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仁宗延祐二年，这一朝的天子虽是外族，却是圣君贤臣当朝理国。明主求贤若渴，昭告天下，选拔贤能才学之士入京会考，学而优则仕之。朝廷开科取士乃是读书人追功逐名希求富贵的终南捷径，故而宏图抱负之士，希翼葛衣易华服之徒，如过江之鲫会集京师，鏖战于贡院台案。这杨载经纶满腹，胸中自有丘壑，只把一段胸怀倾达帝前。天子大喜，御笔朱辉，擢护都答儿、张起岩为左右榜状元，黄溍、杨载等赐进士及第，授杨载饶州路同知浮梁州事。杨载到任之后，夙兴夜寐，勤于王事，颇有政声。
这一年的朔望之际，也是个晴明的好日头。这一天早朝，百官齐聚朝堂，天子端坐金銮殿，净鞭三下响，值日星官高唱：“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时有中书令出班前奏：“臣近闻报，琉球国主新丧，长子继位，恳求中国皇帝因循旧例加以册封，以正大位。”天子闻奏，玉言金口：“此国之重事也。众爱卿，何人愿意出海东渡，册封琉球王？”百官面面相觑，如鸭提长颈又似鸡掐胸椎，一个个战战兢兢，倒倒嗦嗦。平日里，众文官舌战群儒挥毫纸上，意气万千；那武将更是耀武扬威，如蟹横行。今日里却缩头遢脑，口能言而不作声，气可出反尽力屏息，憋红脸恰像一锅煮熟的黄焖大龙虾。众皆所闻，琉球国孤悬海外，万里无疆。琉球在哪里？海上仙山处，虚无缥缈间。风浪眼里隐如山巨兽，千寻海面下藏无数食人冤魂，是个让人渴死海上饿杀金山的去处。虽时有使臣往来，问及途路，面有异色，皆言九死不得一生矣。百官莫敢言，天威震怒，拂袖而起。
户部贾国英急趋上前，奏道：“吾皇息怒。臣举一人可担此任。”天子曰:“奏来。”贾国英奏道：“臣举前科状元杨仲弘杨载。该员幼读典籍，长研六经，颇识天文地理，胆略过人，才学无匹，见识非凡，现知浮梁州。若得此人前往慰抚，定能杨威域外，宣天朝上国之威，并抚之以四夷。”天子大喜，迁杨载儒林郎。着户部急速筹备印信赏赐物件，克日起程。贾国英等喏喏连连。
领了玉轴七色圣旨，杨载带了军丁、役使人等监押赏赐之物事，却是金银万锭、绸缎千匹、瓷器百车、古玩十箱，圣命一通，皇后赏赐若干。浩浩荡荡，择日南下。到了泉州港，不期恰遇海风，南风正炽，白浪掀天尽日风。那风如同风神失却了扎口绳，铺天盖地，打着漩儿，漫天介席卷而来，昼夜不息。一连十余日，无一丝歇断。宝船不得下海，杨载心中焦躁，日日问询土人，时时到海边打探。
这一日，依旧是雨骤风狂。杨载打海边回还，街对面走过来一长者，咿咿呀呀且歌且舞，一群玩童像尾巴般紧随其后，但见：
须发如银飞瀑流泉，玄衣胜铁似龙鳞炫彩。十指苍苍东海探宝，抢地抓天功夫键。芒鞋八搭南山砍樵，涉水登山力不殆。真个是采果老猿绝壁挂，探海神驹任张扬。人间现此物，不是妖来便是怪。
杨载等看得呆了，咿呀言语却听得真切。道是：“谁人请我一碗面，便帮他把前程来安排；谁人请我两碗面，问候他祖宗十八辈；谁人请我三碗面，把那南风定三天。”听得怪异，杨载忙让从人将老者请上酒楼，深作一揖，老者也不还理，杨载不以为意，道是：“适才长者言语，果能定风三日乎？”老者道：“老夫精研《古三易》，更有诸般不可与人言语之能。想那皇恩浩荡，四海归心，状元公身负圣命，老夫欲助状元公成此伟绩，这三碗面吃定状元公了。然状元公福祉浅薄，惜哉！惜哉！”杨载愕然，死生有命，富贵天定，忙命酒保奉上三碗上好的牛肉面，从者辈见老者银须敷面，窃窃私语，定睛细看，但见须发覆面，口鼻安在哉？
