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易头一次主动出现在众山匪面前。
落凤岭的山匪大都见过这个被掳上山来的读书人,而且印象深刻,这不只是因为这个读书人是他们大当家的夫君,更多的还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是他们人生当中最幸福最难忘的一天,山上的山匪大都是山下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上山混口饭吃,而且由于落凤岭山头只是个不大不小的土匪窝,下山打劫,也只敢针对路人,了不起就是小规模商队,根本不敢招惹护卫众多的大商队,收入有限,山上的生活便远谈不上富足,整天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日子,那也只能存在于他们想象当中,可就在他们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他们着着实实是酒肉管饱,敞开了肚皮使劲吃。
严格来说,与其说他们是对这个读书人印象深刻,倒不如说是对那天的幸福满足印象深刻。
大当家成亲,落凤岭称得上是一夜返贫。
至于对这个读书人的真正印象……瘦弱如小鸡?
再不然详细点,模样不错,细皮嫩肉挺有小白脸潜质?
可这个世道啊,细皮嫩肉的通常都活不长。
当然,始终是大当家的夫君,他们虽然看不懂他到底在做什么,可也没人挑衅招惹,只是莫名其妙的看着读书人围着后山跑了一圈又一圈,众山匪一头雾水。
但也没人主动去问,他们看白痴一样的眼神也充分暴露了他们的想法:傻子嘛,傻子的世界,正常人不懂也正常。
这种情况到了第二天。
眼看读书人又出现在他们视野,还是同样的发足狂奔,好奇心减了不少的山匪们终于忍不住指指点点调侃起来。
“这家伙该不是真傻了?他到底在干啥?”
“好像是在……跑?”
“跑啥?又没人追?”
“关键跑的还挺快,兔子似的。”
兔子。
这个敏感的字眼,落在见多识广的山匪耳中可就多了许多别样意味,不懂的看着懂的交头接耳嘿嘿直乐,又是一头雾水。
第三天。
在山匪们感觉很是有趣的期待下,发足狂奔的读书人如期而至,他们关注的重点都在那读书人身上,便不可能有人能够察觉到,今日狂奔的读书人好像有些不一样,他奔跑的速度慢了不少,但他跑的更稳了,每一次步点落下都像刻意在控制着,他每一步跨出的距离也几乎完全一致,这可不是简单的有心便能做到的事情。
但不管怎样,经过这两天,终于有人忍不住了他们都有的好奇心。
山匪中年龄最小,也最活跃的高要率先向读书人走去,他站在李易奔跑必然会路过的空地上,挥手大喊:“大当家屋里头的。”
大当家屋里头的?
这个称呼……实在别致。
李易哑然失笑,倒也逐渐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面前几乎还是个孩子的山匪,有一股小难民的浓浓既视感,再看他脸上的灰一团,黑一片……不用想了,怕是他根本不知道洗脸二字。
“你这样一圈又一圈的来回跑,是在找东西吗?”
李易笑了笑,这几天读书跑步,他明显感觉到他身体无论是力量、速度还是爆发力等各方面的显著变化,这让他心情也开朗了许多,他脸不红气不喘,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锻炼身体。”
“锻炼身体?”
小高要愣了愣,想了想,摆出架势,颇有气势的打了两拳,疑惑道:“可锻炼身体不应该是这样吗?”
读书,解惑,要解自己的惑,更要解他人,解天下人的惑。
李易这两天读了很多书,可能明白的道理还不够多,不够深,但有一个道理他深以为然。
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要讲道理,理正,则身正,身正,则心正,心正,则理正。
他认真解释道:“练拳确实是一种锻炼的方式,但偏野蛮了,想想看,练拳你在锻炼了自己身体的同时,也拥有了伤害别人的力量,虽然你练拳的时候未必有暴力倾向,但它确实为你将来可能伤害别人埋下了隐患,可跑步就相对文明了许多,跑步能锻炼身体,但你永远不可能通过跑步去伤害人。”
野蛮,文明。
小高要愣了,眨巴眨巴小眼睛,他挺委屈的扭头看向一名搂着大刀的中年山匪。
“叔,大当家屋里头的真是傻子啊。”
……
……
山匪们轰然大笑。
不远处,一伙山匪簇拥着一个年轻男人向李易走了过来,扭头的小高要第一时间看到年轻男人,他脸色变了变,然后回头看向读书人,他喏喏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敢说话,他眼神复杂的低下头,连忙跑回那个他叫叔的中年山匪身旁。
李易当然也注意到了向他走来的年轻男人,感觉到气氛的明显变化,他侧头,还是没什么印象,不过不管怎样,那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实在给他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他的身材太魁梧,将近2米的身高,一身横练肌肉,肩上抗着半人高的狼牙棒,浑身散发着彪悍的迫人气势。
他在李易身前停下脚步。
俯视李易的眼神凶恶且冷漠,让李易轻易便能感受到他满满的恶意。
“小白脸子,坏心眼子,你这几日装神弄鬼是在打什么坏主意?”
周围山匪都不吱声,摆明了都是一副看戏的玩味姿态。
李易摊手,少年读书人170出头的身高要求他面对2米的巨人必须得抬头,他无辜道:“敢问这位壮士是?”
年轻男人皱眉,似乎是在思索这个小白脸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但很快,向来不喜欢用脑的他冷笑便道:“装模作样,在山上你最好老实点,酒宴那晚,要不是我姐回来的及时,老子捏死你不比捏死一只鸡麻烦!”
