的谅解才是!哎,不,不,不,不能,那他就会越发的得了意!她居然又暗自笑出了声。她偷偷地回过头去看他,他正呆呆地向这边望着。于是,她仍旧装着生气的样子往前走。
我会不会错过了机会,便永远再不会......终于,她停下来,在一片茸茸的草地上躺下身,周围偶然有几朵黄色的蒲公英的小花,却显得很单调。到处飞着不少的蒲公英的伞。地上的草大抵枯死了。斐斐双手抓住了身边的茅草叶,斜躺着,微眯了眼,嘴唇稍稍的张开着,诚然又在等待什么。她胸脯微微隆着,很优美,现在把它比着小山未免太有些过份了。
终于,她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将草地踩得窸窸的响。她的心止住了跳动,嘴唇微微打着颤,因为将有一种神奇的东西降临到上面来,她断定。……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一分一分地过去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一定在审视自己——她想。他一定在看自己的脸,胸脯与大腿……她的脸上又是一阵发烫,憋不住睁开眼睛,见他正立在自己的身边,她随即起身坐直了。你在看——看什么?表哥,她这时羞怯地柔声问。
他只是在看她的脸,不,只是看她的眼,因为他的眼睛里印着她的眼睛。
你在看什么?咹?
终于,他很难为情地移开了目光。
接着,斐斐向他谈了很多话,他都没再应声。她发现他的眼睛里又一次浮起郁悒的光。
表哥,我回去将辫子削掉,她莫明其妙地说道。
为什么?他惊异地问。
你不是说,姑娘留短发,自然大方,最好看!她见他果然诧异地望着自己了,便问:难道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她发现他在摇头。你应该笑一笑。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表哥,请你告诉我一件事,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她于是孩子似地娇声娇气地说:我不明白,电影中小说里,为何全是卿卿我我的,而且男人们还要先去勾女人的脖子呢?嗯?
我明白你的意思。陈烽自言自语说:你是想让我去勾你的脖子罢了。
哎哟,该死的,你欺负人!我要告诉姑妈,看她怎么咒你!她一面骂,早抓起一把泥土狠狠地向陈烽的脸上扬了去。
唉,往往,姑娘的这种微妙的心里谁也猜不透为什么?
果然,斐斐回来把这事告诉了姑妈,并且说表哥欺负她,怂恿姑妈务必惩罚他一顿。陈母也就把儿子责备了一番。后来陈烽问斐斐:你为什么会这样大胆?难道,这事也是向妈说得的不成?她却得意地笑起来,眼睛随着变得更明亮,更动人。
终于,斐斐回去了,是噙着泪离去的。陈烽也猝然感觉在生活中少了一件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