却见老者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对金钩，两耳一搭，分开满面银须，只一吸，一吸，一吸，三碗面须臾不见，杨载等人诧异非常。老者收了金钩，道：“谢状元公赏面。今夜子时风定，寅时可出海。”正欲起身。杨载道：“多谢长者指教。长者少歇。”吩咐从人到街头转角，有一卖芝麻老妪处，令将其芝麻悉数把来，重价而沽，想看老者如之何食用。从者去不多时，扛回芝麻来，合计有三斗三升之数，把与老者，老者道：“谢状元公赏赐。老夫未曾食用芝麻，既蒙赏赐，老夫从今而后日啖一枚，细细受用。另有一事相告，此次出海若遇风浪，可呼口号‘金钩李胡子救驾’，连呼三声，我便救汝。状元公赐我三斗三升芝麻，我助状元公后代子孙出三斗三升芝麻那么多的高官。”言讫起身，倏忽不见。从者一连声的惊呼：“怪哉。大雨天不衣不裳，不见湿身，座位上也不见些须水渍，怪哉怪哉。”
回到驿馆，杨载吩咐装货上船，让船工作好准备，听令出海。随从们议论纷纷，皆有惧意，一个街角疯老头子的话能当啥回事？然而，皇命在身，谁敢有违？
装完货，依旧是雨暴风狂，从者不敢登船，四下里都在雨中坐地。杨载独立岸头，默然良久。忽一人高呼:“雨停也！”司钟一看铜壶滴漏，恰是子时正点，此刻风停浪歇，明月姣姣，虫鸣草长，夜莺歌唱，杨载忙命造饭。众人饱餐之后，即刻传令登船。船工祭过海神，寅时一到，三声炮响，鼓乐齐鸣，杨载下令开船。
江天浩渺，远水茫茫，南风许许，一夕无话。
行至第三日巳时，船工正在午祭海神，突然无风起浪，如山巨浪从海底突出来，把宝船顶上天空，又重重地往下砸落，一次又一次，一个浪头比一个浪头大，船工军丁落水无数。船上盘盏掉落声，家什碰撞声，哭爹喊娘声，祈祷声混杂着叫骂声，响成一片。杨载忙爬到船头，高呼口号：“金钩李胡子救驾”，三声刚过，一条硕大无朋的金色大鲤鱼托住宝船，徐徐降落海面，打眼一望，不是日前雨中遇见的玄衣老者还会是谁？宝船稳停海面，打捞落水人员，幸无大碍，赏赐物件亦无毁损。众人以手加额，庆辛金钩李胡子活命之恩。
又行了两日，早望见一带海岛，只闻得螺号声声，鼓乐大振，又见香案袅袅，却是琉球国王子率了文武百官、倾城兵丁、大小百姓，径迎天使。杨载等登岸，琉球王子接入都中，供了圣旨，安排载等馆驿歇息。斋戒三日后，吉日吉时，琉球国王子率满朝文武，举城百姓，跪迎天使，聆听上邦之音。杨载宣读圣旨，册封琉球王，并将天子、皇后赏赐分布已毕，满城欢喜，奔走庆贺。琉球王亦大喜，下令发市十日，布施万众。自琉球王起，文武百官轮流宴请杨载等，琉球王亦如影相随，常常欢歌达旦，日复一日，循环不已。
盘桓日久，杨载思想圣命已毕，安抚已罢，该回都覆命了。一日午后，便将此意告知琉球国丞相，丞相禀了琉球王，回告杨载：“我主年幼，初登王位，诸番多有不服。域外外邦之人觊觎者甚众，若王位易手国即倾覆矣，万望天使多待时日，安抚四众。”王亦再三哀告，恳请天使巡边四夷，抚之部众。杨载思量，皇命宣示上国之威并抚之夷方，便火海刀山，安敢有所推辞？即遵王请，与丞相等将上皇赏赐之物装载已毕，第二日起，巡视诸岛。
杨载率众逐岛巡视，宣天威抚民众，无论水长山高，人众多寡，便那偏远孤岛，只一二野老，亦必亲临，宣抚天恩。却喜天遂人愿，水顺风亦顺。人尝言：祸福相依，荣辱共蒂，诚哉斯言。也是合当有事，载之寿五十有三即戛然而止，且无迹可考，与此事渊源颇深，诸君听我细细道来。