哦想起来了。
秦莲花告诉他,他之所以昏迷是因为酒宴上受到了惊吓,歹徒是三家当的儿子林大力,九成也就是眼前这年轻男人了,怪不得读书人李易会被吓的昏迷两天差点咽气,这凶悍姿态,一般人还真扛不住。
李易连忙拱手:“原来是三少当家,请你放心,我只是跑步锻炼身体,绝没有其他心思。”
林大力有些奇怪,感觉这个小白脸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摸着下巴琢磨半天也看不出这个读书人到底哪里不一样,索性哼了一声:“最好这样!否则……”
说话中,他眼睛盯着李易,但猛然便挥出了手中巨大的狼牙棒,也不见狼牙棒甩到他身旁那块巨石上,便见巨石轰然炸裂,碎石四溅,声势骇人。
李易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即便那支巨大的狼牙棒是从他脸前挥下。
他只是看着碎裂成渣的巨石残骸,由衷惊叹:“果然是大力出奇迹,这位大力……这位奇迹兄,武道修为得有六品?”
这个小白脸果然不一样了!
林大力挥动狼牙棒原本就存着下马威的心思,可这小白脸非但没有瘫倒地上,反而依旧如此冷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要知道,酒宴那晚,他只是抓住了这小白脸的领口,他便直接给吓昏了过去,可这短短几日,这小白脸怎么会有这么大变化?
奇迹兄?
他是在戏谑于他?
从来都是能动手尽量不吵吵的林大力勃然大怒,他铜铃般的巨眼微眯,齿间森冷,喝道:“六品?老子看你是找死!”
右手狼牙棒迅速换到左手,根本不给李易反应的机会,他右手成拳,笔直的一拳悍然砸向李易的脸,他原本便生来巨力,又有六品武道修为,这毫无保留的一拳堪称石破惊天,比起小丫鬟安然的拳头,李易毫不怀疑,这一拳要是砸在他脸上,他的脸也铁定会变成肉饼一块,只是,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这林大力竟是真存了要打死他的心!
然而纵然如此,李易依旧一动未动。
肯定不是吓的不会动。
事实上在感觉到林大力出拳毫无保留的同时,李易便察觉到,他识海内的种子仿佛也感受到了危机,从来都是安静悬浮在识海的种子竟缓缓旋转了起来,像是在提醒李易,也像是在给李易提供着某种力量,然后种子旋转的越来越快,随着那只凶悍的拳头越来越近,他的心境也越来越稳。
拳头确实很快,拳风甚至吹起他的长发。
但在李易眼中,还是太慢。
慢到李易觉得他根本不需要闪躲,只用稍稍侧头便能避开这只拳头,甚至他还有空暇去想,侧头,然后再挥出一拳打在后者的肋部空档,能不能直接废了他一条手臂?
当然,只是想想,用拳头太暴力了,不符合他读书人的人设,况且,也不用他动手。
……
……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周围山匪根本来不及阻拦。
他们眼睁睁看着林大力暴怒挥出一拳,又眼睁睁看着那读书人被吓傻了,动也不敢动,有几个胆小的已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完了,这读书人怕是脑浆子都要被打出来了,林大力的拳头岂是开玩笑的?他们常年混在落凤岭,自然也都清楚林大力是真想打死这读书人。
他死定了。
他们都这样想。
然而下一刻,眼看林大力的拳头就要砸在李易脸上,有一道白影,犹如白日鬼魅,几乎眨眼间便出现在了李易身旁,随后白袖轻舞,一道无匹的力量从白袖中倾泄而出,正面迎上林大力硕大的拳头,竟迫使那只拳头只能后退,并且来不及收力的林大力整个人也被白袖挥出的余力震的连连倒退,一时间,庞大的身躯狼狈趔趄,没个三五天,他的右手再也别想抬起来了。
落凤岭大当家。
秦莲花。
戴着洁白面纱的少女依旧淡漠,等林大力艰难站稳了身躯,她缓缓开口,声音冰冷毫无温度:“林大力,你当真以为我不会将你怎样?”
还是有些发懵的林大力使劲晃了晃脑袋,看清了来人,便连忙挤出赔笑,这个面对李易凶悍霸道的魁梧男人竟不敢去看少女的眼,他眼神躲闪,挠头,像极了犯错的孩子,然后似乎终于想起来什么,他左手狼牙棒指向李易,磕磕巴巴道:“姐,不是……这厮取笑我,说什么奇迹兄……不信你问他们。”
周围山匪大都低头不语。
看得出他们对少女的由衷敬服。
想想也是,十六岁的年纪,九品的修为,不服不行。
倒是簇拥林大力一同前来的几人七嘴八舌:“大当家,这事儿不能怪大力,这读书人说大力出奇迹……”
“够了!”
秦莲花断然打断他们,面纱遮住了她的容颜,只露出她清冷的眼眸,她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不管什么原因,谁都不许跟他动手,我说过没有?他是我的夫君,哪怕手无缚鸡之力,可他是我夫君!我与他拜了堂,成了亲,这一生一世,他都是我的夫君!”
山匪们再不敢多话。
反而是躲闪不敢面对秦莲花的林大力勇敢挺起了胸,他倔强道:“姐,这家伙到底哪儿配得上你?我知道你的心思,可宋二哥回来怎么办?山上谁不知道宋二哥对你的心意?”
秦莲花神情不变:“我最后说一遍,宋守缺与我是兄妹,也只能是兄妹!”
“可……”
林大力犹自挣扎,秦莲花猛然回头:“你们都听清楚,山上再有欺我夫君者,休怪我不念旧情!”
……
……
一旁。
李易看着漠然而认真的秦莲花,眼神复杂。
他听着秦莲花一口一个她的夫君,可难道她忘了他是被她强掳上山的?
假的?
真的?
还是把假的当成真的?
李易觉得他有必要认真审视这场他本没有在意的姻缘了。