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小冯钊不知父亲的讯息，母亲进修尚未归来，家中米面都已吃尽。平日里都是父亲骑了车，到粮管所排队购买，每月去一次。也不知购粮本在哪里，更何况还没有钱。
书架上自己的那个泥狗子储钱罐早已开膛破肚，几年功夫也没有攒下几个小钱。全拿了出去，也仅是两三天的小菜钱。家无储粮，小小年纪，哪好意思跟父母的同事讨借。
星期六早上放学后，没有回家，背着书包空了肚子径往下关来。
薄暮初上，来到下关市郊灵儿单位宿舍，不期芸儿母女到海边散步去了。小冯钊又饿又累，坐在地上，斜靠着门就睡着了。
灵儿心疼地抱起小冯钊，小冯钊惊醒过来，一叠声说我饿了。灵儿忙打起煤油炉，做了两个小菜，关切地问询缘由，小冯钊如此这般述说了一遍。
灵儿吃了一惊，继而平静地说：“你爸爸出去执行紧急任务，来不及跟你说。你就在这儿跟芸芸一块儿上学，一床儿睡觉。吃过饭，你姊妹俩洗洗先睡去，我有点急事要出去办理，不用等我。”
芸儿高兴地说：“太好啦，我早巴不得她跟我一起上学呢。”灵儿朝姊妹俩点点头，推上自行车出门去了。
灵儿很晚才回来，爱怜地给姊妹俩掖好被角，转身到书桌前提笔急书。第二天一大早就到客运站，请鹤庆班车把信送给扬子江。
子江接信后加了几句，重新封好，亲到邮局找到局领导，要求该邮件急电快送。邮局领导哪敢怠慢，立时安排邮递员急件快送。
你还别不信，许多时候，公权力介入的生活比常人来说要便当得多。显性的自不必说，隐性资源惠及利益关系人而导致社会的不公，这也正是共产党人致力反腐倡廉的重要原因。
子夜时分，金堂被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惊醒，开门迎进来两个邮递员，签收了信件，意欲留歇二人。两个邮递员哪肯逗留，打上手电，连夜回城去了。
杨康、义忠、镇中俱已聚到堂前，四人传阅了灵儿书信。金堂道：“你们都看到了，小冯仗着自己是南下干部，看见路有不平就上前扒拉两锄头。这不是么，因言获罪，被引蛇出洞了？”
冷笑一声，抖抖手中的信纸，接着说：“怪不得平日间有人问他属相，总说属龙，从不说是蛇，这回终于藏不住了吧？听好，不管是龙是蛇是虎是猫，该夹尾巴时候给我把尾巴夹紧咾，莫让别人提溜着尾巴掂量你们。特别注意的是康儿义忠，裤裆里的那点黄泥巴你们说不清楚，也不要去搬弄是非曲直。月子婆娘歌瘾发了，脑袋钻进大水缸里吼两嗓子。不是那个人，莫跟他唱那个调。”
指了指镇中，继续说：“还有你镇中，儿子姑娘都长大成人了，少去跟人逞勇斗狠。你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也知人上有人，天外有天，龙上天要靠歪脖子树。孔夫子说时也，运也，命也。生死成败，早有天定。莫要都低头，都给我说说你们心里头咋样想？”
没有哪个接话渣。看火盘中最后那点炭火的余光，突地亮闪了一下，翻身变作一片灰白。再看时，早已泯灭众矣。
见大家不发声，金堂又说道：“不要去评时论事，莫管闲事，更不要去评判是非曲直。就算非讲不可，小心隔墙有耳。好啦，既然你们没有什么要说的，睡去吧。对了，义忠你跟义山时时通信，不合规矩的话咱不说，啊？”
义忠道：“我们只是研讨教学上的事情，题外话半字不说。”
金堂说道：“从今天起，你们要管好自家的嘴巴，少说为佳，谨防祸从口出。管好自家的腿，不往人堆里头钻。说半天还忘了一件要紧事，你们的个人问题。杨康镇中，积点阴德，放媳妇一条生路。重新找一门子亲事，安生过自己的小日子，何苦非要一棵树上吊死。”
转头问义忠：“有相好的没有？要没有，我们大人家给你物色一个。”
义忠道：“我在雪水中泡了一天两夜，又被印度兵吊打两天两夜。至今但凡阴雨天，关节就僵硬酸痛。头上身上这么多疮疤，哪个姑娘肯嫁给我？全凭长辈作主，你们看中哪家姑娘，我都没有意见。”
金堂道：“好，我给你说合去。中村苏炳贵在我面前讲过好几次，说他家姑娘要样貌有样貌，勤快还善良，让我们可以来要要他姑娘。你妈怕配不上，反倒坑害人家姑娘。一直不敢跟你讲，其实人家姑娘也有这个意思。现在好了，明天我们大人就去讨要一下，成不成再说。原来听说安排你去读书的事，明天你也到区上问问。”