这一夜，明月姣姣，微风徐徐，杨载正独自观书宝船中，忽闻铮铮锵锵的琵琶声起自邻船，似有高山流水，心逐远方之意。杨载灭了烛，启牖观看。原来是丞相宝船中有女伶在船头奏演，一袭白纱，其他不甚明了。叮叮咚咚，婉转歌喉，却是江南旧曲，梦里水乡，钩人无限意趣。一曲终了，叮咚声再起，细听仙音，道是“海门东望浩漫漫，风飓无时纵恶湍。黑雾涨天阴气盛，沧波衔日晓光寒。岂无方士求灵药，亦有幽人把钓竿。摇荡星槎如可驭，别离尘土有何难!”杨载宛然一笑，此乃《望海》旧作也。遥想当日望海而歌，今日却作海中人，且身系家国，重担沉沉。正在思索，但见那一袭白纱离了座，回舱去了，杨载亦关了窗，解衣歇息。一夜无话。
东风破晓，乌日东升，人报丞相求见。杨载忙命从人安排梳洗已毕，急到客舱。丞相已等待多时，一见杨载当即下跪，旁边美艳少女亦俯身跪下，杨载慌忙扶起丞相。丞相道：“小女无知，夜来弹唱，扰了天使清梦，还望恕罪则个。”杨载忙忙答到：“未曾，未曾。”打眼一看少女，但见：
乌发如云巧梳及腰长辫，青颦淡扫似七彩之虹；眸锲珍珠如双瞳剪水，粉面桃腮吹弹破，樱桃口中白玉藏；瘦削身板高挑个，十指纤纤风舞柳；莺啼婉转恰像空谷幽鸣，红纱一袭好似老藤缠树，尤物只应画中有，人间哪得几回见。
丞相上前道：“向来我国中风俗，但凡家有女儿，不论官民贫富，但凡模样周正，万中选千，五六岁起即选入宫中，延请上国教习，教以诗书、歌舞、礼仪、女红，诸般习学精细；待到其满十岁，千中选百；十二岁，百中选十；十四岁，十中优选一二，加习点心、密制小食诸般。余者送回各家父母，任由婚嫁。此女名唤贞贞，老朽十代单传，仅余此骨血。才过笄年，初绾云鬟，却是领袖群芳，遵王命献与天使，望天使笑纳，老朽合家感激不尽。”杨载震恐，尤物也，安敢受之？况和孙儿年纪相若，辈份不清，尤如乱伦，读书人忌而讳之，载坚辞不受。
丞相见杨载坚拒，老泪纵横，道：“吾儿，汝既识得吾王法度，天使拒绝乃家耻国辱。与其沉笼受煎熬莫如为父送一程，奈何桥头等父母。为父了却王事后，当与吾儿见面，阖家同过奈何桥。”言迄，袖中取出金瓜，照着贞贞头上尽力挥去，杨载慌忙出手架格，双臂巨震，绕是锤头已触及发际。唉，差之毫厘几乎阴阳两隔矣，杨载恐之又恐。扶起贞贞，只见梨花带雨，莺啼连连。
又过了旬余，大小诸岛巡视已毕，回覆王命。那异邦外族，得知天威加持，纷纷遣使朝贺。琉球王大喜，令丞相送杨载等回京，并入朝谢恩。朝贡之礼计有：香料万斤，珍珠千斛，大小珊瑚百株，绝色艳姬十名，谢表一通。
一行人离了水路上陆路，浩浩荡荡，望帝都而来。杨载一面遣特使星夜兼程入京奏报，一面急急的催动人夫，迤逦而行。天子闻报，龙颜大喜，不住的遣使打探使者队伍的行程。是也，有谁不喜？开疆拓土，收抚化外之邦，成就万世敬仰之伟业丰功，乃帝王心逐之梦也，天下一统，四海归心，功盖天下，扬威四海，天子亦喜不自禁。
待到使者队伍行至京师地面，天子令百官出城十里相迎。载等滚鞍下马，跪谢百官，礼毕，一同入都见驾。
天子在金銮殿接受琉球使者朝觐，赏赐异宝奇珍，瓷器铁器金银器等诸般物件，并令其岁岁年年四时朝贡等在此且按下不表，单说这杨载回朝，天子令众卿朝议赏其何职，因无例可循，百官摇摆不定。
时有西番进贡刀型天降神铁一块，山流水和田白玉一握。此玉晶莹剔透，莹润无瑕。而更绝的是那神铁，重八斤八两，锤之不折，斧斫不断，扣之铮铮，烈火中锻炼三日夜，不损分毫。当日金銮殿中，天子亲赐宝物。杨载跪接了神铁，正待再接宝玉，晴天中一声炸雷，龙爪抖动，宝玉坠地，齐齐的碎为两瓣。还不到有雷电时节，突来的这声暴雷，慌得满朝文武惊诧莫名。杨载更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口称：“臣死罪，臣死罪。”，浑身战栗不已。司天监奏道：“恭喜吾皇。吾皇功超三皇德配五帝，晴天霹雳乃天帝亦为吾皇动容也。”天子闻奏，龙颜大悦；众卿听闻，满座皆喜。时有术士出班奏道：锻炼此神铁需加金银铜铁锡等若干，佐之以猪油牛油，梯次升温方可成就。天子准奏，赐金银铜铁锡各十斤，猪牛油各十担，内宫所用上等木炭十万斤，着令内府刀剑匠工数名，随同杨载回府铸造。