义忠低头嗯了一下。
金堂手指杨康镇中：“你呢？你呢？”
杨康道：“离婚证我早就寄给阳子，老吴一直催着我去接她。考虑到树槐，不想别的，有个伴算了。年底接她，也不用摆酒席，她只要求一家人热热闹闹吃顿饭就成。”
金堂道：“自从阳子教会玉龙钉子帐，了不得咾。看他那牛劲，哼！还好，乌鸦有反哺之心，看样子要把小队会计的位置让给槐儿。”
杨康义忠不置可否。
镇中半天只说一句：“我不同意离婚！”
“睡觉——”见到话不投机，金堂站起来，车转身进屋去了。
义忠给学生放了一天假，只说到区上去开会。来到公社，找到教办主任张作栋。
张主任说：“你小子好大架子！我让金龙玉龙三番五次去请你，咋就不赏脸了呢？你看我位卑官微，我不亲自登门拜访，请托别人，你就不当一回事？去大理师范读书这么大的好事，你咋就不上心？今天是截止日期啊，今天不来，晚上我可要到你府上兴师问罪哩。”义忠哪敢多言，只敢诺诺微声。
张主任说着递过来一张表格，指导义忠填好，和汇总表一并装进公文袋，让区通讯员急送县教育局。
又过了大半月，通知下来了。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相龙请老黄代为授课。
按通知要求，背上行李卷掐着时间赶到松桂长头。不巧鹤庆到下关的班车刚好过去，正自踌躇。又来了一班车，就停在身边。
司机是个健谈的小伙子，说他每次经过这地方都要放慢速度，生怕像上次一样，差点漏过阳子姐。
义忠忙问何以如此说。
司机说那次看到一个农妇在拦车，没在心就过去了。走出去七八里地，有人说方才搭车的好像是杨阳。我忙倒车转回去，果真是阳子姐，一个人孤独地沿公路走着。
你想，阳子姐在县政府那可是大美女大才女，满县人有谁不认识她？鹤庆到下关，每天就两班车，有时才走一班车，错过了这一班哪里有下一趟？每次经过这里，都希望阳子姐再搭我的车。接着便问阳子姐可好。
义忠道：“阳子姐回杭州，去招呼伤残的老太太，安排在省图书馆工作。”
司机颇感失望地唔了一下，不再言语。车后却议论纷纷，大意是说天下清明，有才华的人总有施展才能的机会。
义忠听了，心里头很是受用。
来到下关，先去学校报到，再到颖儿姐灵儿妹子家问安。灵儿嘛事都好，就颖儿姐因为老冯的事，被停职在家。遂找些医书来自己研读，也不去治病救人，也不拿自己或自家人当试验田，单研究古方子上的君臣佐使①。
听说义忠下来读书，又说不清未经考试的大龄青年，也来当学生是咋回事。忙找州教育局熟识的领导打探消息，得知他们这一期，是特招的山区小学教师速成师训班。为期三个月，结业后考核合格，即由民办教师转为公办老师。
义忠对此事颇为上心，素习好为人师，又经长年的历练，还不时跟义山研讨怎么样教书育人，教学中颇有心得。和其他地方来的进修老师相比，确有过人之处。课堂上依旧认真听讲，几乎把老师教授的内容，点点滴滴记录下来，课后再和同门师兄弟们交流教学经验。
晚上熄灯后，其他同学均已安然入睡，自己却悄然起身。来到路灯下，把白日间的课堂笔记复抄一遍，附上同学们的教学心得。每隔一天两天，就将邮包寄往维西县教育局，遇有人进山，托人带至攀天阁。一封书信，往来三两个月，再是寻常不过。
三个月的短训很快结束，严格考核后，学校发了个结业证。同学间互留联系方式后，各自踏上归程。
回到西甸，已是晚间。老黄听说义忠学成归来，急提了油灯，不避高低，心急火燎地前来探看。
都知道有民办教师转公办这回事，各村的民办教师，均为只推荐义忠一人而忿忿不平。各种中伤的言语便有些添油加醋，甚至，有人甚至掀起了义忠的尾巴。
听从老黄和金堂的规劝，义忠第二日带上结业证来到区教办。张作栋主任刚跟前面的两人谈完话，看义忠进来，直截了当地说：“民办转公办，必须跨区使用。考虑好，我给你报上去。”
义忠忙问：“安排去哪里？”
“五星公社的五星小学。”
义忠吃了一惊，五星公社是西甸大沟的末端，属于高寒贫困山区，哪敢轻易答应？推说先回去跟家人商量，匆匆逃离，张主任在背后喊着说去还是不去，三天内给个回话。
金堂不置可否，老黄踌躇无语。兰香玉贤认为，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当公家人，深觉不值当。竹香只一味地嘤嘤悲苦，想起义山独自在雪域高原，心头就滴血。
一同进修的同学都已转正，单剩一个不愿到最艰苦地方去的义忠，依旧是拿生产队工分的民办教师。
多有不识因由的，以为义忠心大压着肺。有人深恨义忠浪费了指标，暗地里吁吁不已。大家感同身受，许多山区的学生娃贫而好学，希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但老师的学识修养解惑能力，差不多决定了学生能够行走多远。为师者，少有密藏不授的知识。唯恐学者无知，恨不得剖开学生的脑壳，把知识一股脑倾倒进去。
那些一同进修的同学，看着同窗中的落败者，哪有不倾囊相助之理？便都把对课程的讲授以讲义的形式，借助往来的书信，以研讨为名，其实倾情相授。
义忠着实受益非浅。
乡下没有幼儿园，学龄前孩童都送学校里来。一来有老师看管，父母少些操心；二来作为预备生编入预备班，就算啥也没有学到，身份定位的心性培育，恰又弥补家庭教育的缺失。山乡的西甸，走出去了一批又一批的大中专学生，和教育得法不无关系。
村小分为四个班，预备班和一二三年级，四五年级算高小。初小毕业，升学到金墩的榜山中学，住宿在学校，但只是品学兼优的少部分学生就读高小。其他人回到农村来，以半劳力的身份，融进生产队，算是有知识的劳动者。
怎么样让每个学生，在有限的学习期间内，成为有知识的劳动者，一直在顶层思虑的事情。底层如义忠义山者，鸿雁频传，相互交流教研经验。有借鉴地吸收总结别人的得失，归结一套容他人之长的教学程式。
乡村小学向例是复式教学，预备生和一年级，都是十进制加减和描红。小学语文课极简又极深，一言半句，字逾千钧，不容剖析。二年级加了改正错别字和造句，三年级在二年级基础上，再加一则三五十个字的小作文。
算术也一样，为了培养小学生的数字概念，让学生各自在来回学校的路上，截取路边的青蒿杆。加工成长短一致的演算工具，活学活用，增强对数字概念的理性认识。
心劳身劳不是一般苦，难怪祖上留下的玉子，也说“读书耕田两样苦”。别人的日子总是快心和热闹，自己遇到的每件事都很闹心，树槐时常这样想。
就在刚才，广播杨在生产队大会上，宣布树槐接替自己为生产队小队会计。他自己只保留大队会计，并且负责公社上的会计事务。
在此之前，就有风传树槐接手玉龙。
早前，玉龙让树槐作助手，做些辅助性的散事。村里社员对玉龙早已不满，但不知对生产队干部竟可以有罢免之事。况且以下犯上，任是谁也不敢带这个头
但金堂对玉龙刻意栽培树槐是认可的。毕竟，树槐一旦接手队里的账务，就可行明透之实。如同旧时的族中事务一样，年三十公开当年的收支，分分厘厘，毫不遮掩。
金堂逮住机会，把玉龙请到家里。杀只大公鸡，黄焖了，找出两坛老酒。放下身段，对玉龙低三下四，软语温言。让槐儿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谢师，临走把吃剩的一坛老酒，令槐儿送到玉龙家。
玉龙指导做账倒也上心，从记账起，要求树槐认真书写阿拉伯数字。过去可不是这样，字迹潦草记个确数就成。现在不行了，非要正楷书体。想看看玉龙旧账是啥模样，遭一通白眼不说，还逗来一顿臭骂。
也罢，背起母亲用过的军绿色大包，里面装满各家社员户的工分簿。早上和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干活，下午到田间地头记录各社员户的出工情况。
若遇哪家社员说自家牲畜圈可以出粪，树槐就得先到地头记了工分，再到畜圈里头，看起粪人在房柱上用木炭、石灰或跟义忠讨来粉笔画的正字。起粪人一般是生产队的作业组组长，正字的每一笔代表一背粪。根据粪水多寡适当增减笔划数，主家和背粪的社员当场评判。树槐根据笔划数认真复核，按约定俗成的每背粪2分工，计入户主的工分簿。
河南村与其他村的模式有异，皆因人多地少，刨去生产队里的农作，男人们多有外出奔创副业。村中多出起房盖屋的木匠、砌石碶墙打石头的石匠、缝制服饰的裁缝、烧瓦的瓦匠、编箩筐编撮箕的篾匠。