杨载奉旨铸造刀剑，于府中后花园搭台起炉，与匠工计议打造何种兵器，众皆以为不应预设，神铁极具灵性，边打边改为宜。这里头还未开打，那边厢就有街头童谣四下里传唱。家人抄录了报与杨载，杨载看罢，闷闷然，心下不悦。何也？童谣唱道：“金银铜铁锡，一起来打刀；九九八十一，日夜把铁炼；七七四十九，时时来锤打；磨刀还需六六三十六，再来三六一十八天把棍装。有天道没人道，回家问老爹，谁挨第一刀？当然是打刀人。”报知主家母，主家母亦道近来时时感觉心惊肉跳，颇类载父罹祸时节，嘱载凡事小心为意。绕是杨载向以稳重被称道，此时亦难掩不安之色，隐约中似有不祥之感。把玩山流水白玉，邀了黄子久黄公望作山水各一，一高山一流水，自作示儿诗于上，并请治玉良匠精工雕篆。
当是时，赵孟頫与杨载私情最厚，见载之姬美艳，亦欲纳妾，又恐夫人嗔怪，留一诗置诸案头，道是：“我为学士，尔作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也无过分，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管夫人亦时之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遂于扉页回诗《我侬词》，词道：“你侬我侬，忒煞多情；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把与杨载，载大窘，然，生米熟饭，无可奈何也。
一日，天子朝罢，只带黄门内侍数人，一顶软轿，径至杨府。慌得杨载忙忙哒哒的率众跪迎圣上。天子巡看了冶炉，不作言语，唯首肯而已，载心方宽。载令内眷叩见圣上，天子在炕上与主家母把话家长，言语甚欢，余皆垂手躬身站立檐下。然见载之姬贞贞者秀润非凡，气质如兰，大异于宫中并艳群芳，圣心不悦，令摆驾回宫。
朝中大臣见杨载立此奇功，天子赏无可赏，有好事者遂将载等出使途中异闻奇事凑为一本，奏知天子。天子大怒，令杨载速招金钩李胡子见驾。交代了匠工诸项事宜，杨载带从人一二，复至异人奇士出没处，或攀高山，越深涧，或驾船出海，到处寻探。也到市井间，也到荒郊癖静处，上下求索，远嘘近问，然而，四顾芒芒皆不见，空余急火焚心的探访客。杨载等正在用心寻访，缇骑忽至，不由分说，拘了杨载回京。
杨载于途中即知拘解缘由：其一，勾结妖人，妄言子孙势焰如炽；其二，奏报中对妖人事件隐而不报，欺君之罪昭昭。载知任何一条罪由，均万死不得生矣，奏报九重天，罪当一人。圣明仁德天子准其所请，缇骑监押，令其归家自我处理后事再行领罪。
跪拜了主家母，语及身后事，惟念贞贞，去国远乡，欲令回邦，贞贞坚而拒之，愿作杨家节烈妇，不愿回归富贵安乐窝。时贞贞身怀六甲，执手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家人报载刀成多日，往视，杀气照面而来。细审之，只见不刀不矛，二尺七八寸长短，巴掌来宽，鱼鳞脊，单面开刃，重十八斤八两八钱。丈二长黑漆紫檀木杠棒，两头包铜，尾部锲虎钮，刀头和杠棒间卯榫嵌，三个丫儿扣住，可拆可卸。刀头入櫜，櫜为犀牛皮革制，表面蒙以棕色绸缎，金丝银线勾勒云龙回型纹。杨载取刀自舞了一回，感觉非常乘手。欲问治刀时日可与童谣相当，却有人报说大宗正府推丞传杨载带新制宝刀，至刑部公堂讼辩。
到了右治狱，跪接天子口谕：杨载勾结妖人，欺君罔上，一刀子死罪，罪不及妻孥；念其有功于国，赐银十万两，死配八千里。
杨遵杨勲领回了父亲尸身并刀杖，不用仵作，主家母亲手密密缝合了勃颈，在家中搭设祭棚，朝中大小官员、京中乡党、友人等络绎祭拜，人事往来诸项在此休提。
主家母与遵勲计议，离京八千里唯有西北、西南或南国，西北生番地，北地苦寒，衰草连天，民风强悍，配军之属断无生理。南地海角天涯，望而生畏。西南蛮夷之地，有乌烟瘴气，有猎头之属，有饮血茹毛之族，传闻当地土人散漫，但求吃饱喝足，不加害外人。
计议已定，杨遵抚灵西行，杨勲滞留京中。于是分头行动，杨遵入部领取关文，杨勲着人打造棺椁招徕杠夫，棺椁三层，中间灌满桐油。毕竟八千里之遥数月之期，马虎不得。议定随行人众，主家母决意抚灵，族中阖家至者再三，皆旧时载之父母抚助者，鳏寡孤独，有报一饭之恩，有报活命之德，竟十数家，皆愿举家相随，结庐冢侧，世代永作守墓之人。杨遵无奈，报部大小人众一百四十七口，部催甚急。
断七刚过，杨遵率了车马，一众人离京，抚灵西行，一路向西。逢州过县，杨遵必带了关文到衙中请地方官长标载脚程，加盖印信。地方官长少有送钱送物祭拜的，多是点检人口，例行公事。
秋风起，北雁南飞，一日冷似一日。过了剑门关，那雪纷纷扬扬的下来，一阵紧似一阵，三两日间，满山遍野都是雪世界。玉屑飞舞，竟至闭道塞路。
一众人被困在深山中破庙里，野寺无僧，只有一对乞食的翁妪带着一个垂死的闺女，饥寒交加，无以延医问药。主家母心生怜意，令取吃食、膏药救治，折腾半宿，竟一命呜呼，两老口呼天抢地，绝望悲彻，哀声遍野，闻者垂泪。
主家母正在安慰老妪，老嬷嬷报二奶奶腹痛，似将临盆，大奶奶正在看护。主家母看了，紧抱了贞贞，婆媳哭成一团。痛哭了一回，主家母耳语道：吾儿若眷念杨家需如此这般，别无它途。贞贞先是不肯，再三劝说，方微微首肯。唤过老妪，老妪恳请好心菩萨葬了闺女便求速死。唤过老翁，老翁但求不要让闺女弃尸荒野。主家母答应一定厚葬，并细细劝解安排后事。僻静处，唤过贞贞，递了一包金银，贴身处，取出油纸包，分了一多半元宝交钞，令其贴身藏了，嘱其便当处置几块田地以作活路。拿了半方白玉，好作日后子孙相认的印信。交代已了，令杨遵带了老翁老妪并贞贞，夤夜入城，赁屋居住然后报了官。
比及天明，带了一口上好棺木回来，殓了逝者，县府差了官差点验，看着在庙后葬了下去，在关文中消了二奶奶的籍。又呆了几日，雨霁雪晴后方才上路，一路向西。
一路向西，乌蒙磅礴，鸟道雄关，虽无乌烟瘴气之阻，更无猎头取货之害，但山阻水隔，每一步向西都胸闷气短，一步一捱，尤如登天，水土不服，于路又损折了八个。
过了昆明湖，又跨过了鸡足山，望见一座方山好生怪异，询之土人，答曰此山只有四个面，山顶平坦，就像饭桌，名叫四面山。
过了四面山，来到一个叫蝙蝠洞的去处。驻足远观，前面出现一个瓜条形的坝子，屋舍俨然，人烟稠密。左一带远山，青光凛凛，如长蛇卧波；右一座高山，像米山谷堆，上插一标，恰似米山上的定子。正面抬头，打眼一望，倒吸一口凉气。但见雪峰连绵不绝，宛若巨龙腾越飞舞，中标一柱，积玉堆琼，寒光袭人，直上天际。土人皆言过了雪山便是吐蕃地面，当地人谈之色变，惶乎外人？掐指算来，已近八千里期。
主家母道：米山四望容易成活，良田吉地都有主人，无主或主家弱小之地才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于是转而向东。顺着当地人叫东山的米山东去，来到一坡，坡上有个破旧的小庵，一个衰朽的老尼，哼着小曲在庵前晒太阳。
主家母正欲小解，上前搭讪，老尼却物我两忘，浑然不知有外人相扰。小解出来，经过老尼身侧，听到是江南艳曲，此曲只在闺中密传，闲常人不知，便接了两句，老尼一震，满脸潮红双眼放光，慌忙起身，道个万福。自言本是中原人氏，流落此地老而为尼，又言此地叫望城坡，此庵名唤望城庵，此处往外是一个叫西甸的去处，是个河谷地带，冬无严寒夏无酷暑，调治得法，赛比江南。拉住主家母，老姐姐长老姐姐短，絮絮叨叨，好一顿倾诉。出了望城庵，回望身后，远处的玉龙雪山，近处的鹤庆府城倶在眼中。名曰望城，实望鹤庆府城也，过了此坡，就是山阻水隔的山里世界。主家母指了一片林地，回身对杨遵等道：百年之后吉地在此。遵等默然在心。
过了望城坡，便一路的下坡，转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箐又一箐，斗折蛇行，听得到谷底水鸣轰隆，就是走不到谷底更看不到流水。前人有诗曰：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空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此诗说的便是实景，大凡在山中行走，最忌遭遇鬼打墙。又行走半日，骇然一山对面而立，众皆哑然，原来行走多日，竟是绕着四面山转悠，而且只走了三个面。再下到箐底，两山夹峙，壁立千仞，水声哗哗听得真切。忽然，山崖顶上牛角声响起，碗大的石块从天而降，磨盘大的巨石轰鸣着跳跃着直冲下来，连伤数人，杨遵命人快速冲过崖口。
冲出崖口，众人一路狂奔，前有一河阻隔，宽处不过三四丈，窄处仅只丈余，但水流湍急，红色的水浪翻腾，人马急切间渡不过去。匆忙间，滩涂上垒石为墙，背水立寨。追兵四面赶来，三面围定，尚离一射之地便都停住，只是呐喊并不进攻。杨遵等弯弓搭箭，举刀摇枪，搭起寨栅防止敌人飞石进攻。计点人口，于路病亡、逃走等外尚剩老小一百一十四口，八千里期尚差五十里地。
当是时，原本好端端的棺椁竟淋淋洌洌的流出水来，“行不得也，哥哥；行不得也，哥哥”，鹧鸪也叫行不得也。自古及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扶灵还乡但遇棺木出水需较近埋葬，说的是逝者不想走了，其实是抬棺者大为不便也。
入夜，对面星星点点点起无数堆篝火，白天凶神恶煞的那些人吃肉喝酒，欢歌达旦，日上三杆，才从火堆旁边爬起来。第二日，又来了一些人，依旧只是摇旗呐喊，到了晚上仍然是吃肉喝酒，欢歌达旦，日上三杆，才从火堆边爬起来，继续摇旗呐喊。杨遵这边厢连日得不到补充，粮无半粒米无一颗，只得杀马充饥。派人探水过河去，河不宽水流甚急，河中玩石随水翻滚，涉水过不去，架桥也不行。河流拐弯处，却是无数漩涡的深潭，有船也过不去，更不要说无船。没奈何，只有静观其变。
观察多时，一个多曾上阵厮杀的老军给杨遵献计：乘敌不备，舍命一击，屠鸡屠鸭。但他们只试图赶我们走，没来由下死手，打个群架还是有必要的。杨遵也看到了对面虽然聚了五七百人，但没有强弓硬弩，刀枪粗劣，互不统属，有敲锣的有打鼓的，还有人在吹唢呐，内中有人不停的争吵，闹哄哄的不知道是来打仗还是来赶庙会。杨遵和众人商议好左中右三路攻击的人员配置，安排停当后报知主家母。
主家母大惊，忙命不准厮斗。招了随行议事的，主家母道：“若论攻击，前日高山抛石便可击杀我们，来到人家地面，人家只是赶我们走。”转而对杨遵“打杀一人赔一头牛，村村寨寨找你打架，你有多少羊子赶上山？”既而对众人道：“你们也看到，这个河谷地带不是居之不易，八千里期不足脚程多绕几个山头不算欺君。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就在此地落脚。”吩咐杨遵乘村村寨寨来人了，找族长、长老商量，多拿钱只买一丁点落脚地。正在商议，对面派人请当家的过去说话。主家母带了两个老苍头过去，简单交谈才知道，鹤州府兵从城里出来了，既然不到古宗地面，就在这里找地方住下。但约法三章：(一)不准耕我田；(二)人死不能葬入我祖坟；（三）水里河边任凭你吃和住。主家母均一一答应了，两声牛角响，山民们顷刻作鸟兽散。奇的是，计议莆定，那棺儿不再淋漓出水。
在河滩扎靠停当，杨遵进城呈交了关文，死配八千里到鹤州，子孙落籍西甸，世代为守墓之人。
这西甸，名为甸，其实只是两山夹峙的河谷地带。靠河扎寨数日，才知道这条河叫漾弓河，从雪山上下来，流到金沙江里头去，冬春水小，浅滩处可徒步涉水而过。夏季洪流滚滚，桀骜不驯，直行处如万马奔腾，争先恐后；拐弯处又像贴身搏杀，回旋反复，前冲后荡，惊心动魄。村庄四下里散落，村名根据居住地方位简单而且粗暴，住河之南叫河南村，住河之北叫河北村，住山坡上叫上坡村，几丘田中间的叫田心村，几个村中间就叫中村。山高坡陡，坡地多耕田少，山箐中引水出来一点少得可怜的耕地，其余多是只种一季靠天吃饭的雷响田。
这些村夹杂着居住的是说相同话语的两种人，一些人自称是白子，与大理的白族一样，习俗与汉地无异，耕田种地养牛养猪。另一些人自称是白衣子，不事稼穑，衣服用火草搓线编织而成，男人喜欢喝酒打猎，女人采火草编织衣裳被盖，供一家穿用，养放猪牛羊等跟别人交换食物，惯常以物易物。
看那四面山，恰像玉几横陈，几足斜拖，河南河北遥相应对，便如婴儿顶骨的囟门，若非河水切削，也不见得眉高眼低。渡过河到河之南，回望米山，但见：佛如弥勒南向座，跣足垂手面玉几。山势威嵬，左右山峦逶迤，雄浑稳重，漾弓河如玉带环绕腰间，最奇的是山顶三山耸峙，状如元宝，主家母和堪舆师同时指向眉心一点，在此结穴，座北向南面对玉几，明堂广阔，形胜绝佳。杨遵扶灵绕山绕水，到结穴处，恰恰的八千里地头，因恐载身发生位移，筑土为丘，花岗石镶砌园形一塚，不设墓门，不立墓碑，只四处遍植青松无算。
河之南河之北隔河相望却如天堑，土人又无技艺，仅用木构架横三竖四搭着个便桥，春冬搭好，夏秋时节，洪水夹杂着鹅卵石横扫一切，常搭常毁。主家母带杨遵等沿河探考，均不中意，唯河南村河北村之间，河中一巨石砥柱中流，纵是大水之年亦不曾漫过顶，若以中流石为墩可免遭冲刷之苦。此处搭桥离结寨处也近，计议一定，依鲁班造桥法式，木构架勾搭双拱一跃而过，如青龙跃江，虹跨彼岸，引得远近山民纷纷攘攘，如节日一般，以在桥上来回走动为乐，众皆啧啧称羡，倶唤之跨虹桥。
看到山民还在用原始的条石在石板上碾压米谷，主家母让在桥旁设水磨坊一座，派人值守，但凡碾米磨面，不取分毫。但是百多人吃喝，日耗过甚，银钱无多。主家母与大众合议，沿了漾弓河，在可筑坝的河滩地段垒石为坝，丫字型喇叭口，上大下小，用三角马把洪水引入坝内，坝尾设闸门调控，洪水进坝，泥沙沉淀后便是沃土，漾沙成田，比及三年，从西甸直致龙珠，沿河成就数百顷田块，引了河水浇灌，无旱涝之虞。时至今日，依旧是西甸最好的良田沃土。
却说这一年的秋月，第一次收成，新米上来，请了远乡近邻的老者、孩童辈等，杀猪宰羊，烹鱼烧鸡，开了欢庆丰年的流水席。为何单请老者和孩童辈，只因老少老少，老少两辈人，最好的头一件事就是吃。主家母也是满心欢喜，看儿孙辈前后忙碌，小小辈游戏打闹，一时口滑，多吃了两口，便觉胸中块垒，是夜三更，竟无疾而终，寿享九十有九。依了主家母意愿，葬在望城坡，花岗石镶砌园形一塚，不设墓门，不立墓碑，四面为大。
西甸是个河谷地带，更主要的还是山区，在山里面基本生活都多有不便。有那标致点的闺女被媒人婆说合到山外面，有手艺的后生，在外面做泥水匠、木匠、石匠、小炉匠，或做点小本生意的，偶有带了外面老公媳妇回来的，多是嫁出去或入赘在坝子里或城里头，一带一，二帮二，便在外面生息繁衍，带了姓，子孙新旺。落籍到金墩、府城、黄坪颇多，三代之后，只知道祖上出了个杨封王。时至今日，除六合灵地的杨姓旗帜鲜明的供养二郎神为本祖外，鹤庆杨姓多有杨封王情结，何地封王，封为何王，言者空空，听者茫茫。而西甸杨家，历来不治家谱，仅余长子长孙承继下来的不刀不矛宝刀一口，示儿诗白玉一握为凭，还有乾隆《五代全堂》御制古匾一方，其他的仅剩下口口相传不甚关联的片段而已。遍翻史籍，到过滇地的杨姓状元不多，“大礼议之争”中谪戍云南永昌卫（今之云南保山）终老戍地的杨状元杨慎，榇归故里，葬于新都西郊。状元公杨升庵以戴罪之身羁旅边地，游历名胜，足迹颇多，留诗无算，放浪形骸但未闻孽债。终不成乘隙蹓到鹤州留下风流种，或由清白儿女、良家妇女者，抑或红袖添香辈带回杨状元的情种，开花结果，繁衍生息。然，杨状元杨慎行迹记录臻祥，此推想实为大不敬，杨姓子孙亦不为意，徒增笑尔。
载二子，长遵幼動，動之迹脉络甚明，子孙流动有谱可循，而遵之迹漫无可考。故人驾鹤西去，同科状元黄溍、友党赵孟頫揭傒斯辈，或闪烁其词或集体缄默，便是黄溍所作《杨仲弘墓志铭》，亦语焉不详。若非卧床病死、吃饭噎死、喝酒醉死、登高坠亡、游水溺毙，夫复何言？后世史家治史，撰行人杨载出使琉球，避前人杨载名讳，更名杨载福抑或杨基字孟载者，若以此论，后世无可名也，可乎？可乎？何也，盖异族便该行蛮事，我无为他辈复有为乎？
闲话休提，单说旧日之事。这山中有个陋习，年轻男女相交相爱便私奔，多是约定时日地点，作势抢亲状，也有强行抢夺的，作成好事后再请媒人说合，两家结成霸王亲。小儿辈也便罢了，令杨家人切齿的是有那临盆的产妇也被抢夺，便当日产子也归了对方，被抢了还理论不得。试想，是可忍孰不可忍。为自保计，杨家子弟不论男女，会走路便会拽拳飞腿，稍长点便习学刀枪剑戟，房前屋后、上坡下坎、山上水边，无处不是假想中的战场。菜刀柴刀、锄头钉耙、扁担棍棒、石块瓦片，全部都是顺手的武器。那些白子们性情较为平和，睦邻尊长；而白衣子们野性深重，但一旦拳头替代了话语，于是，出现了后世政治家说的强权即公理，理论家说的丛林法则，小说家说的弱肉强食，至今白衣子们依旧生活在更高更远的山上。都说入乡随俗，杨家人学会了白子们的民家话，倒把官话忘了个干净，三代五代后，便把它乡作了故乡。
听静夜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月影，方知物外之身。都说龙生九子，赑螭蒲狴饕，九子命不同。欲知状元公杨封王杨载如何荫及子孙，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