除石匠木匠按在生产队的缺勤天数，每天缴回一元二角钱外，其他外出务工的师傅均按一元，生产队里记12分工分；学徒算师傅的一半多一点，记7个工分。如果去到外乡外县，则按住宿票和车票上的日期，扣除在途天数，算工分不缴钱，但也不给报销车马住宿费。
公社上的事情比较多，还要兼职大队会计，时不时还被县财政借用。颇感分身乏术的玉龙把树槐招至家中，要树槐赌咒发誓后，便面授机宜。
会计之事有些筋道，说难也易。
玉龙找棵钉子出来，院墙上钉好，拿细线拴块小石子吊在钉子上，然后就开讲。说线的左边是进项，包括：社员家庭户各成员工分累计、家庭户提供的积肥收入、为生产队管理牛羊等固定及增殖奖励收入，合计收入即为社员家庭户的年总收入。钉子的右边是支出项，记载的是社员家庭户实物获取项，包括大小春收获的折计工分值。左右相减，余额即为年底分红的进出项。
且慢，社员的分配不是说你收获多少分配多少。首先你得缴足公粮，公粮是国家根据对粮食需求的缓急程度，按人头、田地面积，摊派无偿的实物税；其次是得缴够余粮，余粮不是吃用之外余下的粮食。而是中央畅行节粮运动，在农村实行的粮食征购。按收成丰盈，灵活调整比例，各年不尽相同，实行有价征收，价格略低于城市居民的粮食配售。缴足公粮余粮之后，才对社员户进行分配。
玉龙指导道，并不是每次收割都先缴公余粮。有些社员户人口多，劳力少，青黄不接时，常常等米下锅。现实操作原则，哪块地先熟，就先收割先分配。待每家每户都渡过饥荒，把最好的粮食缴作公余粮。余下粮食，包括和已分配部分合计，按三七开或者四六开计，即丰年四六开，歉收年份三七开，有时也作五五对半来进行分配。
没有劳力或散失劳动能力的社员，说白了就是老幼，和全体劳力均分缴足公余粮后余额的三成到四成，最高对半分，全员均分，这算基本粮。其他由全劳力和半劳力们根据工分值分配，年底再行年终决算。
玉龙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年终决算，就是拿全队的工分值来套可分配的粮食数。除去各家各户全年已分配的粮食量，和各家工分总值比对，得出的比值即是可分红或超支数。按每个工分值多少钱，算出钱数，张榜公布。分红拿钱，超支交钱。超支款由超支户，在规定期限，交到生产队会计手里。副业款收入作为集体发展基金，原则上不作分配。
树槐耳鼓被震得嗡嗡响，方知广播杨名不虚传。传授已了，附耳悄声说，粮食称重的时候，要给相龙金龙他们三人留出火耗②，休要对外人言说。
树槐点头称是。
回到家中，跟金堂一说。金堂笑道：“他们得不到公家补助，想在生产队里捞点草鞋钱，你称重时稍稍偏那么一点半点就行，莫要做得过分。”
现实中，生产队会计和保管员在接收粮食入仓前就预留了耗损量。不然，粮食在仓库中的干燥缩水量，你无法跟社员交待。这种事还摆不上台面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树槐依例而行，每次分配口粮，都给他三个每家多个十斤八斤，间或三斤五斤。分蚕豆白芸豆，也就社员户每人两升外，多抓一把两把。从相龙笑眯眯的眼神看得出来，如此操作，是对得起广播杨的。
树槐很快熟悉会计活计，干起来得心应手。突一日，玉龙从县上回来，路上遇到记工去树槐，说了一番话，让树槐不知所措。有道是：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上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解
①君臣佐使出自《神农本草经》：“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用药须合君臣佐使。”指中医方剂的主要配伍理论，是方剂构成的基本框架。也指君主、臣僚、僚佐、使者分别担负不同的职责。
②火耗起于明代万历年间，原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此处指多吃